三日后,風雪驟停。
紅彤彤的艷陽,自東邊冉冉升起,照在殷城的冰雪世界里,紅妝素裹,分外妖嬈。
寒風陣陣,吹在人的頭上,侵骨入髓,打得腦瓜子疼。
皇后身穿一件素白的宮衫,十分單薄,頭上只綰著素黑的凌云髻,鳳冠珠翠全無。
她粉黛未施,因為寒冷,清白的臉色有些青灰,卻依舊強撐著身子,站在寒風底下。
融化的雪水流下,浸濕了她的宮緞鞋,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在這兒,她已經站了三個時辰。
“吱呀”一聲,辰陽宮的大門開啟。
瑛姑姑又來勸她。
“娘娘請回吧,太后今日不見娘娘。”
“姑姑……”
皇后拉住了那只蒼老的手,指尖傳過來的冰冷,讓瑛琰打了個寒噤。
她潸然淚下,目光涕零地無聲哭求。
“姑姑,母后已經連續四日不肯見我,兒臣自知愚昧,犯下滔天大錯……”
說話間,皇后已經屈膝,差點跪了下去。
“娘娘不可胡言!”
左右環視后,瑛琰屏退了周圍的宮奴,看向她的神色,十分不忍心。
“娘娘當日之事,既然圣上未曾怪罪,太后又怎會再過問?”
“可……”
“都權當沒發生過,您切不可再對人提起!”
“可母后不肯見我……”
瑛琰從胸腔中發出一聲嘆息,夾雜著絲絲的無奈。
“太后生氣,是怪娘娘性格太過于柔弱,聽人唆使,失去了母儀天下的智慧與氣勢。”
“是……兒臣無能。”
她垂下頭去,眼珠子滴滴墜下,心中悔恨不已。
“娘娘,莫怪奴才多嘴,中宮乃六宮之主,多少人覬覦著這個位置?”
“若想歲歲長青,便要拿些厲害之處來,一昧善弱聽人調遣,不是后宮的生存之道。太后勞心勞力,是為娘娘擔憂,一片苦心難言,還望娘娘能體諒。”
“姑姑言重,良藥苦口,姑姑今日的這番話,本宮定當牢記在心里。”
那雙蒼老的眸子中,緩緩浮現出笑意。
只一瞬間,她感到手上傳來一陣溫暖,那雙瘦骨嶙峋的手,正將她緊緊地握住,聲音柔和慈祥。
“娘娘冰雪聰明,凡事立足中穩,不可受人擺布。”
“'這大殷宮中,一時的寵愛并不重要,最終能登極之人,才是勝利者。”
“是……”
皇后擦干淚水,點了點頭。
“多謝姑姑提點,請姑姑轉告母后,兒臣定不負她的期望。”
隔著朦朧的玻璃窗,太后遠遠地,看見那素白的背影遠去,最終消失在宮門口。
瑛琰打了簾子進來。
“該說的都說了,往后如何,便看她自己的造化。”
“皇后良善,本根兒是好的,又容易掌控,太后只要多加教導勸誘,定能順心。”
“希望如此。”
鳳鑾行至鳳棲閣,剛踏入宮門,明雁便來報褚九的晉封事宜。
她靜靜地聽完,肩上的素錦棉毛披風不覺滑落,良久后,才喃喃自語。
“位份倒是不算高,只是這‘朝’……”
皇后感到自己的心,莫名地抽搐了一下。
“朝朝暮暮……滄海閣……曾經滄海難為水……”
一陣寒風吹來,她心冷尤比身冷,一把往后頹坐在太師椅上。
“娘娘莫傷心,圣上不過賞了彩女之位,您是皇后之尊,比起她來,猶如高山之于小巒,是云泥之別。”
主子充耳未聞,失魂落魄般,目光盈潤,嘴唇不覺哆嗦著。
縱使身為奴才,她也十分擔憂,主子自小重情重義,沒想到臨了,卻遇到個冷面郎君!
“娘娘,您才是這后宮的主子!”
皇后抬起頭來,默默看了她一眼,雙眼有淚潤的猩紅。
“你知道滄海閣的由來么?”
婢女搖搖頭,滿面疑惑地看著她。
“先帝和毓太妃兩情相悅,互相引為知己,便傳使宮內的能工巧匠,選出風景絕佳的地方,獨獨為她建了一座樓閣……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名滄海閣,是先帝和太妃娘娘至死不渝的愛情……”
正說著,聲音卻戛然而止,被硬生生吞了回去。
“……他的心,終究不在本宮的身上!”
似乎想起了什么,皇后忽然轉過語氣,認真地盯著明月。
“本宮在宮里的情形,你切記著不要往家里傳,女兒已經出嫁,好壞都是自己的命,父母生養我已是大恩,母親年邁,幼弟還小,父兄身居邊關,新帝恩威并施,猜忌并不必信任少。”
念及這些,她仿佛精神了許多。
“他們手握兵權,不免遭人嫉恨,若是因為我亂了分寸,因小失大,這個罪孽,我此生難贖。”
提及那個男子,明月目色怔忡,卻不能說出口。
“是,娘娘放心。”
“當局者迷,過猶不及,本宮就當是為自己哭一回!”
那雙柔弱的眼中,寫滿了不屈與倔強。
明月取來鮮花汁子,為她勻了手,緩聲問道:
“那冊封之事,娘娘打算如何辦?”
“既然是圣上喜歡的人,本宮應當厚待才是。除了內廷的封典,你去我的嫁妝里,挑些貴重的,給她一并送過去,就當是本宮的賀禮!”
說最后幾個字的時候,她咬緊了牙齒。
第二日,皇后來辰陽殿外請安。
她著一身宮段素雪梅花紋紗袍,纖腰緊束,以七彩寶線作絲,系著一對瑩白的如意紋玉佩,兩臂之間,纏著煙紗羅綺繪花披帛,頭上梳了花冠,雙耳銜一雙藍翡翠滴珠耳鐺。
朱唇瀲滟,粉黛凝脂,身量纖纖窈窕婀娜,遙望如同仙子下凡。
琰姑姑悄然將皇后打量了一番。
她走到太后的身邊,低下身來,俯耳嘀咕。
那張蒼老疲態的臉,默默應允了。
沒一會兒,瑛琰現身殿外,笑逐顏開地迎上來,語氣十分和藹。
“圣上剛早朝過來,還在殿內,與太后正說著話,太后請娘娘進去。”
皇后含口微笑,垂眉低首。
“是,有勞姑姑。”
明月脫下那翠紋織錦云緞斗篷,小心地擎在手中,束手佇立在殿外伺候。
殷鑒和太后正對坐飲茶,忽然看見一個裝束明麗的女子走進來。
他不覺吃驚,待定身細看時,卻發現是皇后!
一股厭惡,從心底油然而生。
“兒子還有公務要忙,改日再來看望母后。”
“不忙……先坐下,多陪母后說會兒話。”
太后抿嘴笑了笑,拉起了皇后的手,遞給殷鑒。
“皇后糊涂,但到底年輕,誰年輕時沒個錯處呢?何況那件事,皇帝也已經查清楚,錯不在她。”
她幽幽嘆息了一口氣,語氣猝然有些哀憐。
“到底是結發夫妻,數九寒天,在殿外一站就是好幾個時辰,別說瑛琰,哀家看了都心疼。”
皇后聞言,靈機一動。
“當日臣妾一時情急,此后每每回想起來,都深感罪孽深重,更是無顏面見皇上。”
那雙清麗的眸子,看向自己的夫君時,驚如小鹿,楚楚動人。
“臣妾已經知錯,還……還請皇上責罰。”
大半年的相處,他心底亦明白,她很良善,只是缺乏主見,被有心人利用而已。
更何況……終究是他先對她不住。
這樣一番想法后,縱使再不喜,殷帝的心里也不免生出憐惜之意。
轉過頭來,碰上太后期望的目光,便再也沒了脾氣。
這份母子之情,他亦很想珍惜。
他朝皇后虛扶了一把,語氣淡淡的,卻已經沒有了當初的生硬。
“皇后多慮了,朕一向大度。”
太后聽他說出這種話,也會心地一笑。
“皇帝國事繁忙,早些回去歇息吧,我和皇后單獨說會兒話。”
殷帝魂不守舍,一直惦記著滄海閣,聽則如蒙大赦,立即起身拱手,莊重地屈身行禮。
“如此,那兒子就不叨擾母后了。”
大殿之內,又恢復了最初的寂靜。
太后朝前冷覷了一眼,神情恢復了平時的淡然。
“你坐下吧。”
“謝母后賜座。”
剛曲著腿在杌凳上坐下,太后卻又出聲。
“坐到哀家身邊來。”
皇后受寵若驚,小心翼翼地挪過去,小幾香爐裊裊,頓時覺得暗香盈盈。
茶幾之上,放著一只天青色裂紋瓷瓶,里頭插著簇新的梅花,粉白相間,夾雜絲絲綠意。
“你的臉色……紅潤不少。”
自覺失儀,皇后立即垂下了頭,笑容一絲不茍。
“兒臣多謝母后提點,若非母后當日的話,兒臣或許至今,還不知深淺。”
“你懂得就好。”
“此事就此打住,皇后母儀天下,萬萬不能有任何的污點。”
“兒臣明白。”
“自古帝王佳麗三千,有得寵的嬪妃也是常事。”
她睨了皇后一眼,忽然將語氣放得很輕。
“只是個彩女,不成氣候。當今皇上性格剛腸,傲骨錚錚,平生最厭惡受人掣肘,如若逆行,不如順水推舟。”
皇后溫順地點頭:“是。”
“還有一事……”
太后放下茶盞,盯著她的臉,語氣隱隱有威嚴。
“你父兄遠在邊關,宮里的事情他們也不便知道,況且……前朝若與后宮結黨,那是大罪!”
最后一句話,她加重了語氣,神情不覺陰戾,讓人惶恐。
“母后放心,兒臣知道分寸,與家父書信甚少,縱使有,也只說一切安好。”
太后滿意地點點頭。
“你雖然出身將門,卻乖順懂事,鄭將軍教女有方。”
聽到她的夸贊,旁邊的人,頓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貴為皇后,今日這身裝束,也不算奢侈。回吧,哀家也乏了。”
皇后慌忙起身行禮。
“是,兒臣告退,母后您保重身子。”
明月在殿外等了許久,眼見著皇上離去,想起那日的場景,正心焦不已,突然間看見皇后從大殿中走出來,忙過去扶住了。
將披風為主子拴好,近距離時,她忍不住悄悄兒地問:
“娘娘可受委屈了?”
回想著方才的一幕,皇后猶自心驚。
她直直地看了明月一眼,卻輕輕地搖了搖頭。
“并沒有,太后心思通透,今日想必是料算著時辰,有意讓我與圣上撞見,解了這個疙瘩。”
“那就好,那就好……奴婢就生怕……”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回去再說。”
丫頭聞言,立即噤了聲,默默地扶著皇后往前走去。
出了宮門口,鳳鑾漸行漸遠。
“你這丫頭……要是本宮真被扣留,你還敢闖宮不成?”
想起上次急闖華陽殿,明月當即紅了臉。
“那……那有什么不敢的?若是真到了那個地步,奴婢也豁得出去!”
這話說得義憤填膺,像是舍身取義般,活脫脫地像個武士。
鳳鑾上的人笑臉盈盈,感到無比的暖心。
“都是本宮將你寵壞了!等明年放了你出去,再給你找個婆家……嗯……專挑那種惡婆婆,治你這張伶俐嘴!”
那明亮的眸中狡黠一笑,想要故意捉弄她統一番。
果然。
這丫頭上當了!
明月的臉頰登時羞得通紅,半噘著嘴,胸口起伏不定,賭氣道:
“我才不要呢!要找……”,她忽然指向對面的人,“也要先給明雁找!”
明雁守在鳳鑾的另一頭,聽到明月的話,當即要發作瘋鬧起來。
“好了好了!這兒可不是鳳棲閣,哪里能任你們胡鬧?”
聞言,二人這才訕訕地住了嘴。
鳳棲閣內,夜里四更時分。
皇后躺在枕榻上徹夜難眠,便喚醒明月,主仆二人伴著說了一會兒話。
空中淅淅瀝瀝,下起了一場小雨,鳳棲閣的地磚上,映著廊道上的燭火,可見濕漉漉的一片。
嚴風寒涼而料峭,嗖嗖地打入了暖閣內。
此刻,皇后正半歪在榻上,手上拿著一本《昌黎文集》,看得津津有味兒。
“啊嚏……”
小幾的纏枝金臺上,豆大的燭光微微顫動。
丫頭取來一件毛領錦繡中衣,靜靜地為她披上了。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草色遙看近卻無……”
榻上人喃喃自語,思緒飄飛。
她想起了幼年時期,爹爹帶著她去郊外騎馬,那也是一個春天,天空湛藍,大地遼闊,草木萌蘗,萬物復蘇,還有雄鷹在頭頂翱翔。
可如今,一入宮門深似海。
那么美好的景色,此生怕是再難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