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夜曉孤城

　　韓云趕到高遠城外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

　　廣通歷五十一年四月望，大辰帝國的最西關隘，高遠城迎來了一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安西元帥府傳令兵，特賜佩劍伍長韓云，帶著元帥府的手諭，在數日的狂奔之后，來到高遠城下。

　　夕陽籠罩在這座邊陲小城之上，給每一寸城墻都染上一絲血紅。夜晚前的黑與紅相互撕扯著，毫不退讓地爭奪著每一寸土地。罡風刮過，用沙塵將這座戈壁小城籠罩起來，只有走到近處，才能看清它的全貌。

　　遠遠地由城內飄來的炊煙，讓韓云不禁咽了咽口水，元帥的手諭，使用最高等級的傳遞，這幾天他日行千里，夜走八百，根本來不及好好吃上一頓飽飯，僅僅只在驛站換馬的時候，稍微吃點干糧，喝上一口水。

　　所幸，按時送達。

　　根據大辰帝國軍制，邊塞諸城采取名為“日落扉落”的體制，以防黑夜之間受到突然的襲擊。此時此刻，韓云面前的高遠城門已然關閉，在夕陽照不到的角落里，深不見底的黑暗悄悄地蔓延上來。偶爾飛過的野鳥所引起的光影變幻之中，依稀能看到幾絲刀劍反射出來的寒光。高遠城像一只蟄伏在墻角無光處的刺猬，冷冷地看著遠道而來的戰士。

　　韓云按了按馬頭，又掄了掄肩膀，松弛松弛僵硬的肌肉。一探手從懷中掏出一支響箭，遵照《大辰兵典》“夜諭城，嘀為信”的規定，取了馬弓輕松拉個滿月，他歪了歪頭略微一瞄，嘴角輕笑了一下，指松弦發。離弦的弓箭帶著尖利的嘯音拔地而起，給這個寧靜的傍晚，帶來了一絲異樣。

　　“安西府傳令兵，韓云到此！速速開門！”

　　城守朱大志這時正在伙房吃飯，安西府地處偏遠戈壁，物產匱乏，平日里的供給，無非都是些臘肉熏腸，容易儲存之物。剛扒了一口，就聽到門樓附近一聲長長的尖嘯，心中不由得一驚。

　　十幾里之外，就是大辰的死敵西戎，這些年互有攻伐，高遠城總是第一個受到襲擊，他下意識地轉頭去看烽火臺，卻是黑黑的安然無恙，在傍晚的斜陽當中，仿佛只是一塊冷冷的石臺。

　　若非外敵突襲，想來是有信使來到，朱大志一邊想，一邊加速把飯撥到自己的嘴里，這些飯菜雖說千篇一律，畢竟管飽，白天操練城防，把他餓得不輕。

　　剛想囫圇吞下晚飯，招呼城門的守衛去開角門，朱大志最后一口飯還在嘴里仍未咽下。哐的一聲，手上的飯碗被狠狠地砸在地上。他低頭一看，卻是一只黑灰的落雁兜頭砸下，正把他的飯碗砸個粉碎！這雁兀自未死，仍然在猛力振翅膀掙扎。定睛一看，城守朱大志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是什么樣的神奇射術！

　　砸碎朱大志飯碗的落雁眼睛上，赫然插著一支大辰響箭。此雁并非自然掉落，而是被彎弓射落！要說挽弓射雁其實并不太難，并非特別之事。高遠城內一萬甲士，朱大志自恃能射雁者十有四五。這雁雖說是被射眼而落，卻也非毫無可能，這等雁眼射術，高遠城也能有百十來人可行，也不至于讓朱大志驚到，然而，這落雁之矢卻非尋常羽箭，而是一支曉諭的響箭！響箭乃是特制，不為殺敵，只為通諭，以響箭射落飛雁比之普通利矢難上何止十倍，更何況獨射雁眼！

　　什么樣的信息，需要由如此神乎其技的信使傳遞！

　　想到這一節，朱大志飯什么也顧不上了，趕緊安排了人去通知內城，自己匆匆忙忙跑上城垛。矮身在射孔張望。

　　這時太陽已經幾乎完全隱入天邊，朱大志定睛一看，城下遠遠站了一人一騎，黑暗之中傲然挺立，身姿挺拔，如黑鐵鑄成一般，遠處夕陽射來，將來人的盔甲染上一層金光，晃得他眼都花了，一陣山風吹過，城守閣角上垂著的兩個銅鑄鈴鐺，發出悅耳的響聲。

　　恍若戰神。

　　很多年以后，當人們再次向朱大志問起他第一次看到武忠襄王韓云的時候的情景，他只會喃喃說出這四個字。

　　韓云見到城主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時辰之后了。

　　雖然現在并非行兵之時，他還是略有焦急，朱大志陪著他來到內城，城主朱杳跡正坐在議事廳中，接獲事先的通報，專門等著元帥府的特使。

　　韓云走入內堂，看到主座上一位老將正襟危坐，顯然已經等候多時了。趕緊快步上前，單膝跪地，深施一禮。

　　其實按照大辰的規矩，持有手諭的特使，若是像韓云這樣帶有品階的，可視作發布命令者親臨，等同于韓云現在就是元帥的代表，小小一個邊遠小城的鎮守主將，是受不起這跪地禮節的。再加上韓云剛入的城來，戰甲未脫，即使行禮，也是持械禮，行此單膝戰禮殊為貴重，可說是過當了。

　　朱杳跡一驚，幾乎從椅子里跳起來，他從軍多年，深知此種厲害，趕忙將韓云攙扶起來，連聲道：“韓特使，萬萬不敢當此大禮，萬萬不敢。”

　　韓云也不矯作，挺身站起，朗聲道：“朱老將軍雖然未曾見過小卒，但朱老將軍戎馬半生，為大辰驅逐西戎殫精竭慮，膝下五子皆喪軍中，安西諸鎮軍兵哪個不暗生敬佩！今日得見朱老將軍，小卒當施此禮！只恨不得甲胄在身，不得全禮！”

　　韓云卻不知，朱杳跡自從數年前揭破了監軍司曹貪克軍糧以次充好一事，算是捅了文官的馬蜂窩，這幾年來頗受幾個文官的欺壓。他又脾氣倔犟，不肯上報元帥自辯，這一個忠烈木訥的老頭，哪是那些躲在軍人身后整天算計人的文官的對手。安西軍常年戍邊，軍風又彪悍，或多或少有些違背《大辰兵典》的事情，過去大家都是眼開眼閉，不做計較，這次卻被幾個文官抓住由頭，口吐蓮花，逼得元帥府數度左遷朱杳跡。

　　最近西邊戰事漸緊，元帥又身體有恙，日漸凋零。元帥府諸將忙得不可開交，無暇過問人事變遷，幾年下來，文官系統步步緊逼，生生把朱杳跡逼到了這個彈丸小城，領了一萬來人，算是謫貶了。本來老來喪子，還被謫貶至此，朱杳跡已然心灰意冷了，在高遠城練兵備戰，也不過軍人本性罷了，今天面前這個年輕伍長朗聲這么一說，一股心氣油然而生，兩滴渾濁的老淚就要涌出來，趕忙借個由頭，轉身招呼內堂備些酒菜給特使洗塵，才沒有被人看出來。

　　“韓特使，待內室準備酒飯。”朱杳跡興致很高，“你先稍稍休息，今日無事，你我不醉不歸！”

　　韓云是典型的軍人，也不推辭，將外甲脫了僅剩內襯，大方坐下。順勢將手諭雙手遞給朱杳跡：“朱老將軍，這是安西元帥府加急手諭，我自出發之時，參軍告訴過我，和斷龍灘一戰有關。先請過目。”

　　打開一看，朱杳跡不由得皺緊了眉頭，急忙招呼城守朱大志進來安排增加巡守班次。

　　安排妥當，他轉身對韓云道：“韓特使，原來安西府大將趙云鵬和西戎在斷龍灘一場大戰，兵敗被殺，幾萬殘兵望風而逃，西戎追兵緊跟不舍，我這小小高遠城正在敗退的路線之上！”

　　韓云面色沉穩，點點頭說：“我想也是，彼時我離開帥府之時，已有耳聞。斷龍灘事出有異，兵敗如山倒。這下無論是敗兵收整，還是城守防御，于高遠城來說都是件難事啊。”

　　“誰說不是呢。”朱杳跡用手指沾了點酒，就在桌子上比劃起來，酒桌立馬變成沙盤，幾盤冷菜圍成了外城，內城所在就是這盆烤整雞。朱杳跡雖然近幾年意興闌珊，畢竟數十年用兵的經驗，講起兵來駕輕就熟：“特使你看，我高遠城部卒一萬，分為四部：”

　　“城守，人數最多，負擔高遠城城防，平時修葺城墻，戰時拒敵城外。”

　　“游擊，高遠城內雖然騎兵不多，仍然有些騎術高手，編為一軍，戰時可出城追擊，也可擾亂敵軍。”

　　“警備專司城內警戒，日常民生，也負責間諜搜查，保城內無恙。”

　　韓云接口道，“想必第四部必為糧草運送，高遠城身處西域，屯田不多，一應物資都需內運，輜重糧草也需重視。”

　　朱杳跡哈哈大笑：“韓特使果然聰明，這第四部即是輜重，一些老弱兵丁，不堪強敵，卻可護糧，正編為此隊！”

　　區區萬余人把個高遠城守的嚴絲合縫，高低錯落解釋一遍，朱杳跡自己也頗為得意。

　　韓云出身低微，乃是個孤兒，雖然天賦異稟，武藝高強，領有伍長銜，畢竟只是最低階的兵官，平日里安西府上下將校林立，若非身為禁衛，根本進不了大門。因此即使他求學若渴，又有幾個將領愿意和一個伍長深談？今日遇見宿老名將，又相投緣，談性正濃，直聽得兩眼放光。

　　今天機緣巧合，朱杳跡是有問必答，如何行兵，如何布陣，韓云只恨沒有把《大辰兵典》帶在身上，逐條詢問。兩人這一談，竟談到了第二天天明，待到兩人回過神來，天際已經微微發白，遠遠的，雞都鳴了。兩人這才回過神來，一老一少互相對視了一眼，挽手大笑。

　　韓云路途奔波，朱杳跡趕快安排下住宿，讓韓云休息一下。手諭上寫的清楚，讓韓云在高遠城待機，直待兵鋒掠過，再行回報。

　　彼時韓云尚且年輕，初出茅廬，他絕對想不到，在這小小高遠城，他會遇到糾纏一生的勁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