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飯后,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青嫘和媽媽一起在廚房里洗洗涮涮。這時,窗外一束火光引起青嫘的注意。
“那是什么?”青嫘指著那束火光。
媽媽朝窗外看了看,說:“那是有人在給去世的親人燒紙。”一臉習以為常的淡然。
“燒紙?”青嫘疑惑道,“不是應該在中元節燒的嗎?今天也不是什么初一、十五。”
“頭七也會燒紙……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活著的人只能借此聊表哀思。”
“哦……”青嫘繼續沖洗著碗碟。突然,她停下了,看著窗外的那束在黑暗中搖曳不定的火光,若有所思。
那天晚上十分悶熱,遠處隱隱有雷聲傳來。青嫘和媽媽還有王伯搬著板凳,一起來到樓下的院子里納涼。
王伯說:“青嫘,你還記得嗎,以前院子里有好幾棵桂花樹,其中一棵足有一百歲,根深葉茂,花香襲人,樹下有石桌石凳,最是納涼的好去處。”
媽媽一邊扇扇子一邊說:“當年她還是個小孩子呢,哪記得那么清楚,那時空調也還是稀罕物。一過了晚飯時間,石桌石凳上就坐滿了鄰居,一邊搖著蒲扇,一邊拉著家常。”
青嫘點頭說:“我都記得的,我和小伙伴們圍著桂花樹瘋跑,跑得累了,就鉆進媽媽懷里,美美地睡上一覺。”
“那時你還是個小胖妹,”媽媽笑道,“像秤砣一樣墜在我身上,齁沉齁沉的。”
大家同時笑起來。
“哪像現在這樣,沒有了桂花樹,石桌石凳,更別說那些拉家常的鄰居了……”媽媽嘆了口氣。隨后和王伯又不免聊起以前的一些舊事來,一邊不停地感慨。
青嫘搭不上話,開始有些心神不定,猶豫一陣后,站起身來朝小區外面走去。媽媽忙問她:“你要去哪里?”
“身上好黏,想到河邊走走,那里風大涼快。”青嫘說。
“今天有些晚了,你一個人到河邊不安全!”經過清江碼頭事件之后,媽媽的神經一直處于繃緊狀態。
“再說,”媽媽抬頭看看遠處的天空,那里似乎有一道閃電很快地閃過,“看樣子只怕要下雨——憋悶了這好幾天,這場雨只怕小不了。還是明天再去吧。”
“沒事的,河邊有路燈,亮著呢!”青嫘似乎已經打定了主意,“我看過天氣預報,后半夜才有雨,現在還早。再說我很快就回家了。”她知道,媽媽的腰痛一直沒有好透,不能多走路。
王伯果然過來打起圓場,說:“我也正想去河邊走走。青嫘有我當她的近身保鏢,絕對安全,你大可以放心。”
媽媽想了想,點頭表示同意:“那你們一起去吧,我回去把西瓜從冰箱里取出來,切成塊放著升升溫,等你們回來的時候,正好可以吃了。”她目送兩個人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
青嫘和王伯沿著那條叫念渠的清江支流,一邊散步,一邊聊著些閑話。風果然大起來,吹得岸邊的垂柳如發絲般亂舞。
快到荷花池的時候,王伯下意識地慢下腳步,對青嫘說:“走得有點遠了,我們回去吧,別讓你媽媽等急了。”
青嫘并沒有回家的打算:“王伯怕了?別怕,那里早變樣了,開了一大片波斯菊,很美的,還有長椅可以坐。”說完,便朝荷花池走去。
王伯猶豫著,掙扎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眼看著青嫘在獨自在黑暗里越走越遠,雖然極不情愿,還是跟了過去,他不放心讓青嫘一個人冒險。
“那是個有故事的地方……現在已經變得跟一個普通的公園沒什么兩樣,騙騙外地人可以,了解內情的本地人還是會盡量回避。”王伯吶吶道。
“我當然知道那么個什么地方!想想挺好笑的,以為用土把它掩埋起來,就可以當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以為只要揮揮手,就可以瀟瀟灑灑地跟往事說聲再說,便再也不見了。其實,它還在那里,永遠都在那里。”
“不過,心里有鬼的人才會害怕,我們又沒做錯過什么,用不著心虛,對吧!”青嫘扭頭,借著昏暗的路燈,深深注視王伯的眼睛。
“當然,當然。”王伯眼光飄移,笑容也有些僵硬。他抬手擦試著額頭的汗水,訥訥地說,“好熱啊!這鬼天氣,多走幾步路就出一身汗。”
“熱?怎么會!風這么大,比剛才涼快多了。”青嫘又問,“您來云華是為了我媽媽,對嗎?”
王伯有些猝及防,沉默片刻后才點頭說:“是!”又補充道,“當然還有別的原因,比如,收入,待遇,還有別人看你的眼神……”
“可是您已經有妻子了!”
“那也并妨礙我喜歡你媽媽。不過你別想多了,我們只是單純的惺惺相惜,沒有過實質的……接觸!”王伯訥訥道。
明白了!青嫘在心里嘆道。在那樣一個純真的年代,光是幾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幾句曖昧不清的話語,就足以俘虜一顆年輕悸動的心。
“你后悔過嗎?放著好好的外科醫生不做,卻到這里……”她問道。
“我后悔過,非常后悔!”王伯的聲音在黑暗中顫抖起來。青嫘想像著他的臉上有著怎樣糾結痛苦的表情。
一陣涼風拂過,波斯菊波浪般起波不定,幽香陣陣。
“你見過陽光下的這片波斯菊嗎,竟像一大片鮮血!人站在里面,就像站在血泊之中……”青嫘努力壓抑著情緒,頓了頓,又說,“記得小時候,沒人敢來這里走動。據說一到半夜,總能聽到這里傳出女人凄厲的呼喊聲,和小孩的啼哭聲……”
“我最害怕雷雨交加的晚上,尤其是‘楊八姐掃墓’那一天晚上,雨大得像鞭子在抽,風聲呼嘯,真的像楊八姐在外面騎著馬,風馳電掣,指揮著千軍萬馬……更可怕的是,雨聲里我仿佛真的聽到有小孩的在哭,不停地叫著媽媽,媽媽……”
“王伯,難道您沒聽到過嗎?”
還是沉默!雷聲一下子逼近了,閃電在天空里劃出巨大的金色葉脈,灰黑的天空瞬間被點亮,又瞬間熄滅,帶來更濃更釅的黑暗,空氣粘重凝滯,令人窒息。
“哦,我忘了!其實你心里最清楚,那些哭聲是怎么一回事!”
“是你媽媽跟你說的嗎?”王伯虛弱地問了句。
青嫘不置可否地看著他,目光在黑暗中閃動著鋒芒。
“我能有什么辦法!能有什么辦法呢?”他突然蹲下身去,雙手抱住頭。又一道巨大的閃電亮起,隨后雷鳴轟隆一聲起來,在頭頂尖利地炸響,有如天崩地裂一般驚駭。
“我和淑娟沒有孩子,我們做夢都想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可是……沒有孩子就是老天對我的懲罰!他還早早地把淑娟也帶走了……”
“單位里女醫生多,她們力氣小,膽子更小,就讓我一桶桶地拎著那些血塊,深夜里走過來,將它們倒進這荷花池……”
“我想起來了,”青嫘說,“以前一到清明節,就有人在這里燒紙,其中一個就是您吧!”
“是的……我能做的,也只有這個了!”
“你也會,為我爸爸燒紙嗎?”青嫘的聲音也開始顫抖起來。
死一般地沉寂過后,王伯問她:“你怎么知道的?”那聲音竟出奇地冷靜。
“八月十八,”青嫘說,“我想起來了!就在那年的八月末,我還在家休養,碰到你從外面回來,拎著一籃子紙錢,說那天是你一個要緊朋友的頭七,你還說,你的那位朋友是八月十八去世的,以后每年的祭日,他都會去河邊燒紙祭奠。”
“我記得你說了好幾次八月十八,是在提醒我嗎,讓我也記住那一天嗎?”
雨點突然大顆地落下來,劈里啪啦,劈里啪啦……
“他沒和溫美玉一起去英國!”青嫘提高語調,似乎要壓過那雨聲,“所有人都以為他去了英國,可事實上,他沒有!這么多年過去了,音訊全無,他孤身一人,還能去哪里?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他死了!”青嫘的眼淚又不聽話地流下來,很快和雨水匯合在一起。
“我以為你不知道,沒有人會知道……”王伯似乎在喃喃自語。
“我還知道,你沒有殺他,你的善良不允許你殺人,但你一定看到了什么!快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青嫘顧不得擦去眼淚,咬牙問道。
“你說不是我干的,因為你了解我的為人,你相信我,可是別人會信嗎?”王伯突然爆發起來,這一直是他心里最大的結,日夜折磨著他,讓他心力交悴,苦不堪言。
“別人?”青嫘環視一圈周圍,“這里沒有別人,只有我!我想知道真相,他的女兒有權利知道真相!”
依舊是可怕的沉默,密織如簾的雨點也無法遮掩。
“你口口聲聲說愛我媽媽,可你竟把她丈夫死亡的真相隱瞞了這么多年。連最起碼的坦誠相待都無法做到,你那算什么真愛!”
又一個雷轟地一聲炸響,王伯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像只受傷瀕死的野獸,在雨夜里顯得分外凄厲悲苦,讓青嫘心頭一震。
“是的,我看到了,”良久王伯才停止了哭泣,“就在這個位置!二十一年前的八月十八日,這個日子我永遠忘不了。”
“那天連接做了幾個手術——好久沒有那么忙碌過了——直到深夜才完成。我一個人拎著桶走到這里,正好看到一高一矮兩個人在不遠處拉扯。我聽出其中一個是你爸爸的聲音,就躲進草叢,屏氣觀察著。”
“兩個人越鬧越兇,嚷嚷著一些話,不時有一兩句話飄進我的耳朵,似乎是你爸爸要他離開你,他又不樂意之類的。突然那個高個子一腳踏空摔進了荷花池,另一個矮小些的趕忙去拉他……”
“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叫‘救我’‘救我’,我正要跑過去救人,沒想到‘咕咚’一聲,那個矮個子也被拉進了池里……我嚇得腿都軟了,跑過去一看,兩個人已經不見的蹤影……”
“你為什么不救他們,趕緊去救啊!”青嫘哭出聲來。
“人影都沒了,怎么救?那個‘吃人’的池子我最了解!它通過念渠連著清江,永不干涸,累積了上百年的淤泥,深不見底。”
“那里跳進去過自盡的姨太太,遭虐待的小丫頭,風燭殘年生無可戀的老人,不小心失足的玩童……就是那十幾二十年經我的手倒進那池子里的血肉,就不計其數……咕咚一聲,瞬間被淤泥吞沒,消失得無蹤無影……早已是尸骨累累!那是云華最見不得光的陰暗角落。”
“那你也要找人去救啊!挖也要把他們挖出來!”
“不可能,不可能的……沒人能救得了他們……”
“你是怕牽連到你吧!所以你就當了逃兵,像個鴕鳥一樣,遇到危險,就把頭埋進沙土里,裝做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聽見,對嗎!”青嫘厲聲道。
“可是你逃不過良心的譴責!你給秦嫣然寄錢,直到她大學畢業。為了不引起懷疑,你不斷更換郵寄地點,可謂用心良苦。你無微不至地照顧我媽媽,除了真心喜歡,難道不是因為你想彌補,想償債嗎!每年的八月十八日,你就來這里燒紙,懺悔自己的懦弱,你覺得他們會安息,會原諒你嗎?”青嫘聲淚俱下。
“那天在清江碼頭,就在我要掉進江里的那一刻,你不顧一切地抓住我的手,不只是出于救人的本能,還讓你想起了二十一年前那一幕——何其相似的一幕!那年你沒能救起兩條人命,救起我爸爸,這次你無論如何也要救起他的女兒……你救了我,你高尚?偉大?不,你是在贖罪!”
“事情已經這樣了,我還能怎么辦,還能怎么辦呢!”王伯抱頭低嚎,困獸一般。
“沒錯,我是渺小,不值一提!我是懦弱,無能,膽小怕事!可是,我去報個警,說明一切,他們就能活過來?死去的已經死去了,可活著的還要活啊!如果讓他們知道,我出現在那里的原因,竟是,竟是……”王伯一時語塞,好半天才緩過勁來,接著說下去:
“淑娟還病著,病得很重,我心里很清楚,她的時間不多了,再也經不起一點半點的打擊。我不能拿她的生命去冒險,只想如她所愿,陪著她,安安靜靜地度過余生。”
“沒人喜歡這里……過后不久,這里就被填平,種上漂亮的花,搭個觀景臺,擺幾張長椅,就跟其它所有的花園一樣,平靜,祥和!相信不用多久,人們就會淡忘了這一切。”
青嫘也開始低頭默然。
“你不會跟你媽媽說的對不對,青嫘!這些年我也受盡了懲罰。每天提心吊膽,晚上總睡不踏實,惡夢一個接著一個。好像總有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說,你是個罪人,罪人!你看看我衰老成什么樣子了嗎,從前那個意氣風發的醫科大學畢業生、號稱‘一把刀’的外科醫生王治文哪里去了?這些年我活得生不如死啊!”
雨下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不時被陣風挾裹,鞭子一樣抽打人間。似乎有腳步聲漸漸逼近,青嫘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借著一瞬電光,果然,一個人影一閃而過。雖然極短暫,青嫘還是看清了那張臉——是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