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整個墜入地平線下,暮色漸漸爬高,夜風吹來掀起那站成一棵松柏的人的衣擺。
衣袂飄飄,仙氣十足的殷無忌神色凝重的負手而立。
十米開外的扶桑樹下,沐浴佛光的人還在沐浴佛光,護法的人還在護法,只是多了幾個掌燈的侍女。
圣樹佛光一開,便不可打斷,沐浴其間之人須使魂魄進入冥想狀態,肉體盤坐靜默,直到佛光褪去,屆時沐浴之人不論大傷小病便都不復存在了。
只是這個過程,有點太過漫長,殷無忌看著那盤坐樹下的白色背影,忽然有種飄飄忽忽的感覺,他想冷笑再不睜開眼,他可能與他告別的機會都沒有了。
殷無忌狠狠的眨了眨眼,眨去了飄忽感,將所有的猶豫與悲傷藏在心里去,堵在心口上,任他們在胸膛處結成痂。
護法的白衣修士在冷笑周圍結了一個小小的護法陣,殷無忌踱步過去,竟是連冷笑的臉頰也夠不著,殷無忌只能隔著護法陣坐了下來,自上而下仔仔細細認認真真的看他。
時光仿佛被拉長了,掌燈的侍女盡職盡責的站著,仿若一道人墻。
殷無忌隨手掐了一道符咒出來,符咒上有一沓書冊厚的廢話,他本欲把符咒交給侍女,待冷笑醒來將符咒燒盡,那些字跡就都會顯示出來。
那些用文字串起來的廢話,都是殷無忌想要對他說的話,千言萬語。
剛把符咒送出去,侍女下意識的伸手來接,殷無忌又神經抽搐似的馬上縮了回去。
算了,殷無忌又把那張符咒廢了,重新掐了一張,筆走龍蛇的刻上“相思淚可解,醒來不要找我,我走了,冷兄,保重!”
殷無忌霍然站起,把符咒往侍女手心一塞,轉身便離開了,這次走的是正門,馮莒站在高樓上目送他離開,途中也沒有任何人阻攔。
殷無忌躍入半空,漫不經心的御著劍,飛劍的速度還沒有腳走的快,也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險些一頭扎進樹梢里去,把喜鵲搭建得格外精致的窩給掀翻了。
御劍本來也犯不著看前方,只要稍微外放些靈力,隨時感知周遭動靜即可,主人是完全可以躺在劍上呼呼大睡的。
可這前提是要精力充沛,靈氣充盈,把劍御高了。殷無忌一臉的死相,辟邪劍顫巍巍的狀似“匍匐前進”離地不過三米左右距離,看他這樣子顯然也是沒有多余的精力支撐他靈力外放。
馮莒不愧是兩朝元老一代老狐貍,三言兩語便在殷無忌心里埋進憂傷的“種子”。
馮莒告訴他,相思淚是有解的。怎么解呢?以毒攻毒。
相思淚名字雖好聽,毒性卻是霸道的毫不含糊,堪比情花毒,可情花尚有藥,相思卻無解。
要解相思淚之毒,唯有以毒攻毒。
殷無忌一直為冷笑身上因自己疏忽大意中的相思淚而耿耿于懷,他一直以為只要他和他不分開,毒便不會復發。可他后來才發現,這只是暫時的,毒就是毒,早發晚發都得發,甚至因為殷無忌的存在,冷笑身上的相思淚毒性越來越強。
就像鴉片,上癮后難以戒掉,總覺得戒掉比死掉還難,便繼續吸食。此時殷無忌便是那源源不斷的鴉片,冷笑要好好活下去,唯有徹底戒掉他,這便是以毒攻毒。
誰說相思淚毒發就一定會死?冷笑是冷家少宗主,冷家未來的主人,不可能因一滴相思淚毒便要與殷無忌捆綁在一起,就這一點馮莒是絕不答應的。
在者,殷無忌是什么身份?說難聽點便是過街老鼠,在玄門上下還沒寬容到容忍殷家后人出現在修真界中,殷無忌便要一直過著亡命天涯的日子。
他與冷笑,云泥之別,天地之隔,馮莒的話說得曲折婉轉,已經給足了殷無忌面子,殷無忌不傻,聽得出弦外之音,遂百般不忍下還是決定離開。
撇開這些不談,冷霜華與殷昊天有不共戴天之仇,殷冷兩家乃是三代世仇,即便冷霜華有多不把冷笑當兒子,他也斷然不能允許冷笑與殷無忌有任何瓜葛。
一出了鳳凰臺,殷無忌便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彭城陶家被滅門的事也已經告一段落了,聽說蘭陵宇文世家已經大體查清了案件的來龍去脈,陶家那事算是蓋棺定論了。
當然,宇文家是怎么辦案的,陶家是有多冤,這些已經是過去式了,沒有任何追究的價值。
但幕后兇手卻不可掉以輕心,更不可點到為止淺嘗輒止,玄門竟出現“離魂”的修行者,禍害無數性命,可一干修士仍在后知后覺,實在有失身份。
就目前來看,冷笑是唯一一個與“離魂”修行者正面交過火的人,其二便是自己,可他當時破開幻境扶起冷笑的時候,周圍除了一個陸杳杳便再無他人。
除了——對了,那時地面上還躺著一個女子,看不清臉,但可以斷定那不是人,只是一絲元神而已。
也就是說,當時與冷笑交火的只是兇手或者說施術者的一絲元神而已。
一個可以凝聚出元神的修士至少也是還虛境的高手了,而一個元丹異化的先天廢人居然能修行到還虛境,可想而知,此人到底殺了多少人。
可是又好像哪里不對,殷無忌閉上眼睛,能制造如此強大的連環幻境,還虛境以下修為的人是辦不到的,莫非此人早已是合道境的大能了?
殷無忌手中的辟邪劍是殷家世代相傳之物,亦是玄門唯一一把延續了幾百年的寶劍。如果盟主要給玄門武器榜安一個排名的話,那么辟邪劍必是當仁不讓的位列第一。
當然辟邪劍的重點不在其自身有多少年的歷史,是個什么級別的老古董,而是此劍能破萬物,即便是大能布下的八卦劍陣、萬古迷境,也照破不誤。
可惜玄門一幫尸位素餐的庸碌無為之徒并不知悉辟邪劍的神力,否則當年郿塢大戰時被人順走的便不僅僅是一部名聲在外的修魔秘籍了。
古往今來,真有修成正果的大能嗎?殷無忌不著邊際的想著,忽然有些困。
需知合道境乃修仙世家修士們夢寐以求的最高境界,位同飛升。過了還虛后境與合道境之間那段渡劫,便可得道成仙,即所謂的“大能”。
可這就更不對了,且不說大能不可能也犯不著干這些個傷天害理的勾當,就此人的先天廢人體質與后天惡劣行徑,光是渡劫那一關他就過不了,又如何能成就大能呢?
殷無忌越想越頭疼,所幸平心靜氣的端坐在劍身上,不知道要去哪里就隨便飛吧!待身上的靈力飛到哪里支撐不下去了便在哪里停下,這么想著,殷無忌果然心寬似海的坐著睡著了。
陸杳杳從捆妖帶里探出頭來,紅芒一閃,下一刻她人已經坐到殷無忌旁邊了。
辟邪劍微不可察的飛高了些,一飛得高了夜風便刮得有些生猛了,殷無忌略微瑟縮了下身子。陸杳杳伸手往虛空中一抓,一件深色袍子便出現在她手上。
陸杳杳給他披上衣袍,靜靜看他的睡顏,印象中這張臉從不皺眉,即便要皺也是稍縱即逝,可現在卻皺得擰成麻花樣,可見他即便是睡著了也是一派心煩意亂。
為什么?因為冷笑嗎?還是……陸杳杳莫名難過,伸手環住他。
如果是因為鬼夜城的兇手,那她尚可做他的小助手,助他一臂之力,可如果是因為冷笑,那便無法了。
他與冷笑看似無甚差別,心心相惜,實則隔著千里鴻溝萬丈天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