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全面的小整頓弄到周五下午的時候就基本完成了。許見如把搬到屋外晾曬的東西往回搬,而夏知景動作笨拙地在拖地。
夏知景問他打算什么時候重新開業,他說,不清楚。
夏知景知道,雖然這個人在語言交流上總是愛跟自己作對,但是這個“不清楚”并不是抬杠惡搞她的,他確實是不清楚的。
在經歷生死別離的端口上,夏知景自己也是這樣的,不是嗎?
鐘熠走了以后,她真的不知道該怎樣接下去繼續工作和生活。就像一個興致勃勃的小孩在沙灘上努力地堆砌城堡,一個不小心,即將完成的城堡就轟然倒塌了一半,緊接著一陣風起,氣勢洶洶的海浪便把殘剩的另一半也帶走了。
在許見如面前,夏知景是懂他的,有相似的經歷,背負著相似的疼痛,理解起彼此來總能容易些。所以夏知景知道現在有那些話不該問,有那些內心還不可以觸碰,于是總是小心翼翼且盡量及時地把話題拐彎。
“那我這個義工是不是可以進入白吃白喝的模式啦!許大佬。”
夏知景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亢奮,肢體動作也得跟上,拄著拖把,眨著不大也不亮的眼睛,像個笨拙的新手演員。
“可以。”許見如很認真地點點頭。
許見如這個人,不管做起什么來,總是有一股怪認真的勁兒在。
簡而言之,根本就不像是個二十世紀末出生的新生代年輕人,怪老派的,而且有股呆呆的氣質在。
夏知景雖然這么說,其實出去買東西的時候,她總會很順其自然地去付款,她知道許見如的處境,她也不想真的白吃白喝人家的,畢竟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軟。
“我之前有打算,想直接退學。”
許見如已經把東西搬好了,拉開椅子坐下,還是他經常坐的那張椅子。雙手很隨意地放在桌子上,低頭把玩著。
夏知景原本就手腳笨拙地拖著地,聽到這句話后,更是直接打了滑,慣性把自己帶著踉蹌了一下。站穩后把拖把支靠在墻邊,面對墻壁小小地思考一會,走到許見如的對面,拉開椅子坐下。
時光好像回到他們第一次碰面的那天,也是這樣坐著,也是這個位子。
而且許見如身上的衣服還是那天那一套,夏知景也是。
這樣的巧合,讓人錯以為時光沒走,他們回到了初見的那天。
許見如緩緩開了口,“是辦完奶奶的葬禮后,自己決定的,因為也沒有誰可以商量。說實話,我自己也很惶恐,我也不知道這樣的一個決定,又會把我的命運拐向哪里。”
許見如停下來了,還是那樣平淡的神情,可是卻已死死抓住了夏知景的眼光,似乎在說,你拉我一下吧!
那是最接近彼此的一刻,差一點就觸及了。
“是打算退學,然后接手夏奶奶這家店鋪,把生意繼續做下去,對嗎?”
“嗯。這個家店,是奶奶一生的所有,從出生到死去,以及爺爺走后最艱難的那段日子的日日夜夜,都是在這里熬過去的。她所有的記憶,生命里的每一刻,都存留在這里。我覺得,奶奶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嵌入這里的每一件物件里了,我不想再失去了。”
他像個老人,氣息不足,說一會就得呼口氣歇一會。
“我拼命地告訴自己,我只有一個心愿,就是幫奶奶守護她的所有,守護好時光款款。可是...”
許見如停頓的時候,他的眼神閃躲著落下了。
夏知景敏銳地捕抓到,那落下的瞬間,余光里的掙扎。便想起她來這里的第一天,那天她和他抬杠了大多數與少數人的區別,還有那天晚上,在陽臺仰望夜空的時候,討論的“被看見的月亮”和“不被看見的星星”。
“可是,心底有個聲音...”
音量低下去了,許見如內心的掙扎明明顯顯地擺出,掙扎于想說卻說不出口的話。
內心里那兩個人在拉扯,且實力相平,只是有一方被許見如死死壓住了。
他不愿意去直面它,夏知景隱隱猜到,他早就下定義了,很有可能把壓制住的那種行為定義為不孝。而另一方,則被定義為報恩。
人啊,往往就是那份不敢直視的,被壓制住的,才是真正的渴望。
夏知景真正確認了,他們彼此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了,不管是關于身邊人離去的疼痛,還是個人面對另一個階段選擇時的掙扎。大概可以算是同類人吧!那么有沒有那種可能,可以拉著彼此,一起成功出走呢?
他太掙扎了,夏知景便先開了口,“許見如,你先聽我說個故事好不好?”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別的多余的動作,只是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可是夏知景覺得,他還舒了一口氣。
“我從小是在媽媽的極度保護下長大的,什么都被安排妥當,每一步都被規劃好,媽媽對我常說的話是,‘小景,媽媽給你報了班。’,‘小景,這個對身體好,吃這個。’等等,全都是肯定句。不曾問過一句,‘你覺得怎樣啊?’或者‘你覺得好嗎?’都沒有。”
“而且我也沒有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好,或者不對。我就是這樣長大的,渾渾噩噩,對什么也提不起多大的興趣,反正就是這樣,吃了睡,睡了醒,醒后媽媽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唄。”
“一直都是就是這樣想的,呵,很傻,對不對?”
許見如沒有做任何回應,神情也基本沒變,就好像眨眼這樣的動作也是被控制在一樣的頻率和幅度里的。這樣的描述,很容易讓人誤以為他在神游,可是他的眼神又堅定地表示著,我在認真聽。
“其實十幾歲的時候,也偶爾想過,這樣聽任媽媽的安排去過本該是自己的人生到底對不對,可是那時想不通的,也找不到答案。如此日夜為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煩惱,倒不如忘記,就不去想了唄,繼續聽媽媽的話日復一日過下去吧!”
“可是,老天愛看好戲,也不打算讓我就這樣無憂無慮地過下去了。大四那年,爸媽終于真的離婚了,然后媽媽跟我說她要去英國留學,要去完成當年沒能完成的夢想。我當時就覺得天都塌了。我就像個木偶,被她牽扯了22年,然后她玩累了,她不想玩了就放下杖桿,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就是那種徹底被拋棄的感覺。”
“問題是,以前媽媽說往那我就往那,說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反正聽話就不會出錯的。可是,媽媽不再管我了,要放手我去過自己的人生了,我就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了。無論我做什么,我總是會回到那個問題,我該怎么辦呢?接下來我應該做什么了呢?完全沒有頭緒。”
“就像身處在密密麻麻的觀眾席中,原本好端端地坐著,是個腰桿挺直,雙手放膝,抬頭挺胸的乖學生。可是一個恍惚間,那個位置就被抽掉了。明明世界那么大,卻沒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那種感覺。其實,我只需要一個37碼的地方站著就好啊。可是,沒有。”
“我就一直揪住那個問題不放,該怎么辦?該怎么辦?在那以前的人生,媽媽的安排就是我的一切,我什么都沒有思考過。這樣長大的孩子,連媽媽也拋棄了她,她能怎么辦呢?”
夏知景現在只把自己當成一個講故事的人,而不是有點可憐的當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