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幾日,吳為都帶著南嶺去茶館聽說書。雖有前車之鑒,她還是樂意跟著去。她喜歡看話本,所以也喜歡聽書。每每吳為坐在白玉蘭下溫書學習,她就在一旁看話本,且她的話本一定是壘得比吳為的書還高。
京城里的茶館多,說書人自然也多,每家茶館時時都是有人在臺上的,但東來茶館是這眾多中的獨一個。
在茶館說書的不論是江湖藝人還是名門正派,皆配櫻木一塊,折扇一把,在臺上口吐蓮花,評說大千世界、蕓蕓眾生。這門營生看閱歷,歷事越多,越能說得動人心魄。東來茶館不同,掌柜的幾年前走遍全京城,尋了三個苗子,請了最好的說書人來栽培,現如今,茶館已是這三個年輕的后生挑大梁。
人說:嘴上無毛,辦事不牢,這三個毛頭小子的肩哪能挑得這門營生。更有人斷言,不會有人想去東來茶館聽書。南嶺瞧著座無虛席的茶館,想著說這話的人不知在不在當中。
她喜歡在東來茶館聽書,少年人的聲音干凈又好聽,少年人的身形欣長還好看,少年人的動作爽爽利利像天上左來右去的鳥兒,她就喜歡東來茶館!
“南嶺,你覺得他們仨誰說得好?”
吳為喜歡比較,南嶺在與他的相處之中慢慢發現了他這一習慣,他總是讓她做這種比較的事情。
吳為看著她認真思考一番,然后指著樓下:“那個穿青衫的。”他撐著下巴,彎眼笑道:“就知你要選他,他說的很好,不過我更喜歡那個穿紅衫的。”
他雖喜歡比較,但好在不是個偏執的人。南嶺順著他的手看去,是一個著一身紅衫站得筆直的少年。他們隔得有些遠,她看不清少年的長相。
“為何?”
“他雖在技藝和才情上不如另外兩位,但對內容詮釋得更為細膩和深刻,這一點是他的獨到之處。”
南嶺搖頭,她不覺得內容有什么不同。那紅衫少年說書不像另外兩個少年,他不說俏皮話,也不做多余的動作。櫻木就是櫻木,折扇還是折扇,一本正經的刻板模樣,跟其他茶館里的老頭們一般無二。
南嶺篤定紅衫少年若不改改他的方式,長此以往必定會被他的另外兩個同伴給遠遠落下。但世事無常,無常二字,向來是說不清的,待許久不聽說書的南嶺終于得閑再次踏進東來茶館時,那個紅衫少年已是紅透京城半邊天的易東來!(沒錯,就是老板給他起的藝名(?ω?)hiahiahia )
易東來的場座難排,吳為和南嶺的位置是姜卿卿給的。東來茶館二樓有一個外人不知曉的廂房,是姜卿卿母親的。
東來茶館的掌柜喜歡聽戲,年輕時每日都會去姜家戲樓聽戲,那時姜夫人喚作小梅,還在在臺上唱花旦,后來小梅嫁給姜少爺,早早生子,退了戲臺,只每月初三去唱一場,掌柜的便每月初三去一次,再后來,姜少爺英年早逝,自此姜夫人就一心撲在尚且年幼的兒子身上,再無心上臺,也不愛熱鬧了,一年只在姜卿卿生辰時去一次,而掌柜的又變成日日去了。
眾人都說掌柜的是醉翁之意,但二人之間一直是清白如水,這么多年來二人連話都不曾搭過一句,倒有些太過清白,眾人又不免為掌柜的可惜起來,可惜他從一個豐神俊朗的小伙子拖成了年過不惑的單身漢,姜夫人還是不曾多看他一眼。
“掌柜的,姜夫人知道你為她留了這間廂房嗎?”
南嶺嘴快,一下就問了出來,吳為來不及攔,他也沒料到她就這么問了出來。對面正在為他們斟茶的掌柜拿著茶壺的手微微一頓,隨即笑道:“是卿卿那小子與你們說的吧。”他將兩盞茶推至二人面前,一股茶香霎時縈繞在二人鼻周。“那小孩兒總說些讓我放棄他母親的話”
“你跟卿卿很熟嗎?”又是南嶺問的,吳為也是一臉好奇的看著掌柜的。
掌柜的摸著胡茬,皺眉思量了一下,答道:“算是吧。他以前有段時間不想學唱戲,常常是躲到我這兒來,后來也還是常來坐坐,不過最近已經好長一段時日沒來過了。”
易東來在樓下說著,吳為趴在矮窗邊聽著,南嶺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兒,還是覺得不喜歡,她問掌柜的:“掌柜的你是真的鐘意姜夫人嗎?”
掌柜的瞧著眼前的小姑娘,抿著嘴,瞪著雙大圓眼不像是拿他取樂的模樣,他又樂了:“南嶺姑娘你是當真不知道?整個京城恐怕只有小梅自己不知道我鐘意她,連卿卿都總說佩服我這厚臉皮。”
“既然是全城都知道你鐘意姜夫人,那為何她自己會不知道?”
“她……”掌柜的搖搖頭,有些無奈道:“她只是裝作不知道罷了。”
南嶺聽得想搖頭了,凡人真的好麻煩。吳為倚靠在窗臺,見她一副糾結的模樣,打趣道:“李大叔你別管她,她聽不明白的。”
聞言,掌柜的了然大笑,她有些臊得慌,自己好歹是活了幾千歲的老妖怪,總被凡人給笑話也太丟臉了,她轉頭沖著吳為道:“誰說我聽不明白的?我對此可是極為了解的!”
這皺眉賭氣的模樣看得吳為一愣,而后笑道:“是了是了,你聽得明白,畢竟看了這么多的話本不是。”
掌柜瞧著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來回斗嘴,喜歡得緊,果然年輕人就是有活力。南嶺和吳為在小廂房里待到黃昏時驚覺該回西院了,他們下樓打算向掌柜的告辭,才走到樓梯口就瞧見掌柜的慌慌張張地往外走,偏偏南嶺喜歡湊熱鬧,見著這副情景心里興奮得緊,拉著吳為就跟了上去。
掌柜的是到了城郊才發現跟在后面的二人,他垮著臉叫二人回去,南嶺剛要說話,吳為先她一步開口:“李大叔莫氣,我們這就回去。”掌柜的信他,轉身匆匆離開,看得出來他是要急著去哪里。南嶺還要跟上去,吳為一把拉住她,本想說她一頓,開口語氣就軟了:“李大叔不想咱們跟著,咱們還是別惹他生氣,乖乖回去。”
南嶺不想回去:“我覺得掌柜的肯定遇著事兒了,我得跟著去,他一個人太危險。”
吳為面無表情的盯著她,他不信她,她不是一個熱心腸的人。南嶺被盯得如芒在背,眼神左閃右躲,就是不看他,他無奈道:“走吧,這次小心一點。”
南嶺歡天喜地的向著掌柜的離開的方向行進,她沒料想到的是,掌柜的還真遇上事兒。
易東來和姜卿卿被綁架了。
今日說完最后一場后,易東來喬裝偷溜上街被愛慕者認出,為了甩掉對方他鉆進一條小巷子里,沒成想正巧撞見兩個強盜在分贓,對方本是要殺他滅口,抓來定睛一看是紅人易東來,這送上門的搖錢樹讓二人樂開了花。二人正盤算著要多少贖金的時候,姜卿卿拎著棍子沖了進來,他倆再一看,是姜府少爺,一邊感謝老天開眼一邊又將他給綁了。
易東來和姜卿卿一個被綁在左邊梁柱,一個被綁在右邊梁柱,兩個強盜綁完后就出去了,一個去送信,一個在門口守著,留他們兩人面對面,你看我我看你,話都在嗓子眼轉著,但半天愣是沒吐出一個字。憋著憋著,姜卿卿忽就噗嗤一聲笑了,他向一臉不解的易東來解釋道:“你……特別像我六年前認識的一個朋友,他也是這樣,靦腆得厲害。”
易東來沒笑,他笑不出來。“在下實在是對不住姜少爺,都怪我連累了您。”
“不怪你!”姜卿卿脫口而出,而后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笑道:“你不要多想,路見不平本就該拔刀相助,再說我也沒幫上你。我們應是差不多大,你就別用尊稱,要是你……”他說到此處停住,垂下眼想了想,而后無所謂道:“罷了,我可以斗膽稱呼你易兄嗎?”
“姜少爺謙虛了,能被您……被你這樣抬舉是我的榮幸才對。”
易東來的拘謹和疏遠刺痛著姜卿卿的心,他懊惱地垂著頭,不再說話。
“說來,在下也有一位認識多年的朋友。”又是一陣沉默之后,易東來開了口。姜卿卿抬頭看他,他又繼續說下去:“當年我們師兄弟三個,數我資質最差,沒有師兄的才氣,也學不來師弟的靈氣,先生就讓我用勤奮補上與師兄弟們之間的差距,從那時起,每日下課后,我就在后院的墻角處練習,就是在那時候認識的那位朋友。”
當時他說的是西廂記,說完一段就要哭一會兒,哭一會兒后又繼續說,他說著說著從墻那邊就扔過來一個紙團,上面很工整的寫著:說得真難聽。愛哭鬼!
看完紙團上的字后他索性“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墻那頭的人應該是慌了,接連扔了好幾個紙團,上面沒寫道歉的話,全是在告訴他該抱有怎樣的心情去理解此刻書中的人物。往后幾天,總有紙團在他說完一大段之后飛過來,都是對方才他說過的內容的看法,有時甚至細致到描寫了該以怎樣的動作去表現里面的人物,這讓他很是佩服墻那邊的那人。
“說來奇怪,這么多年,我們從來沒有談過見面,哪怕只隔一堵墻,只要我們愿意,稍微跳一下就能見著對方,但我們從未這樣做過。”易東來徹底陷入了回憶,他微微仰著頭,稍稍有些硬朗的面部輪廓被夕陽淺淺勾勒,“只是后來,我突然就有了名氣,茶館安排的場次越來越多,在臺上的時間也越來越多。我已經很久沒再去后院練習。”他垂下頭,似自言自語:“她幫了我許多,是我對不住她,像我這種人還在兒擅自稱她為朋友,實在是太可恥了!”
姜卿卿沒有說話,等兩道熱淚滑過兩頰,掉在地上碎成幾瓣時,他才反應過來。他慌忙用膝蓋去蹭眼睛,他可不能哭。
南嶺一拳打暈看門的大漢,取了鑰匙開門進去,她就知道掌柜的碰著事兒了。
“卿卿?!”她第一眼瞧見被綁著的胖子同窗,不由得低呼一聲。“你怎么會在這兒?”
姜卿卿望著南嶺這個大救星,激動不已,忙道:“快救我們,出去我再跟你細說。”
吳為在不遠處放哨,只是他沒曾想南嶺前腳剛翻進去,那強盜后腳就往后院走,他急得要跳腳,只怪自己不攔著她,她天不怕地不怕的亂闖,他竟也丟了腦子似的由著她。
“喂,那位大哥!”強盜正往后院走,被這平白出現的聲音駭了一跳,他面色不善的盯著正跑過來吳為。
吳為跑過來,一邊喘氣一邊道:“謝天謝地,我可算是見著一個活人了。請問這位大哥,可知進城要往哪個方向去?”
身強力壯的強盜上下打量他一番,見他著一身好料,樂呵呵地就把他給綁了。
南嶺聽見吳為的聲音時,她正在和易東來合力送姜卿卿上圍墻,強盜綁著吳為到后院時,她正在送易東來上圍墻,她心里還直罵,這房子破破爛爛的,圍墻倒是修得又高又厚。爬上圍墻的易東來率先看見拎著吳為進來的強盜,他本是想提醒南嶺的,慌亂間卻跌下圍墻,只留下一聲短暫尖叫,而后,圍墻那邊是姜卿卿的聲音。
強盜咒罵一聲,扔下吳為就要沖過去翻墻捉人,南嶺眼睛眼疾手快,反手抓住他的腰帶一扯,將他扯落在地,他怒目圓睜,咬著牙正要有所動作被她一拳直接打暈過去。
南嶺嗤笑,她好歹是妖,在南嶺摸爬滾打幾千年,區區一個凡人哪能是她的對手。正在她得意之際,之前被打暈的那個強盜清醒了過來,見著眼前的景象,抓起刀沖著南嶺而去,吳為驚呼一聲,也跟著沖過去。
南嶺聽見聲音轉頭,一柄明晃晃的大刀正沖自己的頭頂而來,她覺得已經來不及反應了。
吳為用盡力氣撞向大漢,只將他撞得踉蹌了幾步,自己倒是因為雙手被綁著,失了重心跌坐在地。大漢轉身猛地一腳將吳為踢翻在地,吳為疼得面目猙獰,加上剛才被綁時挨的那幾拳,他只覺得自己渾身都疼得要死。
南嶺瞪著眼,似要從里面噴出火來,她一腳將欲再次砍向她的大漢掃倒,踢開落在一旁的刀,對著他的臉就是一陣狠捶,那大漢連喊都來不及喊,便直接昏死過去,末了,南嶺又走到另外一個強盜那兒,沖著他補了幾拳。
在外等了許久的掌柜,終于是覺察到了異樣,小心翼翼地過來,一進后院就看見南嶺在猛捶剛才跟他談判的強盜。吳為瞧著他目瞪口呆的模樣,提醒他:“易東來從墻上摔過去了,聽聲音,姜卿卿也在外面。”
姜卿卿拖著暈過去的易東來已經走了一段距離,掌柜的追過來時,他正抱著易東來無聲的哭著。他知道應該再走遠一些,再走快一些,這樣才能找人來救易東來,來救南嶺,他已經走不動了,可他丟不下易東來,這么多年了,他一直丟不下他。
掌柜的見姜卿卿哭得如此悲涼,心頭一慌,忙去探易東來的鼻息,見他還活著才舒一口氣。
“卿卿,沒事了。”掌柜的伸手要接過易東來,卻發現他將人抱得死死的,絲毫沒有松手的意思。“卿卿?”
“我說佩服你的厚臉皮是真的。”姜卿卿抬頭,淚眼朦朧的看著掌柜的:“每時每刻我都想像你那樣的厚著臉皮。”
姜卿卿六年前認識的那位朋友就是易東來。他的聲音空靈婉轉,是唱旦角的好料子,母親在基礎功上抓得嚴,那時日日逼/著他練習,他喜歡唱戲,所以不覺苦累,只是受不住伙伴們的嘲笑。他們笑話他是小姑娘,笑話他抹面,笑話他穿裙子。
一日他決定奮起反抗,便在下學后躲在了一條巷子里,就是東來茶館后面那條巷子。就是在那日,他認識了易東來。他寫紙條說他講得難聽,還罵他是愛哭鬼,惹得他大哭特哭。他覺得很有趣。后來他日日去那條巷子,易東來說的什么書,他就練習那本書的戲曲,還順帶扔紙團過去著幫他指導。
他經常偷偷去茶館聽他說書,最初覺得有趣,有時聽到自己寫給他的句子時,還會忍不住偷笑。到后來,他發現喜歡易東來的人越來越多,光他經常看見的面孔就有好幾個,他替他高興,他在那間小廂房里遠遠看著樓下的站得筆直的紅衫少年,他長高了,變壯了,連聲音里也有了顆粒摩擦的感覺,他的身上已經初具男子氣概。
那個時刻,姜卿卿忽就有些慌張。這種慌張帶來的不安一直糾纏著他,一次他在巷子里聽易東來說完一段卻提不出任何意見時,不安迅速的占據他的全部,他寫下:我有急事,先走了。扔過去后便匆匆逃走了。
姜卿卿看著銅鏡里自己的肉臉,厭惡極了,既然再給他提不出意見,他就不再是一個稱職的朋友。他每日仍去那條巷子,只是寫在紙條上的話越來越少,就連去茶館的次數也變得越來越少。到后來,易東來爆火,他接連幾天在巷子里等到天黑都沒等來他,終于在最后一晚,他下定決心不再聽他說書,不再去茶館,不再打擾他。
可誰能想到又發生這一出呢?他看著懷里的人,哭得不能自已:“我好不容易才決定不再管你,不再看著你,我哪有幫你許多?你又哪里對不住我?像我這樣卑微的人,才是在擅自稱你為朋友啊!”
幾日之后,易東來決定去姜府拜訪,感謝姜卿卿那日出手相救,也為拖累他的事向姜夫人道歉。掌柜的同意他的告假,在他出門時突然叫住他:“你先去一趟姜家戲樓,聽場戲再過去。”
易東來點點頭,出門往戲樓去。易東來不聽戲,自說書以來,就聽別人唱過一句。臺上是一個胖胖的旦角,遠遠看上去竟有些可愛。樂器的聲音響起,叮叮咣咣一陣聲音后,旦角開口一嗓子,驚得他從座位上直直站起來。
姜卿卿看見猛地站起的易東來,驚得聲音打顫,他假裝沒看見他,繼續唱著。易東來意識到自己失態,也慌張地坐下。他咬著手指盯著臺上的那個人,唱得什么完全聽不進去,他只是不停的抖腿,簡直是如坐針氈。
終于是熬到了散場,他馬不停蹄沖到后臺,見著了正在卸妝的姜卿卿。所有人停下動作看著他,他走到姜卿卿面前,聲音竟有些發顫:“方才的臺上是姜少爺?”
“是啊,我已經登臺好幾年了,說起來跟易兄登臺還是同一年。”
姜卿卿還帶著妝,易東來盯著看了許久,終是從那雙亮晶晶的圓眼和肉肉的圓臉上,辨認出了姜卿卿,他釋然一笑,琥珀色的眸子里也全是笑意。“姜少爺唱得真好聽,以后我會常來聽你的戲的。”
姜卿卿聞言:“啊?”隨即反應過來,一陣臉紅,他慶幸有濃妝遮住,慌慌張張低下頭,竟有落淚的沖動。“那自是歡迎。”
易東來有個秘密未與任何人說過。一次,他去后院去得有些早,沒想到他墻那邊的朋友也早早到了,許等得無聊,就隨口唱了一句,那一句便是他自說書以來聽的第一句戲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