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袁夢在聚珍堂里心猿意馬,坐立不安。太陽就要落山的時候,他終于按捺不住,不顧小黑他們的千般游說,萬般阻攔,堅決地朝香徑園走去。
他想起昨晚發(fā)生在父親書房里的那一幕:父親明明白白地告訴他,袁家明天就要向羅家提親,他和秀桔的婚禮將盡快舉行。他想反對,想大聲呼喊:他愛的是阮心素,他要娶的是阮心素,他不能沒有阮心素!但他終于克制住要反對要呼喊的欲望,因為,他看到了母親那雙充滿苦惱,充滿憂慮,充滿哀求的眼睛。
他也想到了秀桔,秀桔是個好女孩,她是無辜的,盡管一直以來他只是把她當妹妹看待,從來沒有對她產(chǎn)生過男女之情,但要他一口否絕秀桔,一口否絕他們之間的感情,他還做不到,他覺得那樣太無情,太冷血了。所以,他沒有明確表示同意還是不同意,只是要求父親把婚事緩一緩,讓他有一段時間考慮。
想到這里,一絲悔意涌上袁夢心頭,他想,也許當時他不該那樣優(yōu)柔寡斷,而應該斷然拒絕,即使他的拒絕會引起一陣狂滔巨浪:父親會暴跳如雷,母親會流很多眼淚,秀桔會因此心碎,而他將永遠背負著一份沉重的負疚感。但這是早晚會發(fā)生的事情,將問題拖著,不但找不到解決的辦法,反而生出更多的痛苦,更多的煎熬,就像今天一樣。
他想起心素,想起那個清清亮亮而又冷風嗖嗖,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心素。他那樣愛她,她能理解嗎?她能接受嗎?她能同樣毫無保留地愛他嗎?一想起心素,袁夢不禁加快了腳步。他要從心素那里獲得勇氣,要從她那里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然后,做出決定。
他不再從香徑園后院墻上的那個缺口爬進來了,而是大大方方地從正門走進香徑園。阮家的傭人都已經(jīng)認可了袁夢,他是阮小姐的朋友,也是阮少爺?shù)呐笥眩匀痪褪窍銖綀@的貴客,沒有人會阻攔他。
他先來到暗香館,心素的貼身女傭蘭姨正在收拾石桌上的細瓷茶具。蘭姨是個干凈利落的瘦削婦人,心素曾經(jīng)告訴過他,她是蘭姨一手帶大的,為了她,蘭姨終身未嫁,又毫無怨言地跟隨她從北平來到云華,除了母親,蘭姨就是她最親近的人了。
袁夢對蘭姨也極為欽佩尊敬。蘭姨看見了袁夢,沒等他招呼,便告訴他說,小姐帶著果兒去了蘭皋,袁夢道了聲謝,轉身向蘭皋的方向走去。
還沒走出靠近暗香館的那一簇玲瓏的假山,袁夢便聽到一陣涓涓流水似的錚錚樂聲。一定是心素!袁夢頓時覺得自己心跳加速,手心發(fā)熱——每當他想起心素,就會有這種感覺。他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腳步。
那悠揚的樂聲離他越來越近,袁夢感到一股從山巒間跌入深潭的流水聲在耳畔回蕩起來,余音裊裊,久久不絕。他一下子被震撼了,眼前好象看見了巍峨的高山,看見了潺潺流水,耳邊好象聽到蕭蕭秋風,聽到了簌簌落葉,一份想與人相擁而泣,相抱而樂的渴望,一種想與那裊裊余音飄向浩渺時空的沖動,所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得到胸中沖撞著,宣泄著……
他不禁嘆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如煙的幕色籠罩著蘭皋,籠罩著生機勃勃的蘭花園。袁夢看見心素優(yōu)雅地坐在琴凳上,穿一身素凈的細紗長裙,長發(fā)輕垂,纖纖玉手撫弄著身前的古箏,酷似一幅古時候的“仕女撫琴圖”。袁夢呆呆地站著,細細感受心素的每一根弦、每一個音符、以及在弦上撥動的每一個動作,覺得自己的心似乎正是那二十一根弦,被心素的一雙玉手輕輕撫弄,一遍遍、一聲聲,將這兩天來郁積在胸中的焦慮驅出體外,身體也好似突然仆倒在一片散發(fā)著草汁味的綠地上,悠閑而放松。
一曲奏完,心素舒展地將手輕輕放在琴弦上,抬起那雙如水如夢的眼睛,柔柔地看著袁夢,嬌嗔地說道:“呆子,還做夢呢!”
袁夢這才清醒過來,嘆道:“這曲《高山流水》果然名不虛傳!”
心素笑道:“虧你還能聽出這是《高山流水》,我還以為自己是在對牛彈琴呢!”
袁夢也笑道:“你自許為俞伯牙,就不允許我是鐘子期啦!”
心素道:“沒見過像你這樣不知羞的,還自許為鐘子期呢,不過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罷了。我且再奏一曲,你若能聽出這是什么曲子,我才服你!”
說罷,她又輕拂琴弦,一股凄婉悲冷的樂聲頓時在蘭花園彌散開來。袁夢聽了半晌,果然道不出曲名來,只好一臉愧色地向心素求教。
心素不饒人地挖苦他道:“說你是個井底之蛙,你還不信,連有名的《秦桑曲》都聽不出來,看你以后還敢不敢在我面前自吹自擂了。”
袁夢笑道:“好!好!好!我是魯班門前弄大斧——不知天高地厚行了嗎!這首曲子這樣凄婉悲冷,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典故?”
心素道:“這倒被你說中了。這首曲子以李白詩《春思》中‘燕草碧如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和《秋思》中‘征客無歸日,空悲蕙草。’佳句為意境,用這柔婉凄涼的音調(diào),表現(xiàn)一個獨居閨中的妙齡女子思念離家遠游的愛人的急切心情。”
心素的這番話勾起了袁夢的心事,他沉呤不語,半晌才悠悠地嘆了口氣。
心素不解地問:“夢,你怎么了?剛才還有說有笑的。”
袁夢就把父母要他和秀桔成親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對心素說了。
心素先是沉默,然后凄婉一笑,說道:“你父母是對的,秀桔比我更適合你,你們倆才是最般配的一對。”
袁夢一聽,急忙走到心素面前,緊緊握住她的小手:“別人不了解我的心,難道你還不了解吧?我雖然和秀桔從小一起長大,但我一直把她當妹妹看待。我愛的是你,我的心里只有你,除了你,我誰也不娶!”
心素看著袁夢,眼睛里盈滿淚水:“我要怎么說你才明白呢?也許我根本就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我不適合做別人的妻子,不適合做一個母親,更不適合做別人的媳婦,在別人眼里,我根本就不是一個正常的人,完完全全不正常。”
“不對!”袁夢的眼里幾乎要噴出火來,“你說得不對,在我眼里,你就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女孩子,你會是一個好妻子,一個好媳婦,一個好母親,別人怎么說你我不在乎,我只相信你!”
心素想掙脫袁夢的手,但袁夢不肯放過她,仍然緊緊地握著,心素徒勞地掙扎,眼淚嘩嘩地流下來,她低叫道:“你弄痛我了。”
袁夢這才意識到失態(tài),連忙松開手,抱著心素顫動的肩頭,迭聲說道:“對不起,對不起!剛才我太著急了,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會這樣了。”說著,就伸出手笨拙地幫她擦眼淚,心素的眼淚更多了。
袁夢心痛道:“心素,你要打我罵我都可以,就是不要折磨自己,這樣對你身體不好,也會讓我心痛死的。”
心素終于從袁夢的懷里掙脫出來,走到蘭花園里,背對著袁夢說:
“我雖然長得比普通的女孩子略好些,又多讀了點書,比她們略聰明些,但這說明不了什么。我的家庭很奇怪,很不合情理……父親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母親。母親是個可憐的女人,她的一生都在等待中渡過,一直等到老,等到死。”
“在別人看來,我是個有錢人家的闊小姐,過著衣食無憂的優(yōu)越生活,事實上,在這樣一個沒有絲毫溫暖,絲毫幸福可言的家庭里,我過得比誰都要痛苦。我根本不懂得怎樣去愛一個人,雖然我無比渴望得到愛,我也不懂得如何去跟別人相處,因為這么多年來,我的世界里只有郁郁寡歡的母親,蘭姨,還有——一條不會說話的狗……”
“秀桔和我不同,她是個好女孩,懂得怎么去愛人,心痛人,懂得怎么去跟別人相處,她比我好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
“不!”袁夢喊道,“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最好的!”
心素一咬牙,轉過身去,凝視著袁夢的眼睛,緩緩說道:“你一定聽說過我和秦瀟,和林浩南之間的事情,你想知道真相嗎?”
“讓別人的閑言碎語見鬼去吧!”袁夢如夢囈一般喃喃說道,“我愛你,相信你,完完全全地相信你!哦!我的小心素,我的蘭花仙子,你讓我心痛,讓我心碎,讓我瘋狂!嫁給我吧,心素!我一定要讓你得到幸福,讓你變成一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妻子……”
夜色更濃了,果兒在一片絲絨般柔軟的草地上香甜地打鼾,晚風輕輕柔柔的,蘭花的香氣熏人欲醉。心素輕聲低語道:“夢,我是你的,永遠都是你的。”
……那雙如水如夢如寒星般的眼睛一刻也不曾從袁夢的臉上移開,她的臉上平靜如水,似乎這世界上沒有什么能驚擾她,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只剩下她和袁夢默默相對……
那就是他的心素!他的女神!他的蘭花仙子!她有多么美啊!
風起了,滿園的蘭花如波浪般起伏,無數(shù)花瓣飄落在他們身上,飄落在他們散亂的頭發(fā)上……草蟲歡快地呤唱,蘭花的莖葉畢畢剝剝地舒展,夜色如同厚厚的幕賬,無聲地掩蓋了一切。
那天晚上天氣有些悶熱,青嫘愁思百結,輾轉難眠,干脆起身略做梳洗,悄悄出了門。才下樓走進院子,便有一陣涼風迎面吹來,帶起發(fā)絲旋舞,裙角輕揚,青嫘頓覺精神一振。
雖然已近深夜,街上仍然不乏行人,三三兩兩的,或散步,或納涼。
青嫘緩緩走著,不知不覺竟到了五里街。行人突然變得多起來,都是一對對的情侶。
為了避開一對手拉手的情侶,青嫘走到街邊,才就幾步就被竊竊私語的兩個人絆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終于走到了默匠門口。還好,這里很安靜,沒有卿卿我我的情侶,也沒有成雙成對精靈古怪的貓貓狗狗,青嫘松了口氣。心想,今晚是怎么了,再繼續(xù)走下去,只怕周遭的魚鳥鼠蟲蚊蟻都是成雙成對,花妖狐鬼,魑魅魍魎重現(xiàn)人間……
默匠已經(jīng)打烊,里面燈光暗淡,似有人影晃動。青嫘過去推了推門,門開了——竟是虛掩著的。她猶豫了片刻,最后還是決定走進去看個究竟。
繞過一處玄關,就是咖啡廳堂。諾大的廳堂只有一兩盞壁燈亮著,光線昏暗。這時從廳堂的盡頭——吧臺處,傳來幾聲竊竊低語,青嫘才發(fā)現(xiàn),竟有兩個人站在吧臺里小聲說話,舉止甚是親密。
是芳婷和秦昊然,青嫘一眼認出了他們。這么晚了,秦昊然怎么還在這里?她明明記得,上午三人小聚后,她和秦昊然就離開默匠各自回了家。秦昊然原本還打算送她的,被她一口拒絕了。
我們聊得還算投機,青嫘努力回憶著。馬卡龍芳香甜美,咖啡醇厚得有些上頭,芳婷說了幾段發(fā)生在默匠的趣事——咖啡館里的故事真是又多又精彩,以后一定要把它們記錄下來,整理成冊,說不定還挺受歡迎的。我提到了媽媽為之奉獻了青春到頭來卻淪為一場笑料的工作,還有何館長、田穎、瘋瘋傻傻的圖書館理員……秦昊然說了什么——對了,他說了些什么,我怎么一點也不記得了?腦子里竟有一段空白,就像寫滿文字的稿紙,有幾行被涂上了一層厚厚的白色涂改液。
……青嫘下意識地躲在一盆素心蘭后面。透過葉片的間隙,她看到兩個人正專注于對方,對她的到來毫無察覺。
秦昊然不知說了什么,芳婷吃吃地笑起來。印象中的芳婷玲瓏而纖細。那時還上中學呢,嬌嫩得像清晨半開帶露的玫瑰,須得古典油畫高手花上數(shù)月時間層層罩染覆色才能繪出。那種細膩到極致的色彩變化,令人感到肌膚表皮之下流動著的血液。少女的紅暈覆蓋在晶瑩透明的色澤之下,更顯得肌若凝脂,吹彈可破。她的額頭飽滿,下巴卻尖得能把紙戳破,五官的比例完美又緊湊得恰到好處。滿頭秀發(fā)豐盈如烏云壓頂,脖子纖細修長如同天鵝的頸……
青嫘想逃掉,怎奈雙腿變得像煮熟的面條一樣酥軟,根本不聽她的使喚。
正在僵持中,青嫘的手機突然短促地響了一聲——是收到短信的提示音,在空蕩蕩的咖啡廳堂里,顯得格外刺耳驚心!
還沒等青嫘反應過來,芳婷已經(jīng)啊地一聲驚叫,掙脫秦昊然的手沖出吧臺,從后門跑了出去。昊然急喊一聲“誰在那里”,略做整理便朝青嫘的方向走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青嫘只恨不能挖個墻縫躲進去……
“青嫘,怎么是你!”秦昊然看到了藏在素心蘭后面的青嫘,語氣緩和了下來。
“我,”青嫘囁嚅道,“散步來著……我什么都沒看見,你們忙吧……”說著,轉身要逃。
“別走!”秦昊然用力捉住青嫘的手。青嫘無法掙脫,只得停住。
“青嫘,我愛你”——多么熟悉的一句話,總能讓她心旌動搖,無法拒絕。她鬼使神差地轉過身來……
就在這時,青嫘面前突然出現(xiàn)一張臉,芳婷的臉!不再是平日那張溫婉恬淡的臉,變得扭曲變形,陰森恐怖,眼睛直瞪著她,滿是鄙夷和輕蔑地瞪著她,然后嘶聲叫道——他是我的,是我的……
她不禁崩潰慘叫起來……地面應聲塌陷,兩個人連同身上的椅子,一起跌向黑暗深淵……
青嫘一下子清醒過來,渾身大汗淋漓,就像剛從水里被打撈上來一樣!原來是一場夢!她松了口氣,扭頭向窗外望去,天剛有些蒙蒙亮。深邃微白的天空中,零星散布著幾顆星星,地上還是漆黑的一片。
太奇怪了,怎么會做這樣的夢。青嫘睡意全無,干脆一骨碌爬起身,拉亮燈,走到梳妝臺前坐下。
鏡子里出現(xiàn)一張泛著潮紅的陌生的臉龐。橢圓的鵝蛋臉,散淡如煙的平眉,眼睛像杏核一樣,卻在眼尾下微微下垂,不笑的時候就顯得有些無辜可憐。皮膚果然像芳婷說的那樣,吹彈可破,細嫩得能掐出水來。這是我嗎?青嫘摸摸那張臉,滾燙的,還有些濕滑——或許是汗,或許是淚,或許兩者兼而有之。
青嫘挑剔地審視著鏡中的自己……哦,我還未完全老去,她想,花開預示著花落,很快我就像一朵深秋的玫瑰,蜷縮在枝頭默默枯萎……可我為何依舊如此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