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吹打在古斯塔夫的少年臉龐上,細雪融化,變成了淚,流到了下巴,帶走了男孩該有的童稚。
少年的臉龐突然之間就成熟起來,他抽開卡普亞緊握著他的手,古斯塔夫走向母親的白骨,眉目低垂的看著她。
他看了好久,在無聲的對著話。
你醒來了?你在哪里醒來?你那邊是什么樣子?
少年的眼睛里已經沒有旺盛的活力,取而代之的是比神父還要深刻的憐憫,雖然多了一些大雪樣白色的冷漠。
古斯塔夫又跪在壁爐的火焰旁,他把蒼白的手探進了火中,手似乎成了火焰的一部分,沒有燒灼的疼痛,古斯塔夫憐憫的看著自己的手,把它探向木柴,木柴變成了灰燼,連一點溫暖都沒有保留。
教堂里,寒冷再次占據絕對的上風。
古斯塔夫行走的每一步都在地面上結霜。
他站在神父卡普亞面前,低垂著的眉目,在無聲的宣告著終生的決定:我不會在正視世人。
神父卡普亞凝視著男孩,男孩低垂著的腦袋看著地面。
可是,卡普亞感到的,是居高臨下的逼人寒氣。
“酒,鹿血酒,還有吧。”古斯塔夫的語氣不是詢問,也不是陳述,是一種我需要就必須存在的強硬要求。
“沒有了,弗雷姆都持續了好幾年的饑荒?!?p> “有,有的,會有的?!惫潘顾蚋吒吲e著手,“給我酒杯。”
神父來回走動,重復了三次遞酒杯的動作——古斯塔夫踩碎了三個杯子。
最后,眉目低垂的古斯塔夫雙手垂了下來,說:“你知道我要哪只酒杯,它在你房間的木盒中,我母親用過的那只酒杯。開啟木盒的鑰匙在你兜里,去拿吧,我在這等你,別去太久,會掉進杯子里,別跑太快,會跌倒,會打碎酒杯?!?p> 卡普亞一直小心翼翼的保管著那只酒杯,它做工粗糙,上面連裝飾的花紋都沒有,可這只酒杯正是卡普亞真正決定留在這里的原因。
古斯塔夫是神跡的產物,這個酒杯是孕育生命的溫巢。
“你不去?那我去吧。”古斯塔夫揣著手,衣服簌簌作響??ㄆ諄喸诤竺娓S,很奇怪,古斯塔夫一直不急不慢的走著,神父精疲力竭的追趕也始終沒有縮短距離。這兩個人之間間隔著一段永恒的距離。
男孩盤坐在地上,木盒恰好在他低垂的視線之內,在對一切事物都不放在眼中的神情里,還多了一種但凡視野之類的東西都屬于他的不容侵犯感。
“找到了,你打開,還是我打開?”古斯塔夫問。
神父鑰匙還沒有掏出,古斯塔夫已經在掌間端詳這只酒杯。
屋里有些暗,于是有了光。
古斯塔夫在光影下欣賞酒杯的紋路。他對著杯口上的裂紋說,“你看,這是媽媽的吻痕,她嘴唇的顏色印進了杯中。”
這句話神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一滴淚掉進杯中,那滴淚沒有變成水斑,沒有因為寒冷凝固。古斯塔夫奪目的雙眼就是這滴水的日和月,這滴如流星一樣的淚,在日月的牽引下沿著杯壁沒有規律的滑動,滑動的軌跡成了霜,霜化成了更多的星星,杯中充盈著星河。
“缺點什么,是不是缺點什么?”
男孩的手離開酒杯,被他創造了星河的杯子在空中懸浮。
“我在問,是不是缺點什么?”
古斯塔夫還是看著空蕩的木盒,聲腔里是一種殘酷得憐憫,卡普亞卻被窒息的涼意恐嚇,像有人逼著他,讓他說出自己不愿表達的話。
“缺鹿血?!鄙窀刚f。
“不,不缺鹿血,不要鹿血?!?p> 懸空的酒杯跟著古斯塔夫行走,卡普亞感到弗雷姆所有的積雪都在男孩身上積聚。
古斯塔夫拿出小刀,冷冷的說:“沒有鹿,沒有鹿血。只有你,我,我們,怎么辦?”
神父在眉目低垂的男孩身上,好像看到了永恒的無悲無喜,無愛無恨。
酒杯懸浮到了古斯塔夫胳膊下,他劃開了手臂,鮮艷的血順著蒼白的皮膚流進酒杯。
它快速的染紅的星河,但隨著血液不斷的注入,酒還是沒有溢出,就像酒杯那頭連接著無限的飲客。
兩根手指撫過傷口,新的刀傷隨之愈合,疤痕都沒有留下。
“你很冷吧。”古斯塔夫說。
“已經冷到沒知覺了吧?!惫潘顾蛴謫?。
“你在回答我嗎?你是不是一直在回答我,但是一張口聲音就被寒冷凍結,落在了地上。”
“你回答我呀?!?p> 卡普亞終于回應了,他的話語果真被凍結,落到了地面,碰撞出一聲長長的“哎——”。
“你喝酒吧?!?p> 在古斯塔夫手臂下的酒杯緩緩升起,酒面上蕩起花一樣的波紋,又恰好保持在杯壁能阻擋的范圍。
“喝吧,喝了酒就不會冷,不要碰著媽媽喝過的那一處就行。”
卡普亞喝了一大口,從未產生過的恐懼和奢欲令他喝了一口又一口。神父看了看酒杯,仍是滿的。
卡普亞端著酒杯有些茫然,他想若直接松手,酒杯是墜落,還是會想剛才那樣懸空,可他不敢冒這個險,他把酒杯還了給古斯塔夫。說實話,他現在害怕這個男孩。
古斯塔夫:“好喝吧?!?p> 卡普亞:“好喝。”
古斯塔夫:“比任何時候的酒都好喝。”
卡普亞:“都好喝?!?p> 古斯塔夫:“比母親喝的最后一口都好喝。”
卡普亞沉默。
“你不知道?!?p> “我不知道。”神父回答。
卡普亞發現自己似乎被更高等的生命體壓迫著,無論是精神還是身體,都是在被引導,根本不會產生另外的想法。
“不要害怕?!?p> 一時間,卡普亞之前一直被空氣掐緊的喉嚨突然松弛,如釋重負的快意,在酒精的催發下熱烈的流淌。
“我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錯誤的出生又存活,對吧。
“在弗雷姆,無親的嬰孩和活魚沒有區別,會成為食物。我感謝你的養育,但是我要問你,有沒有人因為沒有吃到我而餓死?”
“沒有?!?p> “那,我將歸還我的一部分血。拿著我的酒杯,給弗雷姆每一戶人分一杯酒。在每個人都喝上一杯前,酒不會空,杯子也不會碎。若有人要兩杯,你就給他兩杯,出去吧?!?p> 卡普亞想提醒一下天氣,他認為酒會結成冰。
“出去吧,趁酒還溫熱,趁著我還沒有長大?!?p> 卡普亞走出教堂,敲響一處處門,每分一杯酒,月亮就下降一些,到最后一戶喝上酒時,甘尼克斯山脈分割了晝與夜。
做功粗糙的酒杯也在神父手中變成粉末,一顆不留的隨暖風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