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婚(14)
元帝凝眸道,
“如今那故事中的奸人何在?”
左御史高聲道,
“有一位,不是旁人,正是孟奉常之子孟華文。”
“三年前,孟家與宮家訂親,而如今,孟華文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與他人無媒茍合,甚至已珠胎暗結,便一次次地到宮家退婚,羞辱臣的外孫女。”
左御史步步走向孟奉常,孟奉常始終低著頭不敢看左御史。
左御史道,
“而這位孟奉常,教子無方,還利用自己的勢力替孟華文遮掩丑事,為得朱家小姐,從而得朱家家財,縱容朱家女對臣的外孫女下毒手,提劍行刺不成,便用發簪刺其要害,又將其推下樓,要將我的外孫女置于死地。”
“人證物證俱在。事發后包庇朱氏,那朱氏到現在還逍遙法外!”
“下如此毒手,便是要臣的外孫女非死不可,宮韞不在,宮家的尊嚴簡直被踩到了腳底!”
“衛國大將在戰場上為大周拼命廝殺,而就在他拼死保衛的大周之內,他的女兒卻被人如此欺凌,若大周的衛國將士知道了,該有多心寒!”
左御史痛心疾首,字字擲地有聲,大殿之上,唯他的聲音響遏行云。
言語并不十分考究仔細,一字一句卻都是發自肺腑,眾人寂寥無聲,卻都不由得有些被說動。
一個弱女子,被人惡意退婚,未婚夫與他人的奸情被當眾撞破,導致她名聲有辱,還一次次上門退婚,這本就已是幾乎要毀女子一生的舉動。
而后還對女子下此毒手,險些令其命喪黃泉。
這簡直是喪心病狂。
一時間,眾臣看向孟奉常的眼神都有些不善。
而那些以往與孟奉常關系匪淺的大臣,則是盤算著,如今孟奉常必然要失圣心,自己自然要遠離,免得惹了一身腥。
大殿上數百人,各有各的思慮謀算。
靜謐得一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得到。
元帝微微瞇起眸子,沉聲道,
“奉常何在?”
孟奉常哆哆嗦嗦地站起來,上前兩步,跪下道,
“臣…在。”
元帝道,
“左愛卿所言可屬實?”
孟奉常緊張得咽了一口唾沫,卻強裝鎮定,
“陛下,臣…臣…有異議,朱氏確實謀害宮家長女,但臣與臣的兒子卻是并未對宮家長女做任何事,臣承認自己教子無方,但御史大夫所言種種,臣確實沒有做過。臣一向深知臣民二字,臣雖是臣,亦是民,何能以民之名辱民,臣怎會濫用職權來為任何人開脫罪名,此乃污蔑,臣是無辜的啊陛下!”
孟奉常一臉被冤枉的委屈。
左御史聞言怒發沖冠,上前對著弓著背跪在地上的孟奉常就是一腳過去。
“放你娘的屁!”
孟奉常一時沒有準備,被踢翻在地。
眾臣見狀,震驚之余,忙上前拉住左御史。
左御史目呲欲裂,還要上前去打孟奉常,若非眾人拉著,早已沖上前去了。
左御史被人拉著,卻仍斥罵道,
“孟士林,你敢給我再說一遍你無辜!”
“你敢說,不是你勾結上下,利用自己的勢力拼命遮擋歪曲流言,還企圖對我的外孫女倒打一耙!”
“你敢說,你沒有替你兒子和朱氏遮掩!”
“小人!宮家看錯你了,你一路走來,我女婿幫了你多少,你如今居然以怨報德,與你這種人結過親事,當真是宮家的奇恥大辱!”
“你個黑了心的白眼狼!我今日就算是撞死在這大殿上,也要拉你這老匹夫陪葬!”
眾人忙拉住左御史,孟奉常哆哆嗦嗦地從地上爬起來,頭上撞起一個大包,哭著道,
“陛下,臣沒有,臣沒有啊!”
左御史聞言,血氣上涌,將手中的笏板猛地擲出,正中孟奉常的后腦勺。
孟奉常應聲而倒。
左御史嘴里還痛罵道,
“有娘生沒娘教的小人!”
眾人的表情如被雷劈了一般。
戲園中,幾個人尋到后堂,找到班主,
“班主,這作公侯女者是誰?”
“這公侯女辭藻華麗,大氣磅礴,一針見血,只怕背后之人是當世大儒吧。”
班主面露難色,
“其實我們也不知道。這公侯女的戲本子是忽然出現在戲園子里的,悄無聲息,無蹤無跡,但因為大多文人輕視寫戲本一流,所以寫戲本子的人基本不署真名,時不時就會有一些戲本子自薦于此,所以我們也就沒有去深究,眼下確實是不知背后之人姓甚名誰。”
幾人面面相覷,
“那可有化名?”
班主忙道,
“有的有的,戲本子后面落款三十三天蒼穹客,只是我們也并未聽過一樣的化名。卻是是無跡可尋。”
眾人失望,
“若是能尋得背后之人,我們倒還想請教一二。”
宮府中。
梳妗小心地扶起宮長訣,
“小姐,奴婢瞧您面色好多了,今日要出去走走嗎?”
宮長訣撫住肩頭,
“算了吧,怕牽扯了傷口。”
一個侍女站在門外,高聲道,
“小姐,宮中來人了,宣您入宮呢。”
宮長訣動作一頓,轉瞬又扶住桌子站起身來。
梳妗忙扶穩宮長訣。
門外的侍女道,
“小姐,請您快一些,宮里的公公正在前廳等著接您呢。”
侍女說完便退下了。
宮長訣道,
“梳妗,去給我尋一套淺色衣裳來。”
梳妗小心地放開宮長訣,宮長訣扶著桌子,看向桌上的脂粉。
梳妗拿出一套淺青夾白的衣裙,
“小姐,您看這個行嗎?”
宮長訣轉過身來,面色比之蒼白孱弱。
梳妗驚訝道,
“小姐?”
宮長訣接過衣衫,淡淡道,
“受了重傷,總得有個受重傷的樣子。”
宮長訣視線掃過梳妗手中衣裳,
“就這個吧。”
宮長訣換過衣裳,自屏風后出來,梳妗扶著她到了前廳。
正在前廳站著的大太監見宮長訣來,忙道,
“見過宮小姐。”
宮長訣點點頭,虛弱地道,
“公公久等了。”
前廳中眾人的目光落在宮長訣身上,她面色蒼白,然一雙水眸清澈透亮,卻是幾分哀凄,身形纖瘦窈窕,腰身極細,如弱柳迎風,蒼白的面色反令她多了一股孱弱溫婉的感覺,叫人不由得心生憐惜。
大太監的聲音有些尖利,然卻恭敬,低著頭未有直視,
“宮小姐,這便出發吧。”
宮長訣應是,隨著宮里的馬車到了皇宮。
馬車停下,梳妗忙扶著宮長訣下車。
大太監恭敬道,
“宮小姐請隨著奴才來。”
宮長訣點點頭,隨大太監到了引月閣,引月閣中正敲敲打打地唱著戲。
而首位上坐著一個已過知天命之年的男子,龍袍加身,不怒自威,正看著戲臺,周圍落座皆是妃嬪。
宮長訣握緊了手,眼中燃起熊熊烈火,
記憶中,一個宮裝的高傲女子站在滿地流淌的鮮血之上,看著她,輕蔑道,
“宮長訣,這就是你勾引楚世子的下場,你真以為宮家權傾朝野就堅不可摧了?”
“本宮告訴你,父皇想除去宮家已不是一天兩天了,所以哪怕是這么大的罪名落在宮家身上,父皇亦是查也不查就直接給宮家定罪。”
戲臺上,一個女子正哭泣著,一身素白,戲腔凄絕哀極,
“小女常玨,長安人士也,想我誤許婚盟,被奸人所害,名聲盡毀,家室全休,雪飛上白練,六月下雪,三年不雨,堪比竇娥之冤,那斯亂綱常,奴恨不得將二人萬剮,痛殺我嬌資弱體閉泉臺,落得悠悠流恨似長淮。”
“可恨——可恨呀——”
宮長訣站在戲臺十步以外,面上毫無表情地看著首位上的男人。
這個人,前世曾將宮家挫骨揚灰。看著元帝,宮長訣仿佛再見那暗無天日的地牢,滿地流淌的鮮血。
她心間的無名火燃起,十指緊握,手上青筋凸起。
宮家代代為將,代代忠心耿耿,為了保家衛國,數個先祖死在與家鄉浮云遮蔽千萬里的沙場上,供奉太廟之上的牌位達五十七座,座座是血淚。
可是,坐享其成的大宗不僅不信任宮家,反而利用百姓,利用宮家拼命保護的百姓來困住宮家,殺死宮家,僅僅是為了那無端的猜忌和對權勢的欲望。
看不見宮家滿陌鮮血,為國鞠躬盡瘁,看不見宮家幾乎連年都是滿門白衣縞素,披麻戴孝。
何其可恨,何其可悲!
宮長訣握緊雙手,牽扯了肩膀上的傷,強烈的痛意讓她迅速地鎮定下來。
她抬眸,眸中的恨意一瞬隨風煙沉寂。
似乎從未存在過一般。
引月閣前一陌桃花蓁蓁正盛,花瓣被風從樹上吹離,隨風悠悠蕩蕩落在泥土中。
大太監道,
“宮小姐,陛下就在那兒了,您且前去吧。”
宮長訣輕聲道,
“多謝公公。”
她垂眸,掩去眸中陰翳。
宮長訣行至元帝面前,柔柔弱弱地一行禮,道,
“陛下萬安。”
元帝看向宮長訣,見她一身素色,面容被襯得愈發孱弱溫婉。
元帝道,
“平身吧。”
宮長訣道,
“謝陛下。”
元帝道,
“宮家姑娘,你可看過這出戲?”
宮長訣搖頭,
“臣女自受傷以來便未曾出過門,自然是沒有看過,但這出戲名盛長安,臣女亦有所耳聞。”
元帝道,
“那你可知這出戲講了什么?”
宮長訣道,
“知道。”
宮長訣一直低著頭,一副怯生生的樣子。
元帝道,
“怎的不敢抬頭?是覺得朕看著嚇人,會責罰你嗎?”
宮長訣跪下,道,
“臣女不敢。”
“毋不敬,儼若思,安定辭,安民哉。”
“陛下端莊肅重,天家威嚴,乃社稷之福,只是臣女福薄,不敢直視,并非陛下之過。”
元帝笑,
“沒想到宮家世代武將,倒出了一個讀書的女兒,想來是因為到底是有左家的血脈。”
宮長訣握緊了手,指甲嵌入手心,
“謝陛下謬贊,臣女不過略識得幾個字罷了。”
元帝瞇著眸子,看著戲臺上咿咿呀呀哭叫的人,
“說起左家,倒不得不說你外公,昨日左御史在朝堂之上,因為你,公然對奉常大打出手,他一向冷靜自持,為了你,卻是棄了所有風度,當真令朕不得不佩服這拳拳愛孫之心。”
宮長訣垂著頭。
耳邊依舊響起女子的戲腔,凄清絕望,山崩地裂。
“常玨本是公侯女,
家室鼎盛貌端莊,
無奈一朝遇奸佞,
性命家室兩消亡。”
她肩上的傷傳來刺痛,她腦中愈發清醒。
奸佞的又何止孟華文和朱鈺,在她眼前高高在上這個男人,亦是奸佞謀國之徒。
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