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真快。”我自言自語道。
是啊,真快。
好像一轉眼就過去了五天,我每天忙于和使者一起在各個時代與各式各樣的人對話交談,回到家便枯坐在窗臺上或床鋪上發(fā)呆,也沒覺得餓,也沒覺得累,只是安靜數(shù)著已然近在咫尺的死亡。
我愈加好奇為何使者要帶我去見他們,只是為了讓我死的明白點?可這有什么必要,我只不過是蕓蕓眾生中最普通的那一個,何德何能去接受這種待遇。
窗外是一成不變的藍天,澄凈到我都有點不厭其煩,那些許白云像是個悲哀的職員,每天靜靜坐在那兒,像上班一樣。可我又有些羨慕它們,可以繼續(xù)留在這座城市上空,沉默的看著一切的發(fā)生和結束。
我可真是個可恥的失敗者。
使者停留在桌子上,一動不動。
我靠在窗臺上,哼著稀奇古怪的調子,順便赤著腳打著散亂的節(jié)拍,借此驅散心中的氣惱。
“很難聽。”
使者說道。
我噎住了,尷尬地咳嗽了幾聲。
“沒人告訴過你,你找不著調么?”他還在說。
“我知道!”我惱怒地回了一句,惡狠狠的補充道,“但我喜歡!”
“你知道就好。”他丟下這句話,繼續(xù)沉默。
我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又大聲哼了兩句,還刻意把調子轉的東歪西扭。隨后我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點太過孩子氣了,聲音逐漸變小,心情卻出人意料的好了起來。
“走吧,今天我們得趕緊,要看一段時間很長的故事。”
使者飄到我的面前,說道。
我好奇,“時間很長?比一生還長么?”
“比你這短暫的一生,肯定是要長的。”
嘖,你看他,真是毫不留情。
我搖搖頭,站起身。
一陣頭暈目眩的感覺傳來,像是暈船,世界在面前瘋狂旋轉,我猛地摔倒在地上,低聲罵道:“使者,過分了!我們是去做過山車么?”
“是干涉。”他回答道,“因為你還有兩天才能徹底來到這邊,在這之前強行介入,就會有這樣的情況。”
“那邊?是哪邊?”
“你死后的那一邊,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是來這兒行善積德,給你改過自新的機會吧?”他的聲音陡然冰冷下來,不帶一絲感情,“最早我就說了,你還沒有被死亡擁抱,因為你還與這個世界有那么些許聯(lián)系,而我,就是來斬斷它們,讓你徹徹底底的離開這兒的。”
“哈哈,你是在說笑吧,我能與什么有聯(lián)系?只不過是個可憐的傻子罷了,就算這五天的見聞讓我對自殺這件事情感到遺憾和慚愧,但這個世界是真的沒有可愛之處,我就算茍活下去,在沒有這些見聞的情況下,也遲早是一具行尸走肉。
“使者,不要以為你改變了我,你改變的是現(xiàn)在正在和你說話、即將死亡、被這幾天的見聞所感動的我,而不是那個站在欄桿邊、準備跳下去的我!”
“真可惜,我以為你懂得會更多一些的。”
使者嘆息了一聲。
說話間,我們似乎已經到達了目的地。
我楞住了。
“下面的事情,交給你,到時間,我自然會把你帶走,好好珍惜吧,看看這一切。”
他消失了。
我看著那堆雜草,那棵桑樹,那片泥潭邊的破舊屋基,還有異常燦爛的陽光,破舊的板車,隨處可見的泥腳印和爛白菜。除了驚訝,剩下的就沒什么了。
這是我的童年時代。
我看像某個方向,那兒有個躲在高大桑樹投在屋基上的陰影中的小孩,他赤著腳,拿著一根木桿,聚精會神地盯著污濁水洼里的動靜。水面上的雜草中藏著一枚栓著肉粒的小繩,一只鬼鬼祟祟的大蝦正緩緩朝它靠近。
午后的蟬鳴極為聒噪,那個小孩卻充耳不聞,他全身都趴在水泥板上,伸長手微微牽著魚餌向水草的邊緣靠近。龍蝦一步步跟著狡猾的食物爬著,趴著,直到——
落進一個坑中。
小孩歡呼一聲,卻沒注意自己還在一米多高的屋基上,激動之下,咕咚一聲滾下來,他眼睛陡然睜大,張開嘴,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聲。
一片玻璃深深扎進了他腳掌中。
我坐到他身邊,看著這個小男孩捂住腳,卻止不住血,他驚恐地看著那枚銳利的小東西,想伸手拔,一碰卻疼得更為劇烈。
他坐在那兒哭,哭到嗓子啞了,流了一地血,才引來了一個大人,將他抱去了醫(yī)院。
是的,是我。
這是八歲的暑假,而那枚玻璃讓我在那個酷暑里,只能躺在床上度過了一個多月的時光。從那之后,我再沒敢光腳在外邊跑過。
那時候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腳底的疤痕也隨著迅速長大而消失不見,每次想起時,只會覺得那時候挺倒霉,被扎的真慘。
但站在桑樹下的我,已然一身冷汗。
假如我再向邊上摔一點,可能另一枚尖銳的玻璃就將扎進我的脖子;假如我一急之下忍痛把玻璃拔了出來,又不會止血,我可能會失血過多;假如直到我昏過去,那個大人都沒發(fā)現(xiàn)桑樹下的我,那我可能……
這么多假如中,我都會早早死去。
無暇去想更多,因為面前的畫面就如同快進一般,讓奔流的時間仿佛有了質地,在我面前洶涌流過。
在那個暑假里,待在家里的我無法外出,只能拿起書。
這一看,便到了初中。
當初的那個小孩,已經長高了一些,曬得黝黑的皮膚也白了回來,他從書本里看到了很多東西,有夢幻般的世界,也有純潔無瑕的感情。
打那時開始,他就喜歡看那些校園青春類書籍,看那些文字中的愁,那些文字中的喜樂悲歡。于是他用一種好奇的眼神看待這個世界,他拙劣的模仿著周圍的人,卻總是慢一步,仿佛小時候刺傷的腳讓他跛著走在人群最后。
他試著交朋友,試著認真學習,試著和家長口中那些壞孩子們打交道,試著和女生紅著臉聊天。
就這樣,他一邊嘗試,一邊繼續(xù)看書。
書中有那么多東西,似乎全和他的生活聯(lián)系起來了。后來他看到一個女孩,突然間就明白了什么叫怦然心動,這之后的很長很長時間,他默默注意著她,念想著。
時間就這么平平淡淡地過去,來到了高中,那個女孩也是,他們恰好在一個班。這時他看的書更多了,也更雜了,書上告訴他有東西叫勇氣,有東西叫愛情,于是這兩者在一起便有了奮不顧身的愛。
半夜里,看到這兒的他躲在被窩中傻笑,覺得自己應該要有點勇氣。
他并不知道自己懂不懂愛情,但他覺得那就是愛情。
沒有人告訴他這是不是愛情,所以他覺得這就是愛情。
他傻乎乎的,女孩說喜歡金銀花,他就摘了一束金銀花偷偷塞到女孩的桌肚里,女孩說喜歡誰誰誰的音樂,他也跟著喜歡上了那個歌手,女孩和她的朋友鬧了矛盾,他默默卻堅定不移的站在她身后,女孩想要好好學習,他就一直將所有題目都鉆研透,不厭其煩的給女孩講。
久而久之,他已經不記得這份感情從何時開始的了。
我站在一旁,冷眼旁觀。
那時候的我已經忘記,這份看似無比誠懇的感情,只不過是很早之前,在書上看到的一段話:男孩遇到了女孩,男孩愛上了女孩。
那時的我告訴自己,就是那個女孩,可我沒有告訴自己,我可能不是女孩眼中的那個男孩。
所以這段單向、毫無理由、持續(xù)六年的感情,隨著女孩與另一名男孩拉起了手,宣告結束。
如同破滅的幻夢,時間繼續(xù)朝前走著,只是偶爾會放緩,讓我看到我自己神色各異的臉。
那張從好奇變?yōu)槌聊僮兊闷降哪槨?p> 男孩穿上新衣服,住進宿舍,結識一群好友,他第一次享受到無拘無束的生活,于是他臉上重新綻放了光芒,對一切都充滿著好奇。
他又回到了童年那般,開始興致勃勃的嘗試一切東西,當然,他已經不自知地跟著更多書上所說過的東西開始一步步的走。
比如社團,學生會,旅游,游戲,圖書館,女孩。
一開始他精力充沛,夜以繼日的在這些事上耗費著時間,但隨著熱情消退,他發(fā)現(xiàn)好些東西書上說的很好,做起來卻平平淡淡樸實無奇,于是便散了心。
所幸還有些事情能讓他留下心思,比如書,比如游戲,比如某些社團。
他越來越像個正常的學生,少年時那般傻乎乎的氣息已經從他身上剝離,他學會了如何正確合理的對待每一件事,學會按步就章的生活,學會恰到好處的抱怨,學會作為一個普通人生活下去。
然后,他遇見了那個女孩。
這一刻,我不禁有些熱淚盈眶,有喜悅,也有悲傷。
那是個繁忙的下午,他拿著書,站在校門口等約好的人,她笑著走了過來。那時她頭發(fā)還不長,有著一雙好奇的眼睛,笑起來時會瞇著,像一對月牙。
起初,他只是覺得作為同一個高中學校的學生,同時也是一個早來兩年的學長,應該盡一份招待的義務,便想著請那個女孩出來吃餐飯,講講學校和這個城市,僅僅如此。因為那時他忙于各種事務:繁雜的課業(yè),愈加厚重的書籍,還有對未來的迷茫無知。
他們晚飯后去了海邊,海風涼爽,明月高懸。他們順著沙灘,走了一圈棧道。女孩似乎是第一次看見海,有些激動,問這問那,他也一副知無不言的樣子,心里卻有些煩惱,似乎在想著宿舍里四缺一的呼喚。
我跟在他們身后,嘴角掛起一點笑意。
男孩看過很多書,很健談,無論女孩說什么話題,他都可以說上幾句,而女孩似乎也很喜歡這樣的聊天,慢慢踱著步子,在木棧橋上輕輕拍著欄桿。
那時的他,還徒然相信著一見鐘情,還依舊沒有從過去那段悲傷感情中走出來,對面前的女孩不冷不熱,平淡無比。
秋過冬來,春風暖軟。
這一年,他過得極為平淡。
堆積如山的課業(yè),堆積如山的課題,還有步入大四的迷茫愈加旺盛,如同已然無比普通的他一樣,他選擇了最常見的面對方式:回避。
日子得過且過,時間任其流淌。
躺在床上時,他有時候也會想想未來,但思來想去沒個結果,便略過了。
后來課業(yè)可算結束,他有了時間,于是一邊看書,一邊與她再次閑聊。
他發(fā)現(xiàn)那個小姑娘突然長大了,他們開始一起去吃飯,一起看電影,散步,聊天。他去陪女孩上校選,課上偷偷聊天,聽女孩向他抱怨哪個老師比較嚴格。
他們慢慢走遍了學校周圍,無話不談。
我看到那個自己開始想念那個女孩,甚至連看書都沒了興致,只要與她聊天,便成了快樂的事。
他想了很久很久,最后在某場電影結束后,和她在公園里散步時,傾訴心語。
一切都似乎很美好。
我看著那路燈下?lián)肀У膬扇耍那氖萌ゲ恢螘r掛在眼角的淚水,露出笑容。
謝謝使者,即使是即將離去,能再見到段回憶,我也很開心。
但時間沒有停止,使者也沒有出現(xiàn)。
他畢業(yè)了,因為這段感情,他費盡心思找了個本地的工作,雖然他并不喜歡大城市緊張壓抑的工作環(huán)境,但他覺得自己應該這樣做,因為這是為了愛情所做的事,是正確,也是必要的。
忙。
繁忙。
他們一周也許都見不到一次面。
她到了大三下,課業(yè)愈加繁雜,他入職初定,事情鋪天蓋地涌來。
每天的閑聊變成了例行問候,三兩句互相的鼓勵或者玩笑話,又或者一兩天才會互相發(fā)一句話。
都忙。
可站在我這兒,仔細看去,我發(fā)現(xiàn)并不只是忙,而是更多的累。
當結束一天的活計之后,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租房,他已經沒有什么力氣再出門,去追求書上寫的那些愛情和未來了,只能藏在心里,默默念想。
于是他們變成了偶爾的周末見面,他只能努力讓自己的語言如之前那般風趣,希望每次見面都能開開心心,但他們之間的話越來越少,更多時候只是沉默的散著步。
后來,又過了快一年,女孩說準備論文,沒空出來了。
他心中空蕩蕩的,像是少了些什么,但周末卻有了休息的時候,于是他經常待在家里,躲在陽臺上,默默看著遠處的高樓。
我心猛地跳了起來。
到時間了。
我看到女孩站在他公司樓下,等待著他。
樓上,他放下手機,露出欣慰的笑容,像領導告了個假,走到大廳,門外,是穿著裙子,背著雙手的女孩。
“不要去!不要去!”
我沖過去,對他嘶吼著。
“快滾回去!你這個蠢貨,滾啊!滾……”
徒勞而已,他聽不見我這個死人的話。
我跪在地上,抬起頭,對著空無一物的天空央求道:“帶我走吧!我不想看了,帶我走,使者,無論是去那兒還是哪兒,是地獄還是冥界,讓我走,現(xiàn)在就讓我走……”
天空一片寂靜,而我跟在他們身后,朝著一家咖啡屋走去。
我知道,就在那兒,在幾分鐘后,女孩宣告了結束。
那時候,他已經存下了一些積蓄,準備給女孩買一枚小小的鉆戒,他還想再多存一些,這樣在女孩畢業(yè)的時候,他可以請個長假,和女孩一起去遠方旅游。
但一切都到那時結束了。
我心如死灰,那時候的絕望又一次充滿了我的心,我開始詛咒使者,詛咒一切,但我依舊看著他們,淚眼朦朧了視線。
他給女孩推開門,女孩說了聲謝謝。
他們坐在靠窗的第三排座位上。
女孩看著他,拿出手機,低下頭,發(fā)送了什么過去,然后盯著他的臉,面色平靜。
“別看……”我乞求道,“她是要離開你……”
他拿出手機,看了一眼,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我深深嘆了口氣。
他將手機放到桌面,放大了看,仔細盯著。他埋著頭,眼淚低落在手機上。
“謝謝。”
他說。
我愣住了。
他站起身,女孩也站起身,他們擁抱在一起,他哭的像個喜極而泣的孩子,女孩在他耳邊,輕聲安慰他。周圍的客人露出驚訝的表情,但他們毫不在意。
我揉了揉眼睛。
“謝謝。”他又說道。
女孩搖了搖頭,回答道:“不用謝我,后面的路,要我們一起走了,加油。”
我顫抖著走過去,盯著手機的屏幕。
那是女孩被他所在公司錄用的消息。
我瞪大眼睛。
原本,那兒應該是另一所大學的錄用消息。
她要去遠方繼續(xù)讀書,是來向我告別的。
她說我們的路都還很長,就當彼此是個過客罷。
她……
我茫然地看向天空,希望使者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
使者沒有出現(xiàn)。
時間卻在繼續(xù)向前。
我跟在他們身后走出了咖啡屋,他買了面、菜和醬,拉著女孩的手,笑著回到家中,在三十三樓那個雜亂的小屋子里,拿出久未使用的電磁爐,像住在宿舍里那樣,燒了一份熱騰騰的火鍋。
他們一個坐在陽臺上,一個坐在椅子上,被辣的滿臉通紅,卻笑著,十分開心。
時間又過去三年,他們結婚了。
生活依舊很艱苦,他們努力攢著錢,但臉上卻是逐漸多了笑意,他感到自己有了責任,愈加努力,女孩也不落下風,兢兢業(yè)業(yè)。
后來,他們搬進了一座大房子,雖然依舊很忙,但每天都會回去吃晚飯,有時是他做,有時是女孩做。
啊,不能叫她女孩了。
她已經是個美麗動人的女人了。
做菜,洗衣服,清潔衛(wèi)生,他們一起解決,即使工作再累,回家也能在笑語中安然入眠。
又過了幾年,他們有了孩子。
是個可愛的女兒。
他對這個小精靈愛不釋手,甚至連妻子都打趣說這個小姑娘分走了她一半的愛。
他哈哈大笑,說:“不是一半,而是一樣,我愛她和愛你一樣多。”
小女孩迅速長大,而他頭上漸漸有了白發(fā),她也漸顯老態(tài)。
但他們有了時間,也有了機會。一有空,他們就出去旅游,見全球各地的風景,看名山大川,看高原大海。
他們帶著女兒回了學校,給她講那時候的故事,他們漫步在海濱,或者坐上到海中游覽的觀光車,講著年輕時候的事情,他們還去了那座咖啡屋的地方,可惜世易時移,那兒已經是一座大公司的門面,他們在前面站了一會兒,便離開了。
小女孩長大了,讀書,上學。
她去了歐洲讀書,而已經不再忙碌的他們每周六都會去看望她。
她愛上了一個小伙子,牽著他的手驕傲地向他們介紹。
他皺著眉頭,但卻沒有說什么,妻子瞪了他一眼,笑容滿面的和那個靦腆的男孩聊著天。
已經不再是個小女孩的女兒坐到他身邊,湊到他耳邊說了什么。
他無奈地瞥了一眼女兒,點了點頭。
女兒喜笑顏開,沖上來重重抱住了他。
又是很久過去,他們穿上了禮服,參加了女兒的婚禮。
這時他們已經老了,婚禮結束后,他們回到家,走到海邊,順著棧道走了很久。
他們又聊到了過去,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
……
“使者。”我沙啞著聲音,對面前那個沙漏說。“帶我走吧。”
“如你所愿,第六天到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