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明月高掛,給石樓鍍了一層銀賬。他的窗前,正好能看到一株梅樹,與他夢里的那株重合起來,沐浴在月光下,凄美絕艷。那抹紅,像是一把劍,刺在他心上,再也拔不出。
他仿佛看見羽冰落站在樹下,對著他笑,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那一聲“安祁旭”,他好像聽她喊過千萬遍。
他再也不能躲避了,他一閉眼都是她的笑,一睜眼卻無論看向何處都是她的模樣。他的腦里浮現出許許多多的事情,很久以前在黃粱棋社的故事,他當神育堂弟子時見過的每一次的她,封印狴犬后的每一次見她。
在朝堂上的她,在私下的她;穿正裝的她,穿常服的她;不說話的她,笑著的她。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甚至連那是哪一天哪一時辰哪一刻發生的他都記得清清楚楚,那天的天氣如何,哪朵花開了,她穿的是什么衣服,他一閉眼就想起來。
窗戶仍是大開,棄下熱茶,打開箱子,放在最上面的就是那幅《雪山紅梅圖》,那上面的兩句殘詩被他念了又念。
最終,他攤開一張宣紙,照著也畫了一幅《雪山紅梅圖》,只是梅樹下,多畫了一個銀發女子,像是透過畫在看看畫之人。
他在畫的右上角將那殘詩提了上去,又加了兩句:
竹窗兩傍霜雪冷,梅花入夢心如焚。
冰為伊顏玉為骨,輕粉濃黛仍動人。
……
他走到屋外,幾隊士兵正在巡邏,神、妖兩界來往商隊都守在交界處,見到他來,喜不自勝。
守邊界的士兵上前行禮,說道:“神君怎么不在樓內休息,這么早就來巡視?”
夜里寒涼,士兵說話似乎都帶著冰碴子,交界處雖有火堆,卻也抵不了多少寒冷,他遞上一瓶御寒丹,“給他們都發一顆吧。”然后轉身對親兵說道:“通知在廚司里值班的廚子,熬一大鍋滾滾的姜湯過來。”
接著他走向商隊,問他們:“你們在這里等多久了?”他語氣輕緩,帶著暖意,絲毫沒有居高臨下之態。
商隊頭子膽子也大起來,笑瞇瞇向他行禮后,說道:“也沒有多久,這不想著還有凡時兩三個時辰交界就可以過了,想占著頭一份好去妖界交易嘛。”
安祁旭知道,要想過交界,要么有他按章通過,要么就是左右兩參按章通過,現在正是夜里,除了值班的士兵,別人都去睡覺了,商隊哪怕來了也只能等著。
他走到交界處,對兩界商隊笑道:“本君既來了,自然會給大家按章的,大家先在這等候,喝碗姜湯,本君派士兵檢查貨物。”
不多時,被他派去的親兵騎著馬車過來了,幾個士兵幫忙,抬下來四大桶姜湯,安祁旭囑咐他們:“先給商隊送過去,他們喝完后咱們士兵要是不夠了,我再讓廚司煮。”
士兵說是,抬了姜湯送過去。
等到商隊姜湯喝好了,士兵檢查貨物也檢查完,安祁旭一個眼神過去,親兵領命,把去了兩三趟運回來的姜湯都給了值班的士兵。安祁旭則一個個在通界文碟上按章。
眼看著商隊一波波地離去,他招來親兵,問道:“那銀子可給了值班的廚子了?”親兵笑著點點頭:“那幾個廚子收了錢,多加了好幾塊姜呢,又不用他們的錢,只不過費神煮一下,還有錢拿,他們不高興壞了。”
安祁旭看四周無人,地上一塊銀錠,說道:“你也辛苦,也去喝完姜湯吧。”
他的親兵本就是他千挑萬選,名為定淞,一定忠心于他的,死活不肯收這銀子,“神君要想賞我,以后請我喝壺好酒就是。”安祁旭無法,只得將銀子收回來,拍拍他的肩:“等以后帶你回神城的時候,送你一大壇芙蓉釀。”
安祁旭正在籌備檢校大賽的一應事宜,檢校大賽是考察每軍軍長法術進益,評上一二三等,特佳者會有獎賞。
“以卑職之見,理應仍然像往常一樣,男女分開。”
袁謀師此言一出,身為女子的伍、單兩位謀師不同意了,伍謀師先開口:“既同為軍長,那便都是從百萬青龍軍內選拔出的,戰場之上、軍隊之內為何要分男女”
“男女之力本就有差,女主修法、男主修武,分看檢校也是考慮這種原因,以往皆是如此,貿然改動,只怕軍中也不愿啊。”袁謀師占了一個歷朝歷代都是如此的原因,可女兵在軍中地位不大的原因大概也跟這有關。
“袁謀師這話,可就不對了。”單謀師說話不急不緩,“便就拿凡間禮法來說,儒、道、法、墨……各家思想、各有所長,也各不相容,而凡間為何百法共存呢?你說男女修習各主不同,那我認為若男女兩人互相切磋,正好能明白自己不足之處,并加以改進,這豈不是更好?”
她說話慢條斯理,更加讓人信服,安祁旭也比較偏向她。這件事本來已經算是板上釘釘的事了,袁謀師卻見講不過她,轉到另一個方面變相阻止:
“檢校之事,畢竟是全軍的大事,理應聽全軍人的意見才是。”
伍謀師冷笑,“當下青龍軍中僅有三十萬女兵,袁謀師這樣提議,又是何意思?”
袁謀師突然直起身子,朝門外一拜:“昔日湘瀾神君尚在世時,無論男女,皆敬重她。便是她最后敗于居思堂之手,全軍遞上萬軍書一封,堅持她繼續當青龍神君。”他又看向安祁旭,恭敬笑道:“神君對此事應該了解。”
安祁旭點點頭,他自然知道這些事情。
湘瀾神君與他父親是至交,以兄妹相稱。因怎么都不愿投入大公主羽冰落麾下,羽冰落才招募了僅為右參領將軍的居思堂。
后來他父親戰死,湘瀾帶兵打仗時聽聞噩耗,戰死沙場。
“湘瀾神君身為女子,而全軍無論男女都敬她,可見若是一見真正的好事,那便是無論男女都會同意的。”袁謀師直直看向伍、單兩個謀師。
此時伍謀師已經明白,此事已不可挽回了,只能接受這個現實。
“既如此,便傳令下去,讓全軍投票吧。”安祁旭坐在主座,看完這一場短暫的斗爭。
可就從這小小的爭論中,卻能看出許多事情。他心里雖也不想讓男女分開檢校,可袁謀師說的并不無道理,就像他從前看兵書時,女兵往往站在軍隊后面支援前面的。
……
安祁旭暗中派了幾個士兵替他看著眾人看到投票告示后的態度,果然,掀起一場波折:
“往年都不改,偏今年要改,也不嫌麻煩。”石樓中,拿到單子的一個士兵開始埋怨。也確實如此,先下青龍軍內,添減了不少東西。
旁邊的人連忙拽住他,說道:“可不能這么說,小心被人聽了去,說你不滿神君。”
那人聽了呸了一口:“老子什么時候說神君不好了,我看那個小兔崽子敢給我帶這個帽子,神君的好咱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是這一條……”他頓了頓,又說道:
“跟那群娘……額……女子打個什么勁,只會施法與你斗,拳頭都挨不到肩膀,我最討厭斗法了。”
而女兵所住的石樓里,又是不同光景。
“我覺得,還是原來的方法好些,咱們女子畢竟跟男子不一樣,分開比還是公平些。”
“為什么?”另一個女子也不顧手中筷子還夾著菜,直接站起來,問道:“不是你以前常說,軍中分男女之別太不公嗎,現在好不容易有機會改,你怎么又這么說?”
女子把頭低下,“現在想想,原先那些規定也并非沒有好處,咱們女子本來就畏寒,不讓咱們巡也是對咱們好;咱們修法,男兵修武,本來就不能比嘛。”
與她爭執的女子氣得雙頰飛紅,直接扔了筷子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