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后山樹林,顧長生如約而至。
時間已是深秋,涼風瑟瑟,枯黃的林葉落了滿地,顧長生行走在鋪滿金黃葉片的平毯上,一種說不出的落寞感油然而生。
自己做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
不論是拜師學劍,抑或報殺父之仇,他都沒有后悔過,說起來,到目前為止自己手上的人命已經有幾十條了,他們無一不是與父親的死有直接或間接關系的人,然而,罪魁禍首依舊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不僅秦越對付不了,就連那長寧王如今也是大權在握,極受皇帝信任。
而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早日練成流風十劍,獲得師父認可,除掉秦越,以慰父親在天之靈。
再往前走,來到一片空曠開闊的平地上,看到背對著自己如青松一般巋然不動站立的師父,顧長生露出了微微驚訝的表情。
這是師父第一次比自己先到……
看著徐當國緩緩地轉過身,臉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威嚴、冷峻,他雙眼凌厲,嘴唇緊抿,盯著他的眼神仿佛看著怪物一般。這,明明是面對敵人時才應該有的狀態!
顧長生年幼時看到過徐當國殺人,這與平日的他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人,若說正常的徐當國是外冷內熱的俠義劍士,那么敵人當前的徐當國則是從內到外散發著陰冷之氣不帶一絲情感的冷血殺手。
冷血殺手……秦越!這與秦越是何等的相似……怪不得這一幕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顧長生攥緊了冷汗外流的拳頭,在師父巨大的壓力下,他的心神越來越亂,這對于持劍者來說,是陣前大忌。
“拿著。”
只見徐當國扔給顧長生一把劍,顧長生接住后從劍鞘中抽出劍來,泛著銀白光的劍身上刻著兩個古篆字——承天!
這是徐當國的貼身配劍,幾十年如一日,從早到晚,不曾離身,師父這是要……
“師父,你今天不是教我新劍法嗎?”顧長生愣愣地看著手中的承天劍。
“今日,是你我師徒的終結之戰。”
“終結之戰?”
“此劍暫且借你一用,全力以赴與我一戰,打敗我你就是承天的新主人,反之,我會親手殺了你!”
“師父——”
顧長生一驚,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徐當國以極快的速度雙手把劍向他刺來,快到令他產生了幻影,看不清出劍的招式,看不清劍的方向。
他只得下意識只手將劍橫于胸前,以作格擋,怎料下一瞬胸前一陣巨痛,手心撒開了劍,整個人也飛出了幾米遠,摔倒在地。
“啊——”顧長生忍不住噴出一口鮮血。
“若不是承天足夠堅硬,這一擊下你就沒命了。”
徐當國撿起掉落在地的承天,一步步向顧長生走去。
“劍客永遠不會拋棄手中的劍。”
“而你,不是一名合格的劍客。”
“我徐當國,不允許存在這種徒弟!”
顧長生聽著從徐當國口中吐出來的帶有嘲諷、蔑視口氣的話語,極為刺耳,他不服氣,更不甘心,大聲吼到:“不,我不是——”
“那你就用你的實力來向我證明。”
顧長生接過徐當國扔過來的劍,擦干嘴邊的鮮血,重新站了起來,這一次,他心神凝聚,準備萬全,眼中透露出了熾熱的烈火,熊熊燃燒著,舉起承天,注視著徐當國的一舉一動。
徐當國卻絲毫不給顧長生任何獲勝的機會,他抽劍出鞘,橫躍半空,從腰與頸的方向劈劍向下打算給顧長生致命一擊!
是流風十劍第七式——陽訣斬!
顧長生順勢架劍,劍高于頭,將力量凝于劍身,以抵擋住徐當國這一擊。
可事與愿違,顧長生非但沒接住,更是在陽訣斬的威力下“咚”一聲跪在了地上,而師父的劍刃慢慢地壓住承天,落在自己的肩膀上,滲出了點點血跡。
顧長生拼盡全力,卻仍不敵徐當國,情急之下,他撩劍而出,在地上翻滾了幾圈,才躲開了徐當國的劍刃攻擊。
上一次,是速度,這一次,是力不如人……
顧長生躺在地上,眼睛直視著天空,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自己,還有戰勝師父的可能么?
“如果你是身為男人而生的話,就給我站起來。”
站起來,顧長生苦笑,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劍術精湛,在接連承受兩擊重創后,一般人能不能活都是個問題。
可他,還是顫顫巍巍地用直立劍的方式強迫自己站了起來,他是個不服輸的男人,他決不允許任何人侮辱他作為男人的尊嚴。
“來吧,再來一次。”顧長生用劍尖直指徐當國,徐當國亦然。
顧長生想不通,為何今日師徒二人一定要兵刃相見。
接下來的戰斗中,徐當國的出劍招式更是大大出乎顧長生的意料。
流風十劍第三式——旋風斬!
流風十劍第五式——純陽斬!
流風十劍第八式——盤龍斬!
這些招式本不稀奇,顧長生也早已將每一劍訣及其招式熟記于心,然而,令他驚異的是,徐當國竟能將它們一氣呵成地串聯起來——
三連擊!
徐當國運劍,如行云流水,揮攉瀟灑,忽往復收,行多停少,而顧長生缺乏的正是動作之間的流暢性與持久性。
之前殺人,總是一刀斃命,從不考慮這些因素,而對陣徐當國這種頂級高手時,劣勢便突顯了出來。這也正是那日敗于秦越主要原因。
此時的顧長生,也漸漸悟出了何為師父說的心劍合一,心動劍則動,行劍倚心,而非以劍帶心。無心之劍,欠缺靈氣,乃垂死之劍;從心之劍,能化敵之道為己之道,乃永生之劍。
這就是心劍合一,這,就是劍道!
顧長生在思索的過程中,沉著地應對徐當國一次次快如雷閃般的斬擊,細致地觀察對方的每一個動作,在腦海中像播放幻燈片一般反復地回憶。
“不錯,你已經悟到了,但你還有所欠缺。”
“欠缺什么?”
師徒二人雙方已逐漸持平,兩劍十字交叉,四目相對。
“將劍融入血水,深入你的骨髓,人劍一體。”
“你即是劍,劍即是你!”
“接下來,我會讓你看到真正的劍術奧義,若你不能破解,我必會將我培養的徒弟親手斬殺!”
“那師父你要當心了,流風十劍——五連擊!”
僅僅看了一遍徐當國的三連擊,顧長生就即刻發展出了五連擊,正當他為自己的聰明而洋洋得意時,一股突如其來的大力襲來將自己撞飛到了幾十米遠開外。
一大口鮮血吐出來,接著便是四肢一陣巨痛,宛如筋骨斷裂一般,讓他再也不能動彈分毫。
“你就這點能耐嗎?”
“站起來!”
“我教的徒弟決不是廢物,如果是,我會親自了結你。”
而倒地的顧長生甚至連說話的力氣都流失了,如同一塊任人宰割的魚肉,只能驚恐地看著徐當國走到他身邊,舉起長劍刺入了他的腹部!
師父……是真的要殺了自己……
為什么……
長劍拔出,劍身已染成了紅色,可他并不打算停,又是一刺——
“不——”
我決不能喪命于此,我還要報仇,我還要雪恥!
顧長生握緊承天,用盡全力嘶吼出聲,就在劍尖即將刺入身體的那一刻,他將所有力量凝聚于手掌,橫劍砍出與那把劍碰撞形成了火花,接著側身逃脫了那一刺。
也許就在冥冥之間,他對于師父的招式有了破解的方法。
師父那一招雖然是他從未見過的,但仔細回想就能發現這一式帶有流風前九式的所有痕跡,倒不如說是由流風前九劍綜合并完善而來,想要破解只有一個途徑——劍隨心行。
只要徐當國再使出一次,意念之下,即是破解之法。
顧長生不敢停歇,下一瞬騰躍而起,他的戰意已經到達了頂點,無比強烈。
那一招,來了!
顧長生閉上了雙眼,靜靜聆聽風的聲音,感知著氣流的聚合離散,觸摸著劍氣的強弱,盡管看不見,心卻明朗了起來。
劍隨著意念游走著,用最快的攻擊,以及最強的力道,在第一擊時放出一股氣流,使前面產生真空將對方吸進,接著借旋轉的超離心力使出第二擊——
流風十劍終極之式,十字雙龍斬!
“嘣”一聲,這一式,如地動山搖,天崩地裂,又如驚濤駭浪,洶涌澎湃,只是,威力何等巨大,顧長生已經感受不到了。
那一擊,他終于砍中了師父,這意味著,他領悟到了流風劍法的最終奧義,也意味著,他戰勝徐當國,成為了江湖中的最強劍客。
顧長生睜開眼,比起這,他更關心師父怎樣,他各處尋找徐當國,終于,在一片草叢深處發現了身體前側有一道巨大傷口并不斷淌血的徐當國。
顧長生立即跑過去抱住徐當國,眼淚流淌出來,痛哭道:“師父,我帶你去醫治。”
徐當國卻欣慰地露出了笑容:“長生,你做到了,你練成了流風十劍。從今日起,你就是承天的主人,北邙新一代掌門。”
“不,師父,我不明白,為什么以這種方式傳授給我?”
“因為,練成流風十劍的最終條件,就是弒師……”
徐當國吐出一口鮮血,繼續說道:“流風十劍只能傳授一名弟子,弟子若要練就最后一式,只有通過師徒對決悟出最終奧義。若徒弟勝師父死,徒弟才有資格繼承承天,成為下一代掌門人,若師父勝徒弟死,我北邙派便后繼無人……”
顧長生大驚:“那青冥子是師父……”
徐當國苦笑道:“是的,每一代掌門人都會親手弒師,只有如此,北邙派才會代代傳承下去,這是門規。”
門規,門規,又是門規!顧長生又氣又哭,大罵道:“去他娘的門規,師徒相殘算個什么門規,我寧愿不要這掌門,也要廢了這門規!師父,堅持住,我帶你去治療。”
徐當國因失血過多臉色越來越蒼白,那顫動的嘴唇一張一合道:“不必,師父限期將至,該去見青冥子了,死前僅有一個要求,你一定代我完成。”
“師父請講。”
“替我殺了秦越,看了這封信,所有疑問都會明白。”徐當國從衣衫內掏出一封信件,遞給顧長生。
就在顧長生接到信的那一刻,徐當國仿佛了卻了最后一樁心愿,含笑著永遠闔上了眼。
“師父——”
顧長生嚎啕痛哭,那些與徐當國生活的過往一幕幕在他腦海中閃現,他不承認,當年蓋世無雙的一代劍客就這樣死在了徒弟的劍下,死在他的懷里。
他打開被淚水和鮮血沾濕的信件,一字一句地讀著:
“吾徒親啟:今為師無憾而去,然尚有一心愿未了,汝必為我達成。秦越乃吾之師弟,汝之師叔,十年前相府之決,吾觀其劍術甚似于流風劍法,回山得知其盜走吾派秘籍,偷練本門絕技流風十劍,此乃本派之大忌也,于觸犯門規之人本派必誅之,然其氣候已成,為師心力不足,愿汝為本派斬除此人,切記,汝雖練就十字雙龍斬,一生只得使用一次,運劍定要心無雜思,不得為私欲之心所纏繞,否則,天罰之。”
讀畢,他放下徐當國逐漸變涼的身體,手握沾染了師父鮮血的承天,擦干眼淚,堅定道:“師父,你的遺愿,我一定會做到。”
只是,注意力放在師父身上的顧長生,沒有發現,承天吸收著劍上殘存的鮮血,不久,劍身光潔如初。
抬頭望天,夕陽下落,竟然到傍晚了,殘陽如血,在黑夜降臨之前倔強的為大地提供最后一絲光明。
收起長劍,來日再戰。
從今以后,顧長生又要在黑夜里踽踽獨行了。
承天一出鬼神驚,世間再無當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