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臨安城一問并知的錦繡坊寧府,寧府的一梁一柱都細致如畫,門前的石獅子更是威風逼人。“去稟報你家老爺,就說是仙齊衡的女兒攜親屬來此。”陸云說。
守門人上下打量著陸云,眼神里透著不屑。“我跟了老爺這么多年,從沒有聽過姓仙的,怕你是唬我吧。聽口音像是外地人,我家老爺不是你想見就能見的。你們可有憑據。”
星翠等人商量過沒有考察到寧致遠本人的品性德行,此婚書是不隨意拿出來的。
陸云眉頭緊鎖,對寧府也就沒半點興趣了。陸云陪星翠過來的初衷是想尋父親的舊部。本來就不想星翠結這門親,礙于阿仙婆的囑托還是要照辦,他巴不得立即拉著星翠離開。
星翠被陸云拉住衣角欲走,她在府前不遠處小心說:“師哥,我們此行是為了完成阿婆的囑托,雖然阿婆讓我與寧大人之子寧致遠結親,但我們也先觀察此人是否值得托付。”
她轉頭見四處無外人,繼續說:“一來,這次京城告狀,傳言中,等同前朝青天的的拯國君遠赴邊州,時不待人,涉及朝中重臣,每步都要小心,必須尋覓到可以托付寶圖的人。二來不費阿婆苦心,翠兒的終身大事要從長計議,重要的是,這一路打探到寧府是有名的綺綾紗羅出處。要是翠兒能在寧府學有一技之長,如寧致遠不是可托付之人,我等也好另謀活路。”
陸云思量此言有理,并站住了。“盤初認為呢?”
“小生甚覺有理。”盤初不緊不慢地說到,”寧府既然開門做生意,門人竟然攔住客人并無通報的意思,看來府中有貴客到此,我們不妨原地等候一下。”
確實,星翠在門縫中窺見里面丫頭、侍從忙上忙下,好不熱鬧。
寧府不遠大樹樹蔭處,三人在樹下守候。
酷熱難當之時,盤初攔住看起來是街對面居住、路過的姑姑,“請問姑姑,是何人到訪,寧府如此陣仗莫非是迎來了大人物。”
姑姑見這小生生得俊美,楞了一下之后并滿眼含笑地說:“小生好眼力,大名鼎鼎的鏢騎大將軍府上的師爺到此,這寧府自然是好生地伺候著,你看把這馬隊都迎到了里院,一來是寧府借將軍之名好不榮耀,二來孟珙玉將軍是寧府的大主顧。看來美生意欲在寧府謀一份差事?”
盤初并未作答,而是謝過姑姑。
星翠聽到熟悉的人的名字,心情沉重,這烈日之下,頭也昏昏沉沉。
遠遠的一個華麗而不浮夸的橋子停在門口,下來的人,舉止文雅,成熟穩重,他緩緩地從寧府門口走過來。
“請問各位是在此等人?”他關切的說,“如此烈日難當,看你等是外地人,暫無避暑之地的話,何不到在下府里坐坐。”
“那你又是誰?”陸云問。
“我是這家的少東家。”
“難道您就是寧致遠。”
“正是在下。”
星翠抬頭的時候,這般脫俗的美貌頓時令他心生好感。
“我是仙齊衡的女兒,帶著親友投奔而來,想要謀得活計和差事。”
寧致遠楞了楞,這女子是父親的師哥的女兒,與他有著婚約的女子,這女子初見不提婚約半字。
帶她到寧府走了一圈,她自是不卑不亢。
寧致遠帶她見的都是寧府的奇珍異寶、成衣鋪和紡織間。
在紡織間的時候,經緯絲線穿梭間,她認真聽講的樣子著實可愛。
而她的美貌讓織女們也愿意停留目光。
織女們的孩子在云裳園游玩,寧致遠陪在她身邊。帶了幾個女從和家丁。
她和其他的女子不同,不會刻意回避他的目光,不會過于羞澀。
有時候,若有所思,會看他幾眼,明眸如湖水般清澈動人,細看的時候透著一絲涼薄,如湖水般冷冽。
就算對視她也不回避,反倒讓寧致遠不好意思起來。
孩童們跑過來抱寧致遠的大腿,要他抱。他讓隨從取來街上帶回的糖果干脯、鮮果點心,淡定從容地分發給孩子們,只抱了其中兩三個小孩。
教書的老先生喊孩童們上課,他們才依依不舍地道別。
“少爺的兒女生得如此伶俐可愛,可見夫人們教養時十分用心。”她說。
他抱過的是他自己的兒女,工人們的子女和他的子女一起讀書,為了織造司的工人們能安心工作,寧府的教書先生有十多人。
如此有情有義的雇主,人品自然不差。星翠對他刮目相看,他有著不同于他年齡的從容,舉止言談溫婉優雅,偶爾不經意流露出的寵溺也讓星翠吃驚,讓她想起了登太傅,她的父親。
在亭子里,他叫人備一些解暑飲品過來。等待的時候,會給她制茶,倒茶,會貼心地給她吹涼茶水。
炎炎夏日,寧致遠給她喝的甜品里竟然有冰塊,富貴人家總有辦法避暑,而星翠的夏天只能在樹蔭里度過。
“多謝公子。”她毫無顧忌地吃喝完畢,對他說。
寧致遠沉默,忽然他說:“我的兒女都是妾室所出,一直等待婚約之人速來合婚,娶妻生子。”
聽完此話,星翠臉上微紅,冒名頂替讓她很是慚愧。合婚之事在她看來需要從長計議。
“如若持婚約女子有如姑娘這般言談優雅、舉止可愛、美貌如仙,很大程度超過了我的預料,也是致遠的福氣。”他輕松地說。
她對視他的目光,只得故作鎮定地轉移視線,裝作賞景的樣子。
“如若公子從一而終、堅定信念,感情可以慢慢培養。”她認真地說。
星翠回側廳的時候,陸云問她寧致遠的為人,星翠淡淡一笑,說:“是一個好人。可以多加來往。”
她見到老爺的時候也是只提學藝之事。
“師哥可還硬朗?”
“回老爺的話,爹爹還算硬朗。”
大廳前座上寧老爺和夫人一邊喝著茶,一邊打量著星翠,給星翠賜座之后,星翠也學著他們的模樣喝著茶。
“我等前來并不為其他,一直聽說寧府織造司是風水寶地、人杰地靈,紡造工藝更是了得,我乃仙翠萊的堂哥,想為舍妹謀得織坊學徒的機會,不知道老爺是否應允。”
仙翠萊是阿仙婆為侄女起的名字,意思是希望她如蓬萊島的翠鳥仙子一樣無憂無慮、活得漂亮灑脫。
星翠就拿婚約的女方名字一用。
“這點要求老爺我自然應允。”
“老爺,二少爺來了,”言談中,侍從傳達到。
“讓他進來吧。”
“爹,你之前安排綺羅織機前勞作幾年,近幾天又安排她到染坊干粗活,她這張手都脫皮了,你不心疼,我心疼啊。”
雖然寧至琛繼承了姨太太的秀麗容貌,但跋扈幼稚的樣子確實讓人無法心生好感。
他爹咳嗽了一聲,“這是你阿伯的千金和侄兒,互相打個招呼。”
寧至琛進來的時候,這模樣自帶著一份浪蕩不羈的灑脫。
“老早的事情了,只聽過沒見過,招呼就不必了。”他警惕地說,“想必走投無路,要投靠本府上,好好聽話和干活就是。”
“二弟,不得無禮。”寧致遠鎖眉警告。
“我父親大人是榆木腦袋,我哥倒是有幾房妾和數個通房丫頭,這正妻的位置一直留著,近年來書信至西京和你父親談起約見事宜,常說你是被送到隨州南部,并拜高人為師,這藥理沒學會,跑來求娶了?”寧至琛這番話,明顯是家里老人給的膽子,借他之口罷了。
星翠沉默不言。
“也不怕告訴你,我商賈之家向來都是看中誠信的,仙家和我府本來不是一個階級,你父親只是舊臣家的一個師爺,做奴才的,只因為年輕時沖動的約定,害得父親大人一想起此事就愁眉不展。”
“至琛,你大膽!你這般胡言亂語,不可饒恕。”寧致遠怒不可遏,“來人,將他拖下去。”示意家丁拖走寧至琛,寧至琛是庶出,這等情況下,家丁也是遵從大少爺的命令的。
“慢著”,星翠說到,只見星翠神情嚴肅地對老爺說,“老爺,二少爺所言是否屬實”。
老爺沒有直面星翠的目光,說:“此事確實令我煩憂,我謹遵當年之約多年,這么多年也不曾見你真容,本想接你過來好生培養,你父親卻百般推辭,于是我也心生疑慮。最近正籌備著致遠另娶,你既然來了,我也不好推辭他的婚約。但想來之前訂立婚約用來報恩的情景,也實屬沖動之舉。想來可用金錢、可用扶持報答。這將來致遠是要當家的,必須要擇一良配,你在鄉野慣了,顯然不合適。”
星翠轉身對表情略有一絲恐慌的的寧致遠說:“雖然大少爺與星翠相處只有短短幾個時辰,但翠萊還是斗膽一問,對翠萊是否能拋棄門第之見,不計翠萊貧寒,中意于翠兒?”
寧致遠從沒有見過如此直接的女子,一時不知道作何回答。明明有幾分動心,言語在嘴中卻說不出口。
“寧府的女主人應該是賢良淑德、知書達理的千金,世家有女子心系致遠,依我看,姑娘還是另尋良配為好,也免得讓老爺為難。”夫人在致遠正鼓起勇氣欲直抒胸臆之前搶話到。
“老爺,阿仙婆已故前曾再三要我找來致遠成婚,可我深知,小女子幾年前大病一場、身體孱弱。近年來在鄉野習慣了,定有不懂規矩的地方。阿婆一直教我靠自己的勞動力生存下來,所以現如今只求謀一份活計,讓您和寧公子如此為難為翠萊的不是,陸哥哥,把婚書取來。”
陸云打開包袱,從里取出一卷婚書,“今后老爺和少爺定不會為此事左右為難。”說罷,婚書在星翠手里被撕盡,松開手,碎屑落地,后邊的穿堂風席卷而來,滿目碎痕。
星翠此后既沒有被安排在織布司,也沒有去染坊,而是被安排到了繡衣坊學刺繡,每月也能拿工錢,只因夫人說刺繡坊能修身養性。
盤初被安排在染坊干一些雜事,本來老爺推薦他到學堂當教書先生,可盤初心系星翠,不想離開。并借口說喜歡染坊事務,并被老爺留了下來。
星翠一有空就溜出去。
“砰砰”沉重而悠長的鼓聲在臨安府里回旋。
星翠帶著文婆婆口述、自己寫的狀紙上了判堂。
她緩緩地走到判堂中央的時候,十分好奇判堂的陳設布置,左右的衙役高呼武威,身邊的牌令赫然寫著肅靜二字。縣太爺目光如炬地看著她,喊道升堂,師爺好心的提醒她,見到大人要行跪禮。她才領悟。
當師爺遞過來狀紙的時候,臨安府尹大人細細地閱讀完狀紙,詭異的神情令人難以捉摸。
“起來吧!你是山高縣人?”府尹大人讓她免禮。又繼續問她。
“原本不是,現在是。大人我是滄州人士,投奔遠親文氏姑母,狀紙是文婆婆口述、我代為寫訴。文氏一家兩個兒子都被抓去充了軍,杳無音信,到孟家軍查訪查無此人,鄉親里有逃回的人帶消息說是被權太師的人送到凰山。苦役餓疾害死無數的人。還請大人請求朝廷速速派兵解救鄉親們。還有,押司和縣太爺勾結,借暴力違法征收苦力,還阻止山高縣百姓和其附近縣的百姓告狀,望案情水落石出之后,嚴懲押司和縣太爺等罪犯。”
“那你可知道逃回的人如今怎樣了。”
“回大人,被押司活活地打死了。”
“其他人等回避,我要和這位姑娘單獨談話。”
在星翠的詫異的目光中,眾人紛紛退下。
等空曠的判堂里只有她倆的時候,府尹大人距離她不遠,對她語重心長地說:“你可知道,當今朝堂上權太師是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人物,如若此事為真,借權太師十個膽子也不敢做出這樣的事情,私收兵卒是皇上最恨的罪行,除非權太師不想要他的烏紗帽和項上人頭,還有三種可能,權太師有皇帝的心腹撐腰,第二,這件事是經過皇上默許的。第三,這件事是皇家或者特權的私事,收繳苦力不便于公開。”
他停了一下,鄭重其事地繼續說:“從哪一點來說,都不是本官能招惹的。姑娘既然不是山高縣的至親,還是遠離是非的好,免得惹得一身血腥味。”
“你分析的有道理,不愧是府尹,雖你聰慧有余,但沒有憐憫之心,山高縣百姓正處于水深火熱之中,聽說勞役死傷無數、惡疾成災,上天有好生之德,活生生的性命啊,你作為百姓的父母官豈能坐視不管?”
“我好心好意勸解你,你反倒質問我起來了,罷了,你回去等消息吧。來人哪,把她趕走。”
一群人將她丟小雞一樣,丟在府尹大人的府衙前面的大街上,她憤憤不平,只得打道回府。
從府衙回來的第二天,星翠正在繡房里繡花,忽然寧府師爺帶著一群家丁跑過來,這氣勢洶洶的樣子嚇壞了繡娘們。
其中一個壯碩的家丁像拎小雞一樣把星翠拎在半空中,任憑星翠怎么捶打就是不松手。
他們把星翠丟下來的時候,取來了長凳,星翠定睛一看這里是禮堂。
他們像一陣風一樣速度將她捆起來了。
老爺不緊不慢地走了出來,坐在太師椅上,不緊不慢地喝著茶。看他的樣子,星翠以為他要痛下殺手。
下人們,雇工們包括繡娘們都跑來看熱鬧。
師爺在旁邊義正言辭地說:“這個女人,本來是繡房的繡工,竟然借口來寧府謀職,實則來臨安城告當今太師的狀,她多么不自量力,更讓人不能原諒的是,她竟然當堂沖撞府尹大人,這種掃把星不留就罷了,凡是寧府織造坊、染坊、繡坊、成衣鋪明知官司纏身或預謀打官司,需提前告知并肅清了自己的事情再來。有所隱瞞者和知情不報者,賞棍兩百。”
“還等什么,打!”
綁在凳子上的星翠咬著牙關,被人重重地棍打,她努力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出聲,如果慘叫出聲了就是認輸,她絕不妥協。
星翠心想,我絕對不會為沒有做錯的事情掉一滴眼淚。
衣服下已經皮開肉綻地疼,別人看不到她的傷,但從一聲聲噼里啪啦的亂棍聲中,感受到了她所受的劫難之重。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嘴唇的鮮血沾染了嘴角,圍觀的人無不心疼、嘆息、焦急。
錦姑靈機一動,悄悄地讓怡雯去接大少爺過來,大少爺是府里最知書達理的慈善的人,此時已經是中午,少爺在外也應該回來了。“你在門口等少爺,你不要多說什么,直接領他到禮堂。”
怡雯微微點頭,轉身就去往大宅門。
盤初撥開人群,遠望見到一個忍痛挨打的女子,越看越像是星翠,確定了之后,他立即沖了上去。
“翠兒,我不知道是你在這里受苦,我來晚了。”立即紅了雙眼的他急匆匆地趕上前去,一把抱住她。
他頭靠在她的頭上,身子覆蓋了她的背部,星翠被人困住了雙腳和雙手,這些人對她如祭桌上的牲畜一樣綁在了長凳子上。她只得抬頭,燦爛地微笑,說:“我沒事,還沒死。”
眾人議論紛紛。
“大庭廣眾之下,男抱女擁,成何體統。”師爺怒說。
此時,寧致遠隨儀雯匆匆趕來。見到如此情形,也只好等待時機。
雖然內心如五味雜陳,但他的理智告訴他,需要等一下。
“你來了的話,我倒是想明白了,知情不報者,你也有份吧,既然你護著她,兩個一起打!”老爺說。
老爺對盤初說。
盤初本來身體就虛弱,如果不是因為身體的緣故,盤初也不會如此落魄。
一聽到要將盤初一起打,她睜大雙眼,頓時急了,她鉚足了力氣,河東獅吼一聲,吼聲震天,將周圍的人嚇得后退幾步。
她將捆在手上的腳上的繩索掙脫開了。她站起來的時候,師爺和老爺想著趕緊逃命,她大喝一聲,然后大聲說道:“我來寧府是干什么?難道老爺不知道嗎?老爺師兄的女兒來合婚約,老爺不講誠信在先、言而無信,借二少爺之口毀約在先,我撕毀婚約不過是給老爺一個臺階下。你自覺自己嫌貧愛富、言而無信,才給我和盤初一份差事,我們憑勞動賺錢,正正當當、堂堂正正。”
她轉身對雇工們說:“山高縣青壯年常年遭受人口失蹤、縣衙假冒替孟家軍征繳士兵,實際軍州查無此人,試問,該不該告?師爺剛剛的一番話,意思是以后誰家親人有了冤情,都要走人。想不到堂堂制造坊老爺,因為府尹一句話,嚇得屁股尿流,我沒有想到官官相護,更沒有想到,老爺除了會做衣服,還做狗官的奴才,更是愚鈍,府尹借刀殺人的把戲都看不出來。如果就職前沒有隱瞞,老爺的意思是會替我主持公道?看情形,無論是不是你的雇工,我都會被為虎作倀的老爺亂棍打死。”
眾人聽了,更是議論紛紛,有老仆說:“老爺,她說的有理,你不要被府尹嚇壞了。寧府堂堂正正做生意,他們要趕盡殺絕是他們的事情。府尹要借刀殺人,你可千萬不能沾手,老爺實在害怕,大不了趕走她就是。可不要亂棍打死!”
少爺在人群里聽了,走上前去,“父親,今日的事情確實需要從長計議,還請放了翠萊姑娘,這個月的工期完畢,就打發他們走。雖然父親向來與官府中人交好,但也不能中了圈套。兩百棍下去確實會死人的。還請父親深思。”
這下子,老爺被一個丫頭的三寸不爛之舌和大義凜然弄得處境尷尬,只得拂袖而去。
盤初扶著星翠回藥所時候,寧致遠關切地上前問她是否安好,星翠不留半分情面,絲毫不搭理他。
因為,阿仙婆夸獎她的“未來的夫君”是這等懦弱之輩。說喜歡和不喜歡都沒有勇氣的男人,還是不要曖昧的好。
為了挽回面子,老爺寬限了星翠和盤初的工期。暗地里讓寧致遠將星翠禁足。
陸云在父親的舊部的提攜下,在朝奉大夫府謀得了差事,這日子也過得輕松平常。
“給少東家請安。”回廊里幾個繡娘正對著寧致遠行禮。星翠聞聲并不打算起身而執著于繡布,一個繡房里大概有二十個繡娘二十張繡架,都上好了花繃子,繃緊了繡布,繡娘針線下的鳥獸花草、佛神人物更是栩栩如生。
在繡房個有不成文的規定,凡是正在作業中,哪怕是老爺來視察也不必行禮,但是誰站著的時候定是要行禮的。
寧至遠在繡架的空隙里穿梭,有繡娘時不時地偷瞄這位俊朗、優雅的少東家,帶著幾分竊喜和嬌羞。
星翠裝作似乎不認識少東家,當魁梧的少東家站在她面前的時候,少東家仿佛覺得他被視為空氣一般。
繡娘的分工很明確,一個佛像被分為繡膚色的部分、繡衣服的部分、繡表情的部分。分別由三個繡娘完成,為的是提高圖案局部的精細度。所謂熟能生巧。速度也大大增加了。
星翠繡完佛像的表情,換花蹦子時,只見一只纖細的手遞給他蹦好素色沙羅的花蹦子,她驚訝地抬頭,寧至遠在她面前的時候她沒有理會,在她不知不覺中,于側方觀察了她好久。他的表情里帶著一絲羞怯和溫柔。
“換這個吧。”
“你楞著干什么呢,按少東家說的辦。”一旁的錦姑說道。
“錦姑,麻煩你去取一些絲來。”寧至遠支走錦姑。
“錦姑遵命。”錦姑說。
星翠架好花繃子,寧至遠從旁邊的工具筐里取出炭筆,沙羅上揮動著筆,一筆筆的漸漸畫出了栩栩動人的鴛鴦,其中一只雄鴛鴦正依偎著另一只雌鴛鴦,星翠對此不知如何是好。
“你獨自把這鴛鴦圖繡出來,給你三天時間,繡得好就留你。繡不好的話,”他卷了卷袖子,“就到茶房做個丫頭吧。”
“翠萊遵命。”星翠淡淡地說,這冷漠的表情竟然沒有讓致遠生出一絲厭惡。
因為不知何時開始,他已經喜歡上她。
少東家走開的時候,怡雯打量了一下翠萊,似乎明白了什么。
晚上星翠在房間里看書,油燈下燈火通明,怡雯走近她,尖聲尖氣地喊道“你是何人?”嚇得星翠猛地回頭,隨即氣呼呼地說道:“以后不許裝神弄鬼,你難道不知道我害怕么?”
怡雯坐在通鋪上,鄭重其事地說道:“有一件事情我必須問你,你也得老老實實回答我,你和少東家是什么關系?”
“那我告訴你,很久以前,我是無鹽海的一個裸體的女尸,死于非命。少東家是經過無鹽海給我穿上衣服的書生,此生我是為報恩而來。”星翠鄭重其事地回答,對面的怡雯嚇得不清,畢竟這么美的女子突然說她自己是鬼,怡雯還是有半分相信的。
“我這樣回答,你可還滿意?”星翠突然嬉笑起來,氣的怡雯向她扔枕頭。
“高明,還是你最高明,行了吧。”怡雯無可奈何地猛地扎進被窩。
怡雯在被窩里表情沉重,是背著星翠的。“我說,少爺對你好像有意,我從小在寧府長大,不曾見他含情脈脈地看過誰,對你確實特別上心。”
“他怎么想我管不了,我做好我的本分就行。”
“你難道不想成為姨娘或者少東家的妻子?”
“我打算終身不嫁,來臨安城一定要辦成什么事情的話,我在等一個人,一個真正明辨是非、維護正義之人。”
“那你找到了嗎?”怡雯起身問,星翠搖搖頭。
盤初起初在染坊干著一些雜活,后來師傅見他為人誠懇勤快,就手把手地教他調制染液。他兢兢業業的態度和驚人的美貌很快引起了綺羅的注意,忙的時候,綺羅順手搬染液桶,盤初總能逮到并從她手中接過去。
染缸架上晾起來的明艷美麗的布匹隨風搖曳的時候,盤初在染布的空隙里駐足的身影著實讓綺羅著迷。
綺羅問過他為何對自己如此照顧,她說:“是因為我是老爺的義女么”,盤初淡淡地回答說:“因為我們都是孤兒。”
綺羅見盤初給染缸倒染料的時候額頭上冒著微汗,并掏出絲巾給他的額頭上輕輕拭去汗珠,哪知道被經過的寧至琛撞見,醋壇子打翻了一地。
“寧綺羅,你給我住手,每天烈日下我視察也不見你為我擦汗,你還有閑心關心這小子。”說著一把捉住綺羅的手。
“你給我放手,”綺羅憤怒地說,“你再不放手我就喊人了。”
“老爺夫人離得遠呢,這里誰人不聽我使喚,你也是我的,你懂嗎?你不要逼我,竟然當著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的面說不喜歡我,不要我,我哪里不好,你今天就要跟我走,把話說得清清楚楚。”
“我上次說得還不夠清楚嗎,我本不厭惡你,也不喜歡你,你只是任性了一點,但也沒有做過特別出格的事情,如果你非要娶我,糾纏我,那就另我萬分討厭了,如果非得跟你成親還不如一死百了。”
盤初見綺羅情緒激動,并使勁地推開了寧至琛。寧至琛也不是吃素的,命人困住綺羅,喊家丁幾人合著伙把盤初的手腳捆在一起,架起來倒餃子一般沉入染缸,任綺羅撕心裂肺地哭喊也無動于衷。
不遠處的侍從之一怕出人命,并偷偷示意另一個侍從去喊人。另一個侍從在院子轉角處遇見星翠,也不言語,神色慌張地匆匆跑過。
星翠趁著休息的間隙偷跑出來探望盤初。映入眼簾的是一群人圍著染缸,其中一人似乎摁著什么,綺羅姑娘哭聲震天喊著盤初的名字,星翠大怒。
“你們都給我滾開,誰敢欺負我表哥。難道你們不怕出人命挨老爺的罰嗎?”她邊說著邊開出一條道,用刀指著摁住盤初頭的家丁,家丁們一時害怕就停住了。星翠穿著雪白的襦裙,搬來椅子,跳入大染缸里,費力地把盤初拖出來,用頭頂著他的胸部,侍從見狀也從旁邊幫忙抬起他的手臂,星翠手里給盤初松綁。只見盤初被紅色染料蒙住了眼鼻,全身如血色一般。侍從趕忙幫他俯身拍打后背,他果然嗆了起來,星翠也是紅發斑斑血衣沉重,此時狼狽不堪的她卻帶著泛紅的雙眼笑了。
這場景被趕來的致遠見了,頓時勃然大怒,“至琛你竟然干出此等仗勢欺人、有損顏面的事情,你是仗著老爺出遠門不能拿你怎樣,到時我定詳細稟報給老爺,現在還請師爺替我代為管教,先拖出去家法伺候。”
“你這是濫用私刑,沒有稟報父親就這么做,你欺人太甚!”
“父親出門的時候交代我,府中大小事宜全憑我做主。還愣著干什么,拉到祠堂家法懲治。”
家丁們立即照辦。
他走到星翠面前的時候,雖然盤初萎靡的樣子著實令人心疼,但星翠護著盤初的樣子也著實令人嫉妒。
寧致遠抓住星翠的胳膊,把她架了出來,看著星翠帶著盤初去往看大夫的路上也別有一番揪心的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