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課間,許楠拿著新一期的《宜田日報》說:“快看快看,張致上頭版了!”
沈若喬剛做完一篇英語完形填空,說:“我知道,我家訂了。報道特別長,但一張照片都沒有。”
許楠說:“張致這人從小就怕拍照。”
付青青接過報紙仔細看著,問:“楠楠,你和他是初中同學?”
許楠說:“何止啊,我們從幼兒園到初中畢業,不是同班也是同校。我爸媽和他爸媽都是船務局的,我們兩家住隔壁樓。”
沈若喬說:“他很早就準備出國嗎?”
許楠說:“從沒聽說過。別看他現在這么厲害,小時候特別調皮貪玩,還沒人管。”
付青青問:“沒人管?”
許楠說:“他爸媽經常跟船出差,經常托鄰居幫忙照顧他。他小時候還在我家住過呢。后來長大了,就一個人上學、回家,吃我們局里的食堂。”
付青青說:“他可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吶!”
沈若喬問:“他去美國,鮑安琪和他的‘親事’還算數么?”
許楠“哈哈”一笑,說:“我怎么沒想到這個!嗯……我找時間要去采訪一下鮑安琪。”
付青青抖了抖報紙,說:“一周之內,七中理科兩位同學接連登上日報頭版,真了不起!”
許楠撇撇嘴,看了看四周,見蕭梓舟不在,說:“蕭梓舟可不算,捐款那事兒是群策群力的結果,他只是當了個‘發言人’。”
沈若喬和付青青相覷一笑。
結合許楠的描述和新聞報道,張致的故事清晰起來。
張致成長于宜田船務局職工大院,父母是恢復高考后首屆大學生,宜田市船務局技術骨干。張致兩歲的時候就被送進托兒所,在船務子弟教育體系中讀書直到初中畢業。他總是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大把的課余時間,一部分用來探索他爸媽整箱的書籍和圖紙,另一部分則揮灑在籃球場上。除此之外,他最喜歡跟著爸爸媽媽來到船艙里、甲板上,聽他們講每一處機關,看他們指明風的方向。
初三的時候,張致意識到,船務局沒有高中,不好好準備中考,他就沒地方上學了。經過一年認真的學習,他考上了宜田七中。
對于宜田的孩子來說,去省城,很不錯;走出本省,有出息;去首都或沿海城市,了不起!去美國讀書,像是一種神話或笑談。在張致之前,幾乎從來沒人想過宜田市的孩子可以參加美國高考,申請美國大學,更沒人知道具體該怎么做。
可是,沒有人走得路,不代表到達不了遠方。
在高二升高三那短暫的暑假里,張致參加了全國高中生物理競賽,得了一等獎,結識了全國各名校的師生。在這個過程中,張致發現,哪怕是全國最高級別的物理競賽,也只是繼續向上攀登的一把“梯子”,作為高中生的他雖然得到了全國一等獎,但也僅僅是站到了物理學的“大門口”,他需要打開這扇門,去看另一個更大的世界。他在比賽中得知,近年來國內物理競賽的獲獎者很受美國高校歡迎,又通過父親的老同學結識了幾位美國常春藤院校畢業的學哥學姐,這才知道,打開新世界大門的鑰匙在美國。
張致不是一時興起,不是心血來潮。他查閱資料,從歷史、區位、強項學科、招生流程及錄取偏好幾個方面,幾乎把美國排名前三十位的高校研究了個遍。他請教學哥學姐的申請經驗與學習體會,系統客觀地總結了自身優勢、劣勢,分析了自己的專業偏好與天賦傾向——這樣過了三個月,他往返省城多次,“突擊”參加了托福和SAT考試,向精挑細選的五所高校遞交了申請。接下來,他一如既往地在七中上課、考試,和蕭梓舟一起發起給困難學生的捐款。他請校長、班主任為他寫推薦信、去教務處開成績證明,沒有聲張也沒有掩飾。后來,北風吹來了冬天最后也是最猛烈的寒冷,明朗的空氣預示著新年的到來——張致在一個清晨的早讀課間收到了從美國費城寄來的錄取信。
七中乃至整個宜田市為之轟動。作為宜田第一個被美國名校錄取的高中生,張致和父母收到了各類邀請——市領導為他們安排報告會,省級新聞媒體請他們分享心得,七中請他做專場經驗分享……不過都被張致婉拒了。他依舊在七中上課、考試,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2)
上課鈴打斷了許楠繪聲繪色的描述。這一節是物理課,李大勇老師講得投入,板書越寫越快,甚至來不及擦,于是文字、字母、公式和圖畫纏繞在一起,摻合著陽光與粉筆灰,萬有引力定律、洛倫茲力、機械能守恒定律、代入法、單位檢驗……理論與方法一股腦地砸向學生們。
沈若喬聽著聽著,太陽穴開始顫動——這是她最近一年來每當緊張時都會出現的癥狀。她一手記著筆記,一手揉著腦袋,快要跟不上李大勇的速度了。于是,思路索性直接“躺倒”,李大勇的板書和講解在沈若喬的視覺與聽覺中,變成了沒有意義的動畫和背景聲,許楠的聲音和報紙上的文字浮現在她腦海,她想到了張致。
除了高二考場外和江盛媽媽病房里的偶遇,沈若喬不記得還在什么地方見過張致,但張致的神情看起來似乎認識她。
沈若喬越想越好奇,巴不得現在就去理科(1)班親自問問張致。她在回憶里的搜尋沒有任何結果,反而腦袋又開始隱隱作痛。
沈若喬強迫自己認真聽課、看題,一個個字母和符號在她眼前演繹著大自然本身的道理。
“我還沒有來得及認識這個人,他便要走了”——若喬忍不住想著張致,心里有些失落——“在過去的時間里,張致也看著這些字母、公式、定理,做著這些題,可他的未來卻在美國、在費城。是一種什么樣的能量,把他帶到這么遠的地方呢?美國,以前只有看電影、聽音樂時才覺得這個國家和自己有些關聯。常識里,小小的宜田,怎么可能有人去的了美國呢?然而,如今就在宜田,在我認識的人當中,有人完成了這件‘不可能’的事,說明‘小小的宜田’并不是導致宏大目標無法達成的原因,真是路由人探、事在人為!”
沈若喬越想越激動,也越想越難過。事在人為——但這個人不是她自己。這種對比之下的羞愧感在一瞬間沖淡了她對張致這個人本身的印象與好奇,讓她在自我否認的情緒中陷入反思,又似乎在反思中找到了動力與希望。在冬天的嚴寒達到鼎盛的時候,七中一場熱鬧的學生活動用溫暖調動了她對于生活的積極性;在這暖意還未落幕之時,一個有為少年又點燃一把探索的火炬,照亮人生可能性的無限集。她感到,新年臨近,春日不遠,令人感到煎熬的冬日,也許就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