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快將太師抬進轎子!’吳憂不敢再多問,趕忙扶著劉申朝轎子走去,上來三四個錦衣衛跪在雪地上,劉申抬腳踩在他們的背上,他們要用自己的背將劉申‘抬’到轎子中。
突然,可能是因為雪地太涼,其中一個錦衣衛撐地的手不小心晃了一下,讓正踩在他背上的劉申一個踉蹌地跌在了雪地上,此時半個身子跌在雪中的劉申仿佛是一頭栽進了雪地里的老牛,非常狼狽。
在場的眾人無一不大驚失色,一時都呆呆地愣在那不敢說話,也不敢上前去扶劉申。
劉申本來就是一把年紀了,又不是習武之人,怎受得了這樣一跌,他只感覺自己全身像散了架一般,在雪地上怎么爬都爬不起來,他對著眾人大怒道,‘你們還不快過來扶老夫一把!’
吳憂和手下的錦衣衛這才反應過來,趕忙上前將劉申扶起來,劉申凍得渾身發抖,半邊身子都被雪水浸透了,一時說話都不利索了,那張老臉上怒火橫生,他怪里怪氣、結結巴巴地怒問道,‘剛才是誰弄得老夫倒下?’
這時候那位將劉申弄倒的錦衣衛已經跪在劉申的腳下,只一個勁地朝著劉申磕頭,顫顫巍巍地不敢說話。
劉申緩緩地彎下腰,伸出一只手將那名錦衣衛的臉抬起,讓他直視著眼前自己,劉申看到那雙眼睛中充滿了恐懼,劉申冷冷地對他說道,‘很不巧,老夫今日心情很差,只能怪你倒霉了。’
說罷,劉申又抬起另外一只手,猛地朝著錦衣衛的臉上扇去,‘啪’的一聲,當真是火辣辣的疼,‘啪!’劉申反手又是一掌!
那位錦衣衛哪里敢說話,任憑劉申扇他的臉,心中只祈求他能給留自己一條活路。
吳憂在一旁粗略地數了一下,劉申最少扇了二三十掌,那錦衣衛的臉上已經是血絲道道,口中更是流血不止。
‘好了,老夫打夠了,’劉申拍了拍手,然后就一邊起身上轎,一邊頭也不回地對著正跪在雪地上的那錦衣衛說道,‘老夫暫且饒你一命。’
‘多謝太師不殺之恩,多謝太師不殺之恩。’那位錦衣衛聽到劉申這么說,頓時激動不已,仿佛是心中一萬斤的大石都放下了,他對著劉申不停地磕頭。
‘嗯,你們將他閹了吧。’劉申對著吳憂等人吩咐道,然后便一揮手,轎子就被抬了起來,剩下的幾位錦衣衛便將跪在雪地上的那錦衣衛拖了下去,只留下‘太師不要啊’等求饒聲回蕩在皇宮門口。
吳憂當下心中便知,劉申是被德昭女皇戳了傷口,他萬不能再提及此事,否則后果可想而知。
吳憂就一直跟在太師劉申的轎子旁邊,他們行走不多時,劉申便拉開了轎窗,對著吳憂淡淡地說道,‘外面冷,你也上轎吧,陪老夫烤烤火爐。’
‘小的不敢。’吳憂對著劉申拱了拱手,婉言拒絕道。
劉申今日的轎子是八人抬的,轎身特別大,可以容納三四個人,因為天冷,轎子里面都裝有火爐,轎子周圍都是用厚厚的貂皮圍起來的,很是保暖,也非常名貴。
‘老夫叫你上來你就上來!’劉申大聲地呵斥吳憂道,看來他是有不明白的問題要問吳憂,吳憂哪里敢再拒絕,只得上了劉申的轎子。
‘坐吧。’劉申朝著自己的對面一伸手,吳憂便坐在了他的對面。他此時已經沒有了剛出宮時的那腔怒火了,又重新轉而為一種平淡欣喜的表情。
吳憂驚嘆于劉申的表情轉變,心中暗暗道,‘太師果然是城府之人,一喜一怒的轉變都在瞬息之間,全然不露聲色,這種人當真是太可怕了。’
待到吳憂坐穩了,劉申便將進宮后的來龍去脈都跟他詳細地說了一遍,當然忽略了德昭女皇罵他是閹人的那一段,最后劉申認真地問吳憂道,‘現在對于女皇患病這件事,你怎么看待?’
‘稟太師,小人之前對女皇患病的傳聞還有幾分疑惑,現在看來,這傳聞是確信不疑了,’吳憂經過短暫地思考后,他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據小人對女皇的了解,這十年里她一直是個有一說一、信守承諾的女天子,然而恰恰是這一點,今日她若不見您還好,若是見了您,定是想以假亂真!她想憑借自己從不說謊的原則,對太師您假裝她自己身體很好,其實真相是她已經重病在身了。她本想以假亂真,可反倒在今日不打自招了。’
劉申聽完吳憂所說,頗為贊許地點了點頭,他很贊同吳憂的猜測,如果今日德昭女皇不見他,他到現在可能還在疑惑德昭女皇是不是真的身患重病,可是今日德昭女皇見了他,而且無論是從德昭女皇的語氣臉色還是行為舉止中,都能看出她是一直在強忍著病痛!
就這樣,德昭女皇的謊言在劉申與吳憂兩位精明之人的對話中不攻自破。
‘那我們下一步該怎么走?’劉申又問道,臉上的喜悅之情顯而易見,褶皺的老臉在寒冷的冬日里煥發了容光。
‘依屬下愚見,我們還需再等等。’吳憂將自己的雙手靠近火爐烤火,爐火將他的雙手烤得通紅,火光印在他的臉上甚為詭異。
‘還要再等?快說來聽聽?’吳憂對于劉申來說,不過是確認自己想法的一個手下罷了,劉申生性多疑、喜怒無常,他常常連自己都不相信,所以他需要一個像吳憂這樣的人替自己拿定自己本已定好了的主意。
‘對,等。’吳憂故意賣了個關子,然后低下頭對著劉申悄悄地說道,‘據我們昨日在北海來的線報,里面說道北海的軒轅刀將會聯合赤狄、白狄、山狄三部狄族反出大夏,小人早在數月之前就已經飛鴿傳書與軒轅刀的門主司馬有道說好了,東廠與軒轅刀結為聯盟,他日事成我們以北海千里草原作為交換,到時候等他們在北海一反,太師就趁著女皇無力應對之時,舉保全中土大地的旗幟逼宮,這樣既師出有名,又事半功倍,那時候大夏就盡在您之手了!’
‘哈哈哈!好!好!好!’劉申聽完吳憂這么一說,連夸了他三聲好,他本來還擔心自己一個宦官逼宮,有違祖例,現在就吳憂這個法子看來,自己反倒是正義之師了,最關鍵是這樣就有十成的把握逼德昭女皇讓出大夏天子之位!
可是劉申又是貪心的,他的貪得無厭是出了名的,吳憂早看出了他的心中顧慮,還未等他開口,便又說道,‘等到事成之后,您已是中土天下的第一人了,您大可召司馬有道以及三部北海狄族的長老來京城領北海千里草原的賞賜,他們定會驚喜萬分,到時候我們在京城來一個甕中捉鱉!保管他們有去無回!’
‘嗯嗯,如此甚好,我中土大地雖大,但是那北海的草原足有千里,少了北海倒是不全了。’劉申認真地點了點頭,此刻的他已經是心花怒放了,透過火爐中的紅黃色火光看著劉申的那張白眉老臉,可以看得出他已經在做當天子的美夢了,可能劉申也沒想到,自己從原本不過是一個快要餓死在江南街頭的小乞丐,到如今自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五十多年來,一切恍如昨日。
可這,對他來說還是遠遠不夠的,他要的是這唾手可得的中土天下,他要的是這三千年來的第一人!因為這有這樣,才能彌補他身體上的那一絲缺憾!
漸漸的,雖然轎子顛簸,但是劉申卻昏昏欲睡,人滿足了就想要得到充分的休息,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在江南地區乞討時常哼的一首江南小曲,時隔五十多年后他再次哼了起來,‘終日奔忙只為饑,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綾羅身上穿,抬頭又嫌房屋低。’
中間很多句劉申已經記不得了,他便忽略了,直接跳到了最后幾句,‘一攀攀到太師位,每日思想要登基。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來下棋。洞賓與我把棋下,又問哪是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下,閻王發牌鬼來催。若非此人大限到,上到天上還嫌低。’
‘好一首十不足!’吳憂贊嘆道,他也是江南地區的人,在京城呆久了怎會不懷念家鄉的曲子呢?
‘唉,可惜記不全了。’劉申感嘆道,他只覺得這五十年過得太快,自己即使是快進棺材了,卻還未停止腳步,這一首‘十不足’當真是完整地詮釋了他的一生。
‘罷了,老夫乏了,要小憩一會。’不知不覺的,在劉申與吳憂二人說話間,那轎子已經到了東廠,吳憂將劉申扶到太師府中,劉申便讓他下去了,留自己一人脫掉了在皇宮門口時無憂給他披的那件潔白錦緞貂皮襖,然后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裳。
這時候服侍他的干女兒劉雨深從屏風后緩緩地走了出來,將劉申丟在地上的那件貂皮襖撿了起來,摸著上面紋著的龍印,略顯嬌氣地嗔怪道,‘爹爹,您是嫌這上面的龍印不好看嗎?’
‘哈哈哈,當然不是的,女兒,’劉申大笑道,他從劉雨深的身后一把將她水蛇般的細腰摟住,回答她道,‘爹爹是嫌它不是金色的,明日你給爹爹換件金色的。’
‘嗯,好。’這個劉雨深,她仿佛是一幅美人畫,臉若鵝蛋,倩影水蛇,肌膚勝雪,她的烏黑長發兩分披于胸前,一襲白色小襖僅僅裹著全身,只覺得她的身后有煙霞輕攏,當真非塵世中人,當真是人見人愛,更填一份我見猶憐的心動。
她正是劉申的養女,今年不過才剛滿二十歲,可謂是芳華的年紀,據說去年夏天在她二十歲誕辰那一天,劉申足足是設宴七天,擺桌千余,可見他對這個養女的疼愛!
‘爹爹老了,進了棺材也帶不走今日這些,待到那時候都是留給你的。’劉申朝著太師府門外的空地用手一指,示意這一片中土大地都盡在他手,他是閹人,并無子嗣,所以以后自己的一切都會留給這個養女。
‘爹爹休要亂說,深兒會生氣的!’劉雨深嗔怪劉申道,但是語氣中依舊透露出甜美與滿足。
劉雨深原本是劉申政敵的女兒,后來劉申將政敵一家全都殺了,獨獨見到這個小女孩劉雨深時卻怎么也下不了手,于是便在十年前將她帶回了太師府中,說來也奇怪,劉雨深明明知道劉申是殺她全家的仇人,可是她還是做了仇人的養女,曾經有人問她為什么這么做,難道血海深仇就這樣算了嗎?
劉雨深只淡淡地回了一句,‘血海深仇我無力去報,我不過是一個隨風飄零的弱女子,我心中只認強者,爹爹對我好我就會一直跟著他。’
就這樣,劉雨深在太師府中一待就是十年,從當初的懵懂童年到如今的青澀少女,可見時間不過是匆匆流過的河水,快且一去不復返。
‘好好好,爹爹乏了,深兒你扶爹爹去休息吧!’劉申對著劉雨深大笑道,他一笑起來那稀疏的白眉毛就被額頭上的皺紋給蓋住了,當真是奇丑。
劉雨深微微地點了點頭,然后便攙扶著劉申進了里房,扶著劉申上了床,最后將火爐生好,劉申只眨了三兩下眼皮便睡著了,她這才從里房退了出來。
在這天下所有人中只有劉雨深才能得到劉申百分之百的信任,也只有她才能讓劉申睡得這么香,睡得這么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