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貧瘠的弗雷姆,人類只不過是野獸體系下的一個分支,唯一的區別在于,在浩瀚無垠的黑暗中哪怕只有一絲微弱的光,人類也可以扎下各自的根,以自己的成長去頂破,或者適應黑暗。
黑暗越濃烈,人類向上掙脫黑暗的生命力就越旺盛;然而人類若長年沐浴在圣光下,反而會滋生出不能忽視的陰影。
弗雷姆的時間在一杯酒的作用下回歸秩序后,這個小小的地方也在無盡的黑暗中掙脫。
信仰的種子還沒有埋下,然而四散探求的枝干已經彌漫天際,雖然生長的地點不同,終點卻又是一樣。
這里還沒有誕生英雄和傳奇,弗雷姆的副產品——人類,還沒有學會銘記和歌頌。
隱而未現的智慧和蠢蠢欲動的野蠻在膠著的狀態下就開始了搏殺。
狂暴的狗拉著雪車在揮灑著野性,駕馭的人抽打著狗,以防過快的速度導致翻車。
但是,他內心原始的欲望,很容易被外界的環境感染,驅車人甚至覺得自己就是速度最快的那只狗,他對狗群施加的皮鞭也同樣作用在他身上,他很疼,越疼越想奔跑,跑到更遠的地方。
在體內一直儲存著,而舍不得消化的鹿血酒開始在血液中流動,他抽打起跑得最慢的狗,要它回憶起被馴服前的野性。
他感到不斷裂開又立即長出的新肉,新肉頃刻又被鞭裂,疼痛,疼痛入骨,是他追求的疼痛。
他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這是弗雷姆?還是別的地方?鮮血染紅的路漸漸藏在雪下。狗喘著氣,停了步,他也喘著氣,咂摸著口中最后一點鹿血酒的味道。
天空倒映在湖中,他以為自己站在云上。
一只白鯨在天空中翻滾,它巨大,靈巧,轉瞬即逝。
“我回不去了。”他用只有他能懂的語言說。
“因為我在天和地的混沌間。”
他想唱歌,但沒有明確的對象和唱詞。
他不知道用什么行為來表達對奇景的崇拜,他脫去了所有衣服,一絲不掛的躺在湖中的天空中。
他變成了什么?可能再也不會有人發現他,他像飄進白山中的雪花一樣無跡可尋,只有白鯨在他的眼中永遠的定格。
梅菲斯特心緒不寧的緩慢進食。
古斯塔夫的腳還夠不著地,嚴肅的上半身紋絲不動,雙腳在調皮的搖擺。
“你吃不慣?”古斯塔夫說。
“沒有。”梅菲斯特又咬了一口生魚,“我早就想嘗嘗。”她強制性的下咽引起了很強烈的反胃。
“早就?”古斯塔夫嫻熟的摸著還沒有長胡子的下巴,是一種對疑惑保持思考的沉思。“意思是,我對你提過?”
“我聽你說過。”
梅菲斯特停止了吃飯,她眼中有些悲戚的看著古斯塔夫。
男孩重新低垂了眉目,“我看不到太遠,若你不出現,我只會認為我曾經所看見的只是虛無的夢。如果夢里有其他原因,無論什么原因,我都給你道歉。所以能不能不要帶著這樣的眼神。”
星袍裹住了梅菲斯特,眼上的星星在屋中顫抖。
“不用道歉的,古斯塔夫,我只是——”
“什么?”
“沒什么。”
“說吧。如果你能好受。”
“不會好受的,無論說與不說。”
“那你更該說出來,讓我來幫你分擔。”
“我只是——”強忍的淚流了出來,“我只是又看到了你的死期。”
古斯塔夫還是眉目低垂,眼睛里囊括了萬物,唯獨生死不在里面,從小就是這樣。
在弗雷姆,生死本來就不是大事,死者會在生者身體中停留,享受同樣的柴火,感受同樣的寒風,一起咀嚼著新鮮的魚肉。
當這一代人都完成了衰老,曾經的寄宿者又會迎來新生,開始新一輪循環,這中間沒有一個過程存在悲傷的理由。
古斯塔夫對梅菲斯特的淚只有一個理解:
梅菲斯特愛著他。
有人為我的死流淚。
古斯塔夫對死亡有了渴望。
我會盡量把終點選在這里,那時的我會比現在高,比現在壯,我可能軀體不在完整,我可能在萬丈光芒中走進幽靜的河;可能有人為了流淚,可能沒有,我可能是自己走進了棺材,可能暴死在無虛無的天空。
我死去的樣子有無數的可能,但是,我仍然希望,我的終點會在這里。
我會這樣死去:
冰雪會凍住我的容貌,我會準備四塊木板,它會成為我最小的房,我會喝上最親近的人為我釀造的鹿血酒,酒會爬上我的臉。鹿血會吸引獵犬前來,我會被狗刨出來吃,它的主人會發現我,我會被人切成肉干儲藏,
然后,古斯塔夫想象中那個已經死亡的自己在冰中也長出了長發,容貌越來越像母親。
他跑出屋,在雪地上嘔吐,他感到排泄物都在向喉嚨邁進,抑制不住的惡心把古斯塔夫吐在地上。
梅菲斯特跑出來,關切的拍打他的背。
“你怎么了。”
“我吃不慣。”古斯塔夫不愿意透露原因,敷衍了一個最明顯的謊言。
少年捧起一把雪清洗面部,又抓了一塊冰放在嘴中,用令牙齒發顫的雪水清洗了口腔。
“梅菲斯特。”
“嗯。”
“我不會讓你告訴我太多關于我的事情,但我有一個疑惑。”
“你說吧。”
“我是怎么離開弗雷姆的,我是說,”古斯塔夫指了指山脈,“甘尼克斯山脈,怎么看我都爬不過去。”
“騎上白鯨。”梅菲斯特篤定的回答。
“白鯨?”古斯塔夫看著山上的天說,“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白鯨。”
“不要出去,古斯塔夫。不要離開弗雷姆。”
“哦,你來,是為了制止,從源頭?”
“我來是為了。”梅菲斯特吞下一句話,艱難的換成另外一個詞,“觀察。”
在弗雷姆,死者會停留在親人體內,等到下一個循環,當這位親人離去,他的靈才能得到肉和骨,他重新開始當人,用肉體筑成溫室,開始償還曾經被給予的溫暖。弗雷姆的生命就是這樣的形態。
古斯塔夫在弗雷姆沒有了流淌著同一血脈的親人,這類人一旦死去,只是食物的一個種類,他們不能安然的居住到溫暖的懷抱中,只能被咀嚼,消化,最后成一堆糞便。
弗雷姆人比任何一種人種都害怕孤獨,一旦舉目無親那就是真正的沒有歸宿。這類人是行走的食物,在弗雷姆人們的眼中是可以無需狩獵,早晚都會送上門的飽餐。
古斯塔夫在弗雷姆得不到盛大的死亡,他沒有親人可以分擔他死后的重量,在感到孤獨時,弗雷姆的雪都可以避開他下落,每一枚雪花都在排斥他,對他說:離開吧。
“我必須離開啊,梅菲斯特,這里,弗雷姆,沒有我的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