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晴空瀲滟,萬里無云,陽光如金子般從頭頂灑下,激起大地的一波波灼熱的浪花。
太子府邸兩扇朱紅的大門邊上,兩座猙獰的雄獅器宇軒昂,雄赳赳地立著,看著門前絡繹不絕的賓客。
曾經的二皇子府,是個飽受爭議的禍地。
人人都知道,他殷鑒想爭奪太子之位,卻都猜不到老皇帝的意思。
時刻捏著一把汗,暗暗探聽著宮里的風吹草動。
如今塵埃落定,那些暗中支持的官員,心里的石頭都落了地。
此時個個笑臉盈盈,慶幸自己押對了賭注。
管家早已準備好了金賜牌匾,只等大內親信的圣旨一下,便立即取下來掛上。
府門外街上車轎連天,前門街頭望不到邊,門庭若市的太子府,喜慶洋洋的一片,好不熱鬧。
官僮打了轎簾,一顆花白的腦袋從里頭伸出來,向著左右望了望,才顫顫巍巍地被人扶著下了轎。
那轎前的左右兩邊,掛著兩盞白紗四角燈籠,用墨黑筆跡寫了一個大大的“謝”字。
“尚書府謝應天……”
公公站在前門高聲唱喏,聲還未落,立即有太子府的奴仆迎上去,主人翁、貼身伺候人、普通家生子、抬嬌的奴仆等,都照看得滴水不漏。
如此重大的場面,下人卻伺候得秩序盡然,做事相當利落到位。
謝應天不由得心頭一緊,仿佛感受到了那主人的威壓。
熱風朝他臉上拂過,皺紋橫生的臉上,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刺癢。
今日這場宴會,不來,是和未來的天子公開作對,若來了,卻是一道實實在在的“鴻門宴”。
沒有人敢不來,卻并非人人都想來。
幾家歡喜幾家憂。
席面間,眾人推杯換盞,或插科打諢說笑,或文縐縐地用話語極盡恭維,小肚腸中,各自打著自己的如意算盤。
謝應天表面強顏歡笑,但眉頭卻暗暗鎖起,內心更是悔不更迭,倒胃了一肚子的苦水,心中郁悶難耐,整日魂不守舍。
三杯酒水下肚,只感覺五臟六腑都在翻滾,攪得火辣辣地疼。
“謝應天這斯,他也真敢來?”
“二哥未免太看得起他,一個墻頭草而已,這可是父皇的面子,身為臣子,他不敢不來。”
殷鑒深得老皇帝信任,即位太子,榮寵無比,在朝中的勢力早已如日中天。
眼見這老皇帝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恍然間有油盡燈枯的跡象,興奮與憂慮在心中交織。
縱使有八成把握,見這滿朝文武,卻也不免擔憂。
“三弟,今日我這府內座無虛席,囊括了滿朝文武百官,堪比朝宴……你猜猜看,這些人都在打什么主意?”
冷慧的眸中光亮一閃,殷夙懷抱一柄青霜劍,回頭瞧了一眼太子,語氣緩慢而堅定。
“二哥不必憂心,池中之物,還能掀起風浪?任憑如何翻騰,也終歸是砧板上的魚肉,逃不過你的刀俎。”
他的神情十分冷毅,如同手中的劍。
“如今大局已定,他們唯一的正確選擇,就是俯首稱臣!”
看著身邊的兄弟,像是雪地里的孤膽英雄,握住了自己的盔甲,他的心里更多了幾重心安與把握。
庭堂內。
薄暮降臨,內庭張燈結彩,處處流光溢彩,金碧輝煌。
舞臺上的戲曲唱喏歡愉,臺下諸位王公大臣,或暢談飲酒說笑,或沉悶地自斟自酌。
歌舞接連不斷,已經熱鬧了一整天。
七皇子殷澈坐在最前排。
他手持墨扇,頭戴白玉冠,身穿一件水藍色金繡楓葉軟緞袍,風流瀟灑,一副尋常人家富貴公子的做派。
上位而不跋扈,富貴卻不驕奢。
縱使奪位失敗,他也從來沒有失過風度,永遠都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
更何況,他根本不想當王。
他的生母是毓貴妃,十七歲進宮,十八歲便得了七皇子,雖然早已年過三十,卻多年盛寵未衰。
只是這么多年過去,一次飲食不當,讓她壞了身子,從此以后再也沒能生育。
在順德帝現存的兒子當中,三皇子殷夙性子孤傲,縱使舅舅家有軍功在身,皇帝對他一向也不冷不熱。
其他兄弟都早早得了封地出宮,他卻辭決了。
他從小和太子交好,一心只為太子做事。
除此之外,像三皇子那樣,能夠留在殷城,隨意出入宮內的人,便只有七皇子一個。
和三皇子的冷遇不同,因為老皇帝不舍得讓他離開,才留在宮中,承歡雙親膝下。
眨眼間,四周瞬間燈燭全無,除了廊檐邊上的宮燈,庭院內漆黑一片。
人群一陣淺淺騷動,周遭侍衛卻安然自若。
在舞池的四周,籠罩了一層微弱的薄光,像月籠紗般,輕盈、飄忽、朦朧又令人心馳神往。
隨著煙霧的流動,臺上的女子琵琶半抱,緩緩現身。
穿著九分流葉裙,外罩一件朱紅的月影衫,口中輕銜一枝鮮艷的新綻梅花,半掩著面紗,額間朱砂殷紅,赤腳點地。
眼邊似桃花含春,婉轉輕柔,眼神又像口中紅梅樣的烈焰火辣,目波流轉,顧盼神飛。
只一眼,便足以攝人心魄。
她的身姿綽約,柔美中夾著靈動,嫵媚中裹挾著剛毅。
靜時如同畫中美景,動時攪動乾坤,讓天地與她一起瘋狂!
隨著舞姿的流動,婉轉悠長的歌聲,敲點著眾人的耳膜。
紫莖兮文波
紅蓮兮薺荷
綠房兮翠蓋
素實兮黃螺
妖童媛女兮,蕩舟心已許
櫂移藻掛兮,纖腰卻素束
沾裳淺笑兮,傾船遂斂裾
采蓮南塘兮,南王是將忘?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
一舞完畢,歌聲在寂靜的府邸空中回蕩。
這本是一支哀怨之歌,但從她的口中唱出來,卻少了幾分冷寂,多了幾分柔暖。
今天是他的大喜之日,錦上能添花,喜上,也只能加喜。
眾人已經聽得癡了,臺上的女子反手掀下面紗,抬起頭來,殷勤地欠身一委。
“奴婢在各位大人面前獻丑了。”
話音剛落,臺下響起了稀稀疏疏的掌聲,掌聲越來越大,最終匯集成一陣雷鳴。
一片嘁嘁喳喳的嘈雜聲不絕于耳,都是關于她的點評。
忽然,一個響亮又明朗的聲音,用憤懣的語調,猛然打破了這份熱烈。
“太子府安危何等重要,豈能因為你這一介舞女熄滅了燭火?今日這院內的人,都是朝廷命官,若出了什么閃失,你能拿幾條命來賠?”
眾人循著聲音看去,見說話的人正是鄭衍老將的長子。
鄭氏一族世代為武將。
殷帝覆滅大梁前,他家鄭老爺子是順德帝的得意部下,更是開國元勛,為殷帝征戰邊疆,奪得皇位,立下了無數的汗馬功勞,在軍中頗有威望。
方才發聲的這位,名喚士康,也剛封了將軍,前幾日才恩準回家探親。
雖然在邊關長大,冬寒夏熱,風沙侵骨,皮膚粗糙些,但從身形輪廓一眼看去,鄭士康卻也生得十分周正。
他習得一身高超武藝,此刻按劍而起,剎那間,就有劍拔弩張之勢。
原本熱鬧非凡的園子里,鴉雀無聲,無人敢接話。
人人都知道,這褚九是太子的人。
鄭將軍不懂人情世故。
兩相對峙,眾目睽睽之下,也沒有人敢公然叫板,亦或好心勸阻解說,都怕不小心得罪人。
權衡再三,原本想站起來打和場的幾個官員,也都閉緊了嘴。
褚九身量盈盈,冷冷地看著遠處這個男人,始終一言不發。
她舉動泰然,嘴角扯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將軍說笑了,今日太子府盛宴,褚九也是宮內多年的人,父皇特地撥過來給二哥哥助興,體現父皇的一片慈愛之心。”
七皇子抱扇而起。
“將軍身肩重任,保家衛國,警惕性異于常人,又心系朝廷安危,一片赤膽忠心,還請飲下這杯酒,聊表小王的仰慕之情。”
這七皇子自小天資聰穎,人品敦厚,在諸位皇子當中,才華也數一數二,鄭氏家族對他頗有好感。
再加上他的母妃正得圣寵,也顧忌著幾分顏面。
鄭士康雖然直耿,卻并不愚鈍。
他放下手上的利劍,雙手托起了酒杯,正氣夯然地回敬。
“是士康魯莽了,一介武夫,所得皆是天家恩賜,所以才會思慮過甚,攪了大家的興致,倒是讓七皇子見笑,我自罰三杯。”
說完一手從桌面掃過,三杯烈酒“啯”地一聲下肚。
塞漠邊寒,常常以酒取暖,這點酒也算不得什么。
誤會化解,眾人的目光才從鄭將軍身上散去,等到大家反應過來時,臺上哪里還有人?
后院假山水簾處。
此地倚山而建,鬼斧人工各占一半,清泠泠的水瀑從高山泄下,濺落起萬點飛花。
水邊有亭臺連著水榭,時常有人打掃,倒是個觀瀑的好地方。
亭臺邊上,點著四盞琉璃燈,燭光細弱,四周混沌一片。
聽見前方砸落的隆隆水聲,水花濺在手上,激起一股泠泠的涼意。
水榭上的人依舊紋絲不動。
劍鞘已經濕透,只見白煙滾滾,一剎那間,又恢復了干爽。
廊道下。
褚九妝粉未褪,轉過抄手游廊。
回想著方才的場景,猶自心驚,正欲急匆匆地往房門走去。
忽然,從廊檐的柵欄外,猛地閃跳出一道青影來。一股冰魄梅香隱隱入鼻。
步履匆匆的人驚了一跳,連忙后退了兩步,這才看清來者。
正是方才施恩解救自己的七皇子。
“七皇子安。”
他雙目含笑,抱扇作揖道:“九姑娘。”
褚九往四下覷了幾眼,蛾眉螓首,將自己的身段放得極低。
“今日是太子的盛宴,奴婢一時興起,闖了大禍,幸好九皇子出面相救,才挽回了太子府的顏面,否則整個舞坊都難辭其咎,九皇子對奴婢、對舞坊的恩情,奴婢不勝感激。”
她一口一個奴婢,全然一副生分模樣,七皇子聽得難受扎心,欲言又止。
但見她冷冷淡淡,拒人于千里之外,也知道強難不得,嘴唇囁嚅了幾下,幽幽嘆了一口氣。
“九姑娘不必客氣,太子是大殷未來的國主,殷澈自然全力維護。你……不必掛心。”
月中渾圓,大地余熱未盡,涼爽的晚風襲人,將褚九背上的汗濕吹散。
“如此便好,奴婢還有事,皇子請留步。”
迅速行了一禮,逃也似的穿過回廊。
進屋后,她摁住砰砰直跳的心,故作鎮定地關上房門。
笙簫絲竹琴箏之聲朦朦朧朧,仿佛從天外傳來,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空氣靜謐得可怕。褚九聽見了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兀自感到心慌。
一個人的時候,她會懷念在杏花樓的那些日子。
紅花綠草,煙花柳巷,妓女恩客,雖然最終都是錢財交易,卻也是各取所需。
鴇母嚴苛不假,但若真有難處,到底也還有一份人情味在。
運氣好的姐姐們,或自己贖身或嫁人,只要攢夠了銀子,鴇母并不很難為。
“嫁人?……”
心里面想著,她口中楠楠地,竟然嘟囔出這兩個字來,卻隨即搖了搖頭,心底劃過一陣奢望的蒼涼。
渾身疲憊地坐在妝奩前。一鼎纏枝銀臺上,半盞燭心未滅。
“姑娘回來得好晚,想必是有人耽擱了?”
“誰?”
聽得男子的聲音,她嚇了一跳,慌忙回過頭來,眼光驚慌地朝四周逡巡。
從內室上方漆黑的角落里,緩緩走出一個人影來。
即便在昏弱的燭光中,也能看出,他穿著紫衣云龍赤金袍,面相嚴肅冷毅,不言茍笑。
且驚且懼,不知為何,一股怒氣從心頭騰起,平日里嬌柔的聲音,也陡然變得高昂了幾分。
“三皇子身份尊貴,這樣悶聲不響地闖入女子閨房,不覺得不妥么?”
話音剛落,他像聽到了極大的笑話,嘴角似笑非笑,扯出一絲不經意的嘲弄。
“舞姬,也有閨房?”
“你……”
“剛才七弟對你說什么了?”
“沒……沒什么。”
提起七皇子,她有些心慌意亂,猶兀自強裝鎮定。
心中正盤旋著,要怎么送走這個羅剎……
腦海中靈光一閃,她忽然抬起頭來,直視著面前的男人,語氣中隱隱含著威脅。
“三皇子深夜來此處,太子可知道?”
聽罷,那嘴角的嘲笑,瞬間化為冷笑。
“呵!一介舞姬,也敢這么跟皇子說話?”
只一瞬間,他的冷笑化作利劍,想要刺穿人的喉嚨。
“別仗著二哥寵你,就敢為所欲為?捧殺捧殺,你這出身和地位,任憑你狐媚勁兒再多,到頭來,也只不過是一顆棋子而已!”
感覺到了她的怯意,他壓低了聲音,聽起來有幾分嘶啞。
“好好做事,才有你的好處,倘若敢有二心,就算得罪了二哥,我也不會放過你。”
朱漆的圓桌上,置著瓷器茶壺杯盞,茶水已經涼透。
他伸出手去輕輕握住,把玩似的,一剎那間,壺內便“咕嚕咕嚕”地沸騰起來。
茶水噴出,順著桌上的錦緞蜿蜒流下,匯積在沿邊,再“啪嗒”一聲砸落在地上。
一聲清脆的碎響在房間內炸裂。褚九看得心驚。
“褚九,你是什么身世,你我最清楚不過,在這皇宮里,我要想處置你,就像碾死一只螞蟻那樣簡單,你唯一的依靠,就是你的價值。好好想想吧!”
他說完便揚長而去,像來時那樣,一陣風吹過,無形地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偌大的房間里,再次恢復了方才的寂靜。
臺前的燭光翕動搖曳,朱紅的床踏被映襯得更加紅潤,窗外夜風吹進來,強烈的不安籠罩上心頭。
在太子身邊呆了多年,殷夙的為人她很清楚。
從小性格孤敢,殺伐果斷,說一不二,不懼權勢。
腦海中還在回旋著他方才的話。
她猛然想到了杏花樓,美麗的眸子中流露出恐懼,心口莫名地抽疼,渾身發涼,仿佛置身在冰窖之中。
一直不敢問,杏花樓到底怎么樣了?
自己……又算個什么?若殷夙真殺了自己,太子難道會為自己報仇?
他是他的親兄弟,是他的左膀右臂。
而她……只是一個不相干的、暫時有利用價值的舞姬。
褚九不敢再想下去,人的自我保護意識騰起,讓她掐斷了愚蠢的念頭。
不,不是的。
回想起七皇子,她忽然慶幸自己做得很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