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日沈若喬、蕭梓舟、張致沒說上話。沈若喬不知道說什么,蕭梓舟本身話就不多,而張致更像一個旁觀者。
第二天,章曉菀向柏常青申請將座位調換至江盛前排,“承包”江盛學習上的難題。江盛底子好,愛動腦子,常規類習題應對起來不在話下,難題經章曉菀稍微一點撥便豁然開朗,有時二人還能就解題方法切磋一二;唯獨英語對于他們二人來說是需要逼著自己刻意練習才能保持高分的科目。江盛每每讀到不錯的范文,會毫不猶豫地推薦給章曉菀;章曉菀則將自己整理的詞根記憶法全套復印給江盛,并不定時轉過身來“抽查”他的背誦進展。如此一來,他二人之間形成了一個交流閉環,一下課,章曉菀就轉過身來和江盛頭碰頭密切探討。曾經與章曉菀十分要好的沈若喬、與江盛稱兄道弟的蕭梓舟,都被冷落在一邊。
時光飛逝,冬天進入了最隆重的階段。空氣清冷,風帶著脆響。云朵密密地鋪在一起,遮住了太陽。南方的濕氣在天空中化作了冷雨和雪花。
江盛媽媽出院后回到了江河村,由家中親戚合力照顧。江盛住校了。這期間,他的年級排名躍升了十多位,在最近一次考試中進入前二十名。年級第一是張致,這是他近期連續第三次拿第一。
(2)
沈依喬喜歡盛夏,沈若喬則更偏愛冬天。在她的體驗中,這個季節有著干凈的寒冷、冰涼的清澈,凜冽中隱藏著美麗的孤冷。相比驕陽下鮮艷明媚的花裙子,沈若喬更愛飛雪中厚實柔軟的紅色長圍巾、黑色羽絨服。她喜歡天地素白時極致、清晰的反差,讓人驕傲又心安。
在沈若喬心中,雪是冬的極致表達。
宜田地處江南,夏天的雨從不令人失望,溫熱、滋潤、帶著泥土的清香,用熱情為秋日的豐收做鋪墊。但冬雪卻極其難得。在宜田生活十七年,沈若喬印象中有規模的降雪屈指可數。即便如此,她捧過的雪球、堆過的雪人、打過的雪仗,還有小時候外婆家老宅屋檐下垂吊著的冰墜子、鞋子踩在雪地里嘎吱嘎吱的聲響,都深深印刻在她記憶里。
最難忘的是兩場雪。
一場在九年前。那時,紅眼病在全省范圍流行,大雪突如其來、聲勢浩大。沈若喬寫了兩篇小文章刊登在《宜田日報》“小記者”版塊。這其中一篇是倡議書,呼吁學校取消眼保健操,防止病從手入——這首先是她寫給小學校長的信,時任范校長拿著信,在學校大會上點名表揚了她,并立即暫停了學校的眼保健操。另一篇是雪中有感,寫自己看著爸爸沒日沒夜帶隊掃雪通路,媽媽所在的門診擠滿眼睛紅腫脹痛、卻因大雪封路缺少藥物而焦慮暴躁的病人,不禁感嘆當潔白美麗的雪花以另一種數量級存在,就變成了殘酷無情的災害。兩篇文章先后發表,教育局即刻發文叫停所有學校的眼保健操,沈若喬也成了宜田最有名的“小記者”之一。
第二場雪發生在高中入學那年。
七中的考場根據考試成績分配,按照前一場考試的年級排名,從第一排到第四十考場。因此,第一考場具有特別意義,坐在這里考試本身就是一種嘉獎。學理科后,沈若喬一直很想重返第一考場,但這個目標一直都沒有達成。
那年期末考試的最后一場,開考前,北風呼嘯,風卷云動,不一會兒便天降大雪,連天連地。考試結束后,鵝毛大雪還在空中飛舞,校園早已銀裝素裹。彼時,沈若喬高一,是七中的“綜合一姐”,第一考場“七朵金花”之一。交卷后的輕松和大雪帶來的驚喜,讓她不禁對著天空“哇”了一聲,便自顧自走出了考場。
男生比較無趣,一場雪不足以讓他們歡呼雀躍。他們三五成群,有的倚在桌子邊緣,一條腿撐著地,另一條腿閑閑地架在椅子上,一邊對著答案,一邊若無其事地用食指并中指嫻熟地旋轉著書本,像是表達在表達一種態度——對知識的玩耍態度;有的一邊吹口哨,一邊收拾書包,愉快地奔赴假期。蕭梓舟和他的三五好友討論第二天一早的NBA半決賽;江盛同幾個住校生商議一起找一輛面包車回老家……張致雙手插在褲兜里,來到走廊上,想著自行車棚內的寶貝單車——遇上這么大的雪,至少得等一周才能騎車了。
張致身邊是第一、第二考場的女生們。她們個個興高采烈,走廊在情緒高漲的討論聲中,熱鬧非凡。姑娘們互相環著、摟著,倚在走廊的圍欄上賞雪談天。
許楠伸出手試圖接雪花,一邊對沈依喬說:“我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雪。你看,從這里望過去,廣場連著陸家河、再到后面的體育場,都是白茫茫一片,連天空也是白茫茫的。原來我們七中這么大啊,大到了天邊!”
沈依喬身著粉色羽絨服,脖子上掛著一對藕色毛線針織手套,她一邊戴一邊說:“真冷啊!你說巧不巧,這回語文考到了白居易的‘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雪就來了。我現在更加理解古人,下雪這么冷,確實需要一壺熱酒來暖暖身子。只是,這么大的雪,走回家,鞋襪肯定都濕了,想想都覺得冷。”
“今晚可得讓你妹妹陪你好好喝一杯!”許楠說著,四下尋找沈若喬,“咦?你妹妹呢?一散考就不見了。”
“她呀,偏偏喜歡冬天,喜歡下雪。這會子應該是……”依喬邊說邊找,果然,若喬在視線遠處,“看,她在那兒!”依喬指著廣場。
只見白茫茫一片天地間,若喬獨自一人,從遠處小跑回來。她仰著頭,張開雙臂,攤開手心迎接從天而降的雪花。她周身是漫天飛雪,絲絲縷縷的頭發被風吹亂,上面掛著小雪花,拂在她白皙透亮的面頰上。積雪沒過腳面,回到走廊里,鞋子表面已經濕了一片。
若喬雙手捧著一小堆散碎的雪,送到依喬和許楠面前,嘴里向外送著熱氣,說:“在你們這看雪,和在雪里看雪,完全不一樣!你們看,我第一次見這樣的雪花,真的是有棱有角的六邊形!”
沈若喬的笑臉凍得發紅,像雪中綻放的玫瑰。
那日張致改了主意,跨上他的寶貝單車,一股不知哪來的能量鼓舞著他一路頂風冒雪,以騎車以來最短的時間騎回了家。他一股腦進了臥室,背靠著房門,氣喘吁吁。他的臉凍得生疼,微微發熱;他頭發上的雪化成了水直往下掉,濕了衣衫;他因為劇烈運動出了汗,又冷又熱;他的心在一種不可名狀的沖擊下跳得厲害;他的身體因嚴寒而僵硬,卻又從心底生發出一股暖意。
(3)
多年之后,張致依然清楚地記得宜田的大雪。一場落高一考試后,他首次超越當年的中考“狀元”蕭梓舟成為全年級第一。另一場落在他發紅眼病的小時候。
那是他小學三年級的冬天。紅眼病大流行期間,每當課間眼保健操的音樂想起,他都猶猶豫豫,不想用手接近眼睛。可看操的老師卻總是提醒學生認真做操,因為學校在落實眼保健操檢查。所以在那場流行病中,他們全校師生幾乎全部感染。他記得,媽媽帶他去市立醫院,媽媽要去繳費,只能留他一個人在領藥的長隊中等待。他不僅眼睛癢痛難耐,還發起了高燒。大雪封鎖了交通,醫院的庫存藥品用磬,還在等待支援。隊伍太長了,看不到盡頭,時而還有人爭執沖突,一片混亂。他又冷又弱,就在快站不穩之時,一位路過的護士阿姨扶住了他,把他抱到自己的值班室休息。朦朧中他聽到這位阿姨說,家里有一對和他年紀相仿的雙胞胎女兒,其中一個在全市范圍發了一篇取消課間眼保健操的倡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