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徳贊只不過找到一點點證據,就敢斷言你與龍國的關聯,就敢在上城,在皇帝眼皮底下和你透露分裂國家這種能被絞死十次的大事,根本不怕你反水告他,逃跑又算得了什么?你想想。”
“算拒絕合作?恐怕他還是會找人來監視我們,不會放著不管。”
清晨,菲歐利斯東城郊的樹林里還彌漫著霧氣,阿黛拉坐在一棵樹下,看著徳贊交給她的信件發呆,腦海里和姐姐商量著之后的對策。
“唉,算了算了。我們沒多少時間了,帝國的路我一點兒也不熟,別耽擱著耽擱著誤了和伊莎約定的時間。”
“那你當初不多留點時間?區區一個月,她什么也做不了。”
“我當然是擔心她啊,就一個月不能再長,找不到約翰也得回來,然后我們一起想辦法。”
“哼,搞那么麻煩……”
“對了,姐,我有一個問題,你在魔域的時候,有沒有過和貝爾菲高爾那種與別人血脈相連的感覺?”
姐姐沉默了一陣子,阿黛拉似乎提醒了她什么。
“皇后的話我也想了很久,你要知道,我不太想回憶那時候的事情……呵,無所謂了,給我一點時間……””
阿黛拉能感受到來自姐姐靈魂深處的抵觸,仿佛在竭盡全力抵著一扇門,門后是苦痛記憶的洪水猛獸。
“你記住,一會兒不要管我,靜靜看著。”
還未等阿黛拉明白姐姐的意思,阿黛拉身邊的一切開始變得透明,些許灰燼從天而降,漸漸漫天飛舞,恍惚間,她又一次來到了那個灰色的毫無生機的世界——魔域,或者按巨龍迪哥的說法,瓦倫之庭。
阿黛拉站在一處懸崖上,四周都是濃濃的霧氣,五十步之外就難辨有無。
姐姐,不,更像是從前的阿黛拉自己,穿著記憶中熟悉到令人不安的衣服,躺在懸崖邊上,遍體鱗傷,一動不動。阿黛拉想要上前查看,面前的濃霧中突然透出兩只紅色的眼睛,繼而巨大的陰影浮現,穿透云霧,顯露身形,阿黛拉腿一軟,坐在地上。
瓦拉盧卡,邪神,魔神,新神,背叛者,毀滅者,禁忌的存在,罪惡的化身……
這些名字所代表的存在,阿黛拉的夢魘,同樣也是阿黛拉無數次念想著殺死的對象,此刻就如此清晰,甚至觸手可及地出現在面前,阿黛拉卻無力站起,甚至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古老又晦澀的囈語,夾雜著厚重如雷的喘息聲,回蕩在整片山谷。瓦拉盧卡伸出了一只手,用鋒利如矛的指尖在另一個阿黛拉的身體上撥弄著。他耐心地撥開她的上衣,在露出的胸口前劃出一個不那么工整的十字型切口。
阿黛拉捂著嘴,驚恐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她明白這都是過去的幻象,但幻象亦是過去的真實。
瓦拉盧卡抬起手,很利索地用大拇指在食指肚上戳出一個血洞,輕輕摁在另一個阿黛拉裸露的胸口。胸口上鮮紅的惡魔血液迅速被吸進了傷口,接著像是沸騰一般,在傷口處冒出霧氣,一會兒傷口就消失不見。
像是看到自己的杰作完成,瓦拉盧卡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悶笑,消失在濃霧中。
阿黛拉站起來,想要靠近躺在地上的另一個自己,但她想起姐姐的話,咬著牙,最終選擇觀望。
這時,日月開始飛速流轉,霧氣瞬間散去又回來,另一個自己始終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直到第三天,她晃晃悠悠地爬起來,頭頂已長出雙角,眼睛也和野獸無異,她摸著自己的臉,發出凄厲的哀嚎。
她似乎看不見阿黛拉,掙扎著環顧周圍,幾乎手腳并用著向遠方爬去。阿黛拉靜靜地跟著,跟到森林,跟到滿是碎石的遺跡,看她時不時痛苦地打滾,眼淚流到干涸,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看她終于忍受不住,試圖摔死自己,撞死自己。
可她再怎么把自己弄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不出一日,又恢復如初。
阿黛拉始終在一旁默默看著,眼里早已噙滿淚水。
終于,當阿黛拉看到她被狼群圍住,腸子都被扯出來時,她崩潰了。
“夠了!夠了!姐姐,快停下來!”
阿黛拉沖了過去,發瘋似的想把這些該死的狼踢開,可她的腳硬生生穿了過去,竟無法觸及。
這時,狼群和另一個阿黛拉開始消散,大地挪轉,天空易位,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個懸崖。只不過,原先另一個阿黛拉躺著的位置,姐姐正站在那里,眼神復雜的看著遠方。
“那真的是你經歷過的嗎?”
阿黛拉用顫抖的聲音問道。
“我和你提起過啊,從基力安地下城逃出來之后,你忘了?”
“……我當然記得,可,可只是聽你說,親眼看了又是一回事。”
“語言總是蒼白的。”
“為什么現在才肯把記憶分享給我?”
“如果沒有貝爾菲高爾那些話,也許我會把這份記憶藏一輩子。但現在都無所謂了,你,我,我們倆,不需要兩份記憶,兩個靈魂。”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我重新審視了一遍自己的記憶,就在剛剛,我終于意識到,當年瓦拉盧卡把惡魔之血注入我的心臟之后,所有烈火灼心般的痛苦與肆意生長的欲念,全部源于與他的靈魂連結,就像皇后她與其他棋子的連結一樣。”
“這……”
“對,就是這么簡單。凡人成為了神的棋子,獲得了神的力量,也分擔了神的痛苦和欲望,走向瘋狂。我們從來都錯了。哪里是什么詛咒,這是支配。皇后說得沒錯,我們是系著鈴鐺的羊。”
“我們這些年的努力,都是徒勞嗎?”
“也不是,至少我們知道了一些事情,埃文的身份,還有維拉之心的些許記載,呵呵……”
姐姐苦笑了一聲,接著搖了搖頭,
“恐怕是的,貝爾菲高爾以為我們過著不一樣的人生,不過是圈里羊對圈外羊的羨慕,我們都是羊,有什么區別。你看,他的棋盤是整個西大陸,除我們還有七個人,已知的三個都攥著國家的韁繩。他要回來支配這個世界,我們拿什么阻擋。解除詛咒做個普通人?現在想想,這個想法多么可笑。”
阿黛拉呆立著,驚愕,絕望,寫在眼里。殘酷的真相令她難以接受,她一直覺得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擁有凌駕人類之上的制高力量,雖然必須隱瞞身份,也過的自在。可現如今,她被告知自己在一張網里,那么渺小,如同塵埃,如同草芥,她甚至不知道鐮刀何時落下,尖牙何時鉗住她的咽喉。
風暴中的船追隨著燈塔的光,臨近時卻發現是海怪口中的誘餌。
沒有什么比這個更能摧毀人的意志。
阿黛拉想起了什么,她掏出胸口的項鏈,滿懷希望地捧在手心。
“我知道你能聽見我們的聲音,如果你有屬于自己的聲音,能否告訴我,我該怎么做?怎么做才能阻止這一切?”
維拉之心靜靜地躺在手心,沒有任何回應,和街邊販賣的任意一個銀制首飾一樣,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幻象中裹挾著灰燼的風呼嘯著,阿黛拉和姐姐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伊斯特伍德小姐?你早就醒了嗎?”
蘿拉的聲音把阿黛拉拉回了現實,她剛睡醒,手里還抓著毯子,頭發蓬亂,眼神迷糊地看著阿黛拉,以為阿黛拉一個人坐在樹下在發呆。
“啊,對,我醒了有一段時間……你快吃點東西,我們好上路,盡快離菲歐利斯越遠越好。”
阿黛拉眼神空洞地站起身,撣了撣屁股上的塵土,動作僵硬地收拾起行李。蘿拉站在原地,手里緊緊攥著兩張毛毯,關切地看著阿黛拉。
“小姐?您沒休息好嗎?”
“啊,我,我沒事。”
“謝謝您的毛毯。但如果因為這個您沒休息好,我會很自責。您要不再睡一會兒吧,我看著您。”
“不用了。我說了沒事。”
阿黛拉的語氣冷淡,她利索地綁好行李,跨上馬背。女仆神情有些低落,她不明白阿黛拉的心情為何不好,但沒再多問,默默收拾起東西。
“會騎馬嗎?”
“會一點。我們去哪兒?”
“過了今天我們就分道揚鑣,你想去哪兒都行。”
“我,我想跟著小姐,可以嗎?”
“隨你,那你跟我去剛朵拉,路上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我的身份。駕!”
白色的快馬小跑起來,黑色的在后面跟著。她們向東,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出發,朝陽如血,冉冉升起的太陽被一塊巨大的陰翳遮擋著,只有縫隙處透出些許金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