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的驛站里沒有沒有滿漢全席，也沒有貴賓送來的珠寶賀禮，這里只有鄉村人家的粗茶淡飯與兩位旁坐的賓客。
這兩位賓客分為一男一女，男子的表情像是一塊冷漠的石頭，說他是賀喜的倒不如說更像是悼喪的；女子則是滿面怒容，好像今晚的新郎是她被搶走的情人一般——不知道的人恐怕會以為他們倆其實是來砸場子的。
新郎與新娘也沒有換上喜慶的紅色婚衣，只是穿著沾滿塵土的舊衣。
閑云居士端坐在驛站正廳，欣喜地看著立在他面前的一對年輕男女。
夏逸笑道：“大家都不是在意繁文縟節之人，不如快些喝酒吃肉，再讓新郎新娘早入洞房。”
閑云居士瞪著他道：“舒舒畢竟出身大戶人家，成婚的禮節總還是要有的，何況為師都不急，你又急什么？”
夏逸道：“那……我是非做這儐相不可了？”
閑云居士道：“姜四俠與龍姑娘都是賓客，你不做儐相難道為師來做么？”
夏逸嘆了口氣，擠出一個他自認為還算燦爛的笑容，喊道：“一拜天地！”
傅瀟與徐舒舒對視一眼，一起笑了。
當他們共朝著門外一拜之后，夏逸又喊道：“二拜高堂！”
這一次，閑云居士笑了。
待到傅瀟與徐舒舒二人恭敬拜過自己之后，閑云居士只感到自己已年輕了十歲。
閑云居士大笑道：“想不到老夫有生之年居然可以看到瀟兒成親……舒舒，要你嫁給我這窮酸徒弟，希望你莫要覺得受了委屈?！?p> 徐舒舒微微笑道：“傅大哥絕不會委屈舒舒?！?p> 閑云居士道：“舒舒，我們師徒三人都是山野之民，今日你與瀟兒大婚，為師也送不出什么體面的賀禮，只有一份薄禮給你，希望你不要嫌棄，你上前來。”
徐舒舒上前兩步，正在納罕之時，閑云居士已將他腰間那柄晶藍短劍連鞘卸下，塞入徐舒舒手中。
傅瀟變色道：“潛霜是跟隨師父多年的戰友，這份禮實在太重?！?p> 閑云居士正色道：“為師豈會著緊區區一柄短劍，你若覺得這份禮太重，以后需好好待你的媳婦。”
傅瀟低頭道：“徒弟明白！”
閑云居士又忽地朝夏逸笑道：“狐祖宗，你不必眼紅，等你成婚之時，為師便把飛焰當做賀禮送給你?！?p> 夏逸面帶幾分尬色地輕咳幾聲，心中暗自想道他才不稀罕閑云居士這把刀，他情愿閑云居士送他兩壇酒。
“你咳嗽什么？得了肺癆么？”
閑云居士面色一沉，道：“你是不是還有事沒做完？”
夏逸趕緊再喊道：“夫妻對拜！”
傅瀟與徐舒舒的目光再一次相觸，已然熱淚盈眶，帶著一路深情與堅信的淚水，亦如兩波碧泉般共匯一處。
一旁，李雪娥靜靜地看著傅瀟與徐舒舒臉上洋溢的幸福，只覺得這二人是顯得那般憔悴，但……
此刻的他卻仿佛正當風華正茂，而她又是實實在在有著沉魚落雁之資——李雪娥忽然明白只有一個人身處在真正的幸福中時，這個人才會散發出這樣的光芒。
她不禁想到如果徐舒舒當日嫁入了皇宮，她此生是不是還能再展出這樣幸福的笑容，她是不是還能像這一刻一樣光芒萬丈？
“禮畢，送入洞房！”
夏逸終于喊完了，他拍著傅瀟的肩道：“你本該與我們喝兩杯的，但明日還要急著趕路，所以今日暫且放過你，早些與大嫂入房吧?！?p> 他笑了笑，面上似乎寫著“你懂的”三個字。
傅瀟看著他，認真地說道：“你是我見過最差的儐相……但我還是該謝謝你。”
謝謝。
這兩個字已包含了太多，謝謝他的生死與共，謝謝他的不離不棄。
哪怕千言萬語也無法形容這樣的情義，所以傅瀟只說了兩個字。
夏逸當然知道這兩個字里面包蘊了怎樣的情感，他大笑道：“光是謝謝可不夠，日后你得好好陪我痛飲！”
傅瀟也拍著他的肩笑道：“不醉不休。”
這時，閑云居士已端起了酒壇子道：“狐祖宗，來陪為師品一品這燒刀子?！?p> 夏逸瞧了姜辰鋒一眼，道：“你真的不想要喝一杯？”
姜辰鋒卻只盯著閑云居士，他走上前為自己倒了一杯水，端起杯子道：“前輩，我敬你?！?p> 閑云居士道：“你用水來敬我？”
姜辰鋒道：“前輩愛酒，我只喝水，所以只要敬意不變，是酒是水也并沒有什么區別?！?p> “似乎有理?！?p> 閑云居士居然點了點頭，說道：“你真是像極了我一位舊識。”
姜辰鋒道：“哦？”
閑云居士道：“我當年見到劍修之時，他的行事風格便與今日的你如出一轍。
若不是狐祖宗已告訴我你是玄阿劍宗姜大俠之子，我可能會以為你是劍修的私生子?！?p> 姜辰鋒動容道：“前輩認識劍修？”
閑云居士道：“劍修小我幾歲，我認識他時，我倆都是涉世未深的江湖新流。
只不過，他當時的劍法已十分可怕，只是未至大成，火候上還差了些?！?p> 火候上還差了些的言下之意，自然是當時的劍修仍比閑云居士差了一些。
姜辰鋒不說話，等著閑云居士的下文。
閑云居士果然又說道：“應該是過了七八年之后，我再遇到他時，他的背上已多了一柄木劍。
我那時便知道自己已不是他的對手，而且我與他之間的武功差距會越來越大?！?p> 李雪娥也聽得緊緊閉上了嘴，靜待下文——有哪一個真正嗜劍如癡的人不愛聽劍修的故事？
但閑云居士也只是言盡于此，便不再說話。
過了良久，姜辰鋒沉吟道：“我懂了?！?p> 閑云居士道：“你懂了？”
姜辰鋒道：“是。”
閑云居士道：“好，懂了便好?！?p> 姜辰鋒道：“所以前輩若愿收下我的敬意，便該知道我的意思?！?p> 閑云居士道：“不錯，劍修也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與高手切磋的機會，你是晚輩，時間和地點都由你來選?！?p> 姜辰鋒道：“好，那我便選在前輩十足狀態之時，至于地點只要前輩一句話，我即刻趕去?！?p> “好、好！”
閑云居士連說了兩聲好，笑道：“你見老夫連日趕路又經歷數場激戰，不愿乘人之危，可見你不僅武功已在同輩中登峰造極，而且這份風度也勝過了無數長輩，就沖這一點，老夫不可以不收下你的敬意。”
笑罷，他也舉起了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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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根紅燭，一對燭光。
如此即點亮了整間洞房。
紅燭幽光之前，一對璧人面面相坐。
傅瀟拿著一塊剛剛擠干熱水的毛巾，輕輕地擦過徐舒舒的嬌顏，又仔細地為她擦拭柔荑。
“舒舒。”
傅瀟輕聲道：“其實我從沒有想過這一天會來的這么快，而這一天真的到來時……”
他頓了頓，笑道：“我發現……我仿佛已等了一輩子?！?p> 徐舒舒的臉紅彤彤的，不知是羞的還是燭光照的。
燭影之中，一只柔荑憐惜地輕撫情郎的鬢發，飽含柔情的話音隨之響起：“舒舒又何嘗不是等了很久?！?p> 傅瀟漫聲道：“這些日子我也在想以后的去處，我們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到時候我可以做一個耕地的農夫，也可以去學堂做一個教書先生，你便在家里洗衣做菜，你說好不好？”
徐舒舒說話有些吞吐：“可是……我不會做菜?！?p> 傅瀟笑道：“那由我來做菜，我每天清晨做好菜，你用午膳時再熱一熱便成。”
徐舒舒道：“世上真有這樣的地方么？”
傅瀟道：“東海上有一個島國，叫作東瀛，聽聞在那里丈夫每天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妻子每一天都會在家里做好家務，等著丈夫歸家?！?p> “東瀛……”
徐舒舒喃喃地念道，眼中已漂出一絲神往。
“舒舒，時候也不早了。”
傅瀟握住徐舒舒的柔荑，柔聲道：“我們……是不是要休息了？”
徐舒舒不僅臉已通紅，那如象牙一般白細的玉頸也變紅了，只聽她低聲道：“好。”
傅瀟輕柔地將她抱起，慢慢走向了兩人身后的床塌。
“傅大哥。”
徐舒舒低低地叫了一聲。
傅瀟道：“嗯？”
“蠟燭……還沒滅……”
徐舒舒的聲音簡直輕得已快聽不到。
傅瀟不禁一笑，反手一揮，掌風已吹滅了蠟燭。
似乎是因為這一件突如其來的喜事，老天也忽然開了眼，本是暗淡的月光居然變得明亮起來。
夏逸倚在窗前，時不時地往口中送入兩口酒。
他雖與閑云居士已干了兩壇子，但他心中的喜悅仍是不止溢出，所以他回房后仍想再多喝幾口。
他取出那塊隨身攜帶的玉佩，用比撫摸玉石酒樽時還要溫柔的力，輕輕撫摸著玉佩——惜緣，想不到師兄這個書呆子也已經成家立業了……你是不是也沒有想到？
他微微笑著，傅瀟成親了，他似乎比自己成婚還要高興。
他望著窗外，不知是看著那輪月牙還是看著天，舉起了手中的酒壺，淺笑道：“我敬你……謝謝你沒有讓他們白受這些苦，謝謝你令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他喝了不少的酒，那纏滿了繃帶的右手便隱隱作痛起來，但他此刻卻覺得自己受的這些傷并不算什么——為了今日這個結果，哪怕要他失去這條右臂也絕對可以接受。
一個人若是心情很好，他會感到身邊的一切都還不錯。
夏逸喝著烈酒的同時，發現窗外吹來的山風也舒爽起來，并不怎么冰寒刺骨。
“對月不獨飲，你一個人喝酒難道不悶么？”
這是夏逸今晚聽到的第三個熟悉的聲音。
他還沒來得及思索這個聲音在何處聽過時，一個身影已隨著那窗外的山風一同飄入了他的房間。
看清端坐在對床尾的那道人影后，夏逸不禁驚詫道：“小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