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門，離崇武門不到二百丈距離。

　　洞吉侍的人，接管了崇文門的駐防。

　　洞吉侍能衛總旗官蕭明正捧著袍肚現在哨卡前，方才城中百姓混亂，一幫人要沖卡，金戍營的人攔將不住，蕭明一聲令下，將沖在前面的幾名百姓揪住了一頓亂棒。

　　倒是鎮住了混亂的百姓，金戍營的把總忙帶人疏散民眾，引至兩側平安，平泰兩坊暫避，兩坊早已備下水車沙土，以防百姓用火不甚之用。

　　把總魯童帶人回來，氣沖沖的和洞吉侍理論，不該隨意干涉其他營衛的事務。

　　蕭明給了他一巴掌，讓魯童帶兵滾蛋。

　　雖然魯童比蕭明大一級，也要分背后的主子。

　　金戍營都指揮使，遲璠。

　　洞吉侍督主，劉賢。

　　劉賢處處打壓金戍營，這是常事，金戍營將士雖有些是朝中大臣子弟，但為了家中仕途，也不得不忍氣吞聲。

　　平常時節，若是遲璠知道此事，也得是打掉牙往肚里咽。

　　今夜不一樣，金戍營守備崇文門，洞吉侍上來奪權，打亂城中防務，是皇帝的大忌。

　　魯童也不爭論了，掉頭就走，金戍營將士一陣冷笑，也不與洞吉侍的人糾纏，一行人去崇武門城樓找遲璠去了。

　　御前坊，紅衣老者和白衣老者已不見蹤影，洞吉侍副指揮羅南志帶著人到了。

　　“御前坊有妖人出沒，都小心點。”羅南志大手一揮，洞吉侍能衛手持兵刃，分散潛入坊中。

　　“你等隨我去襪底胡同，”羅南志點了幾個人，帶著直奔坊后幽深的胡同而去。

　　符宗天壇，鹿先生坐在殿前，手里還提著半壺酒，對著明月正作詩呢。

　　曹無量到了，鹿先生斜眼打量了一番，看來是喝的不少，努努嘴示意曹無量坐過來。

　　左都督曹無量也敞亮的坐在臺階上，瞧著鹿迎風紅撲撲的臉頰，笑道：“聽說鹿兄今夜捉妖？”

　　鹿迎風點了點頭，“逮了一人，救了一人，還要殺一人才算過得今夜。”

　　“殺者何人？”

　　鹿先生咧嘴一笑，八字胡討喜般動了動，長吁一口氣，熏的曹無量不禁皺眉，“沒想好。”

　　今夜符宗天壇很是寂靜，曹無量有些詫異，符宗天壇有著關押妖人的特制監牢，朝廷都是派遣重兵日夜把守，今夜但是進了天壇的地面，沒見到負責守備的無夜衛軍頭丁尋，連他那一批悍勇的無夜衛精銳也不知所蹤。

　　鹿迎風所坐的地方，是正殿，一旁的天師殿是監牢的入口，殿門前沒有一個人影。

　　曹無量有些坐不住了，問道：“妖人跑了，所以你要殺人？”

　　鹿迎風搖搖頭，眼角有些泛著淚花，緩緩說道：“是那個結巴來了。”

　　“哪個結巴？”曹無量聽了一愣。

　　鹿迎風將酒壺扔在一邊，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灰塵。

　　他往偏殿走去，還有些一瘸一拐，嘴里嘟囔著：“還有誰，就是書院那個。”

　　曹無量眼前立刻浮現出一個人影，高大的身形，白袍罩身，手中一把長刀殺氣騰騰。

　　“他來符宗有何事？”曹無量示意軍兵在外駐防，自己追了上去。

　　鹿迎風聲音有些無奈：“書院最是護短，謝淵要救個人，叫李耀。”

　　曹無量想起來，山南監軍正是李耀，如今被牽扯進山南水禍一案，今日收到京都府消息，李耀要回京面圣請罪。

　　如果李耀面圣請罪，因他在山南案中，規勸過山南都指揮，因人微言輕，被軟禁了起來。如此圣上不會追究李氏家族的罪責，大不了開除李耀軍籍，不得入仕。

　　憑李家的勢力，李耀后半生做個閑散員外郎也是錦衣玉食。

　　只可惜李耀，本身是第一批受皇帝重用的年輕一代。

　　可就算他能得見皇帝，那些封疆大吏背后的勢力，不會眼睜睜見他脫了罪責吧？

　　李耀的仕途，算是到頭了。

　　曹無量嘆息一聲，被鹿迎風聽到了，“怎么，惋惜此人？”

　　“有些可惜了，我聽聞刑部尚書已上書彈劾李耀治軍不嚴。”曹無量說道。

　　“你啊，先管眼前事吧。”鹿迎風推開了偏殿小門，領著曹無量走了進去。

　　門里的空氣很潮濕，并沒有掌燈，黑暗中曹無量看到殿中天師像巍然屹立。

　　跟著鹿迎風繞到天師像后的小隔間，不知鹿迎風伸手點了幾處機關，天師寶座下轉開一門，鹿迎風做了個請的手勢，帶頭走了進去。

　　里面是長長的甬道，每隔三步墻面上都立著一位神像，頭頂各有一盞油燈。

　　“這燈之所以能在地下常亮不熄，還得仰仗你所造的燈油。”鹿迎風在前引路，見曹公打量著神像，開口說道。

　　“這些神像是？”曹無量走過，見每尊神像都呈神武勇猛狀，各不相同，不禁開口發問。

　　“這是我符宗五百靈官。”鹿迎風解釋道。

　　曹無量點點頭，“符宗有專管修習武藝的宗壇嗎？”

　　“不曾有，符宗弟子沉心道法，不流連廟堂江湖。”鹿迎風淡淡說道。

　　曹無量默默思索著鹿迎風的話，跟在他身后不再說話。

　　“這燈油不易滅，極為耐燒。”鹿迎風開口了，“若是我想讓它不再光亮，當如何？”

　　話里有話。曹無量有些震動，他想起一件事來。

　　“于家傲是符宗弟子吧？”曹無量問道。

　　他看到鹿迎風的身影一僵，八字胡轉過身來面色嚴肅，緩緩說道：“符宗弟子除本名外有道名有道號，你是知道的。”

　　這一點曹無量身為左都督，自然是知道的，他不禁想起了最早見到鹿迎風的時候。

　　鹿迎風，俗名不詳，道號太虛真人，符宗北方的大宗師。

　　當年也是個狂放不羈的人啊。

　　那年三月，天還不那么暖和，鹿迎風在太虛觀吃醉了酒，背著一只獐子，穿過滿城風雪，去太醫院找曹無量飲酒。

　　那是第一次見到鹿迎風。

　　“這位道長，找曹某何事？”曹無量年前惹怒了圣人，要不是總兵張得粟力保，免不了發配西南邊陲苦役。因軍中眾將求情，被圣人扔在了太醫院反省。

　　“你曹無量好醫術，那就扎針去吧。”這是圣人的原話。

　　后來事實證明，曹無量前線所救之人，給大明帶來了重要的情報，大明得以一戰平定乾南之亂。

　　當圣人論功行賞之時，擺宴奉天殿，圣人作《雞黍》詩，賜百官秋實宴。

　　光祿寺開爵注酒，群臣先敬圣人。

　　圣人左右呼曰：無量小子何在？

　　曹無量身為太醫院一品醫官，正坐在席末，聞聽圣人呼喚，上前叩首。

　　圣人頜首，飲了一杯酒。

　　第二杯，圣人賜曹無量御飲，直呼為兒。

　　第二日早朝，圣人自省。升曹無量奉國將軍，領兵部尚書，代京都府府尹。

　　但三月的曹無量，正是待在太醫院百無聊賴，打了勝仗反而丟了軍職，好不郁悶。

　　當日大雪，太醫院只他一人當值，只因他是待罪之身，連那些七品醫官都不搭理曹無量，早早收拾妥當回家去了。

　　有人敲門甚急，曹無量開門就看到了兩撇八字胡，鹿迎風滿身滿臉的冰霜，鼻子里呼出的熱氣粗重有力。

　　“是太醫院所在？”鹿迎風張口說道，臉上噼里啪啦掉冰碴子。

　　“是，快請進，”曹無量見他背著一物，以為是個孩子，忙將鹿迎風讓進來，關了大門引他到暖房。

　　鹿迎風進來就將背上獐子扔在了地上，自己脫了大氅扔在地上。

　　曹無量一看地上是只大獐子，不禁怒道：“我是醫人的醫官，你另請高明吧。”

　　鹿迎風哈哈大笑，從腰間解下兩大袋酒，說道：“今天大雪，行路不便，無人求醫。你我二人痛飲如何？”

　　曹無量見他莽莽撞撞，像是喝了酒，剛要說話，被鹿迎風一擺手打斷。

　　“你叫曹無量，你能醫人。我敬服你，今日前來相見。”鹿迎風在雪中走了良久，到了暖房中，酒勁就上來了，“這獐子，是道爺我給你的見面禮。”

　　曹無量看著這頭獐子，像是開悟了什么，笑著接過鹿迎風手中的酒，仰頭痛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