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廳。
送走了林堂,張父拍下案桌,質問張睿恒,“那邪魅你要納入房內,這一家大小的安危你可想過?”兩場大火讓他們疲憊不堪,光是后期的修復已花費了不少的銀兩。
眼下林堂還要回收舊人的嫁妝,張府大部分的開支都是從那上面來的,也是張睿恒這一房出的,所以有時候他混賬糊涂,做事出格,他們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張老太太這次沒有出聲,見莫梓涵回來幫她在一側添了熱茶水,眼里似乎氤氳。
“本是她的東西,你們不是說要除凈嗎?還給他們有何不可,且府里可曾出過一條人命?”面對張父的憤怒,他反問。
“你!雖未曾,但能被附上身的人,身上陰氣肯定極重,在人世間定是要吸食陽氣的。說不定還得吸食人血,人心......”說的,吳氏和林婉青吃了一口桂花粉圓羹,趕緊放了下來,有些作嘔。
“那日道士做法,已說去除干凈了邪祟。僧士度化也說除殘魂未清,府內無礙。倒是懼怕無因無果,又是為何。”
張老太太看了自己的孫子一眼,想起那日說的人為,心里已有定數,看這場面,默不作聲。
他句句護凌宜,“若是各府各房如此懼怕一個弱女子,那即日起,圍墻。她在我府內,不再出半步。”
“這......”吳氏聽張睿恒說起了圍墻,原本三間府邸相鄰并無隔墻,孝親美名傳播了整個京府,現在一圍豈不讓人笑話。她第一個不同意,“睿恒,你這是何必。圈在園內便好,那就好了,不必鬧大。”
“母親,今日若不是文月一事,我還尚且不知各府各房下人竟可以竄至我府邸,當規矩無物。既然你們都懼怕凌宜,我要么遷府要么圍墻。”
遷府那不成了更大的京府笑話!
“圍!圍!你圍!”張父氣得咳出了聲,知道這兒子只要沾上一點點舊人的東西,這一時半會兒肯定是遣散不了了。
是不是高官當慣了,竟然絲毫不念情面,以往倒是有林莞能緩和下這局面,眼下倒是誰也給不出這臺階來。
張父看了其他沒出聲的人一眼,知道皆是懼怕失去了張睿恒的庇護,不想過多地扯上干系。
這小兒子的羽翼已經豐滿了,不再是幼獅了。
他氣,但是卻說不出話來。
“謝父親成全。”
“你!”
其余眾人皆是看著臉色行事,張家大少爺低聲說,“睿恒,適可而止。都是一家人。”
張睿恒絲毫沒有懼父親的反話,吩咐了身邊的小廝,讓人即日起圍墻,臨提步前轉身看到了剛從側門進來的張老太太身邊的莫梓涵。
只聽他說,“祖母,這丫頭是否我府內賣身丫鬟?”未等張老太太的回答,他清冷說,“借了如此長的時日,是否該歸還了。”
歸還?
手里添茶的手停了下來,莫梓涵看看張老太太,張老太太臉暗了下來,放下茶盅,笑的有些不自然道,“自然是要歸還。”面前的人已經冷薄到六親不聽的地步了,這凌宜真是個禍害。
“梓涵,隨你家主子回去吧。”
啊?
祖母竟然一點沒有開口挽留的意思,莫梓涵才表明了自己的立場,疑惑地看向了張老太太。
只見張老太太閉目,甚是覺得這劍拔弩張的場面,燒心。
祖母似乎也留不下她,她俯身點頭,回答。
“是。”
放下了茶壺,莫梓涵跟隨著主人家出了廳堂,外頭天色已黑,兩個提燈的小廝在前面走著,照著回府邸的路,他在前面走,她跟隨著腳步在后面跟。路上他倒沒有半句的斥責。
后頭,莫梓涵眼里氤氳,未來路不清,想著父親,靜悄悄地掉眼淚,夜色深,誰也沒看見她臉上悄然而下的淚珠。
他說,“石子路,前頭舉燈的慢些。”一路默默而行。
一遠一近,腳步一深一淺地,回到軒意園。
原先她也不是園內的丫鬟,是后廚的丫鬟,后來又被從闌珊園討借到老太太身邊協助度化一事。現在重新回到了二少爺的府邸,闌珊園不知還能不能去,在軒意園里,她站在一側,等候主人的派遣。
冬雪已經迎了出來,讓人掀起垂簾,進了里屋,并讓人去備了飯菜,隨后擺了一席。
莫梓涵看著,肚子響了下,餓了。
她捂著肚子,有些不好意思,今天一整天忙了早上餐食,正準備吃,剛好碰上了林婉青的事,再來中午準備吃,又碰上了文月的事,直到現在她就只有一碗茶水下了肚,真的是餓了。
看著桌上的餐食,不好吃的也都想吃了。
尷尬的是,可能要罰她亂竄府的主子,張睿恒也聽見了,從案桌里抬起了頭,看了她一眼。隨后又低了眼,看起案桌上的字,說,“聲音太大了,吵。”
“那......”
那正好,她可以請示完回后廚了。
但是張睿恒又說,“桌上有紅豆餡餅,拿著吃吧。”視線都在案桌上,他似乎也不餓。
哦,她走到食桌上,拿了個餅,小心翼翼地吃,但身體太餓了,又想拿多一個,她才只看了主人家一眼,那人頭都沒抬,“可以。”
她又拿了一個,有些不好意思。
“謝二爺。”她又吃了一個,滿口紅豆香,很是滿足。這次絕對肚子不會再響了,她就乖乖地跪回剛剛的位置,不一會的時間,張睿恒才從案卷里抬起了眼。
微側余光看了她一眼,“起身吧。”
應該是要有所吩咐了吧,她想,站了起身等候吩咐。張睿恒身邊的小廝見他已閱了卷,讓人帶上了人來。
不一會兒的時間,一被點了啞穴的人被帶了上來,一身素衣見到案堂上的人急急要出聲,卻什么也喊不出來。莫梓涵看著剛剛在石橋欄上碰上的兩個生面孔,一個人壓制了那無聲的人上來,另外一個在一旁護著。
那解了啞穴的人,立刻喊了“二爺,二爺,救救我,救救我。”而這蒼茫無措的人正是凌宜。
這在軒意園受寵的凌宜怎么會就被人五花大綁的模樣呢?莫梓涵看向那案桌上臉都沒有變過顏色的人,心里一驚。
他只是清冷地問了句,“舊時南疆之行,還能再贅述一遍?”
“能!”凌宜趕緊點點頭,“這是與你的共同記憶,我不敢忘的,不敢忘的。”她臉色驚慌極了,趕緊說。
而她一字一句在夜晚的軒意園落下驚鴻,起伏又錯落的回憶將往事如光影掠過,又一幕幕地放到了面前。
那年,舊人十五歲。
隨著父親闖蕩大江南北后,雖家里隨時備著教書先生,但隨著年紀增長,一身男裝再隨著父親游走,已不太妥當。思量了許久,林堂將她安置在了京府,早上與一幫官家富紳子弟一起上學堂,回到林府就學規矩,精學琴棋書畫。
林府里當時還特意高酬請了一幫子的下人丫鬟,不允許她有些許的閃失。
張家與林家自熊溪村相識后,兩家走得近也走得勤,張父當時正在朝廷為官,為了做出些政績,招攬林堂資助,便主動提出代為看顧照料。
于是,兩個孩子一起晨起去學堂,黃昏便同輛車馬回府。
熊溪村一別后,兩人也經常在些應酬場合上見面,她是自來熟,與他自認為是過命交情了,對于偶爾張睿恒臉上有意避之的神情只當是害羞,其他的含義似乎視而不見。
一起去學堂的車馬上,她見到他,開心地嘰嘰喳喳一路,而他正經端坐,沒有絲毫地久違重逢地欣喜。
“木頭!”她擅自作主地說,“以后就喊你木頭了。”
“嗯?”突然地,這是做什么突然喊他木頭。“隨你。”他不氣也不惱,隨她去。
“我爹爹老是說良禽擇木而棲,賢臣則擇主而事。我變了變,初來乍到,你可要罩著我,你就是我的好木頭。”
“額......”這句話貌似不是這么理解的吧。“那難道我要叫你良禽?”
“我爹爹有時候叫我小畜生,要不你也叫?”
“小?畜?牲?”這心是有多大,他淡然一笑,耳朵有些紅。
或許是天生的遲鈍卻豪爽......
“木頭,我坐你隔壁。”一進學堂,便遣走了隔壁的人,坐他旁邊,嘻嘻地笑。
下人送來飯食,后山、魚塘、假山、流水旁,她都能找到他,“木頭,一個人吃飯多無聊啊,我陪陪你~”
“不用。”
“你看你嘴角都笑了,明明就想我陪你。”
“胡說。”
“哇,你家煮的是什么呀,看起來好好吃的樣子,我跟你換!”說完也未等他允許,筷子已經下去了。
上課堂的時候,她記性好,只要看過一遍便能熟記于心,肆無忌憚地開小差睡覺,有時候哈喇子都留到了白色紙卷上了。學堂先生見她學的不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她睡。
張家二公子也是張家世家子弟中難得一見的俊雅之才,詩賦政論對答有主見遠見,先生也是贊賞不已。
好學生的待遇就是她和他的那一區,無人叨擾。
“木頭,你看窗外有只小鳥耶......”
他不看。
“又飛來了一只,哦,是一對的。”
他堅持住。
“啊,它們一起飛進來了......”
他有些忍不住了。
“你快看啊,他在先生頭上拉了屎!”
!!!
抬頭,那兩只小鳥不知為何在教書先生的頭上盤旋,灰白的頭發上,那先生摸了摸額頭,摸出了一團白。
......
先生一直有潔癖,當下一堂課提前休息,讓他們自行討論漢武帝帶領下強國富民后,漢元帝時期昭君和親之策意義何為。
課堂里小嬉鬧了一輪,還是認真地聽了先生的話,討論起來。
一向喜歡討論的她卻安靜了下來,望著那兩只飛舞著又旋轉出去的鳥,第一次有了安靜。而后,轉過頭問他,“木頭,你敢離家出走嗎?”
他從沒想過。
而面前的人對他嫣然一笑,眼里閃著朵朵星斑,對他說。
“我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