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噯,蘿藦走了啊?”
初頌笑嘻嘻地背著手從主院出來,大搖大擺地在洛舒醉面前站定。那張皎潔的臉龐清純動人,如春水般澄澈,哪有半分嫵媚。
洛舒醉的眼睛上上下下地在她身上逡巡,試圖找出破綻。初頌明白她的疑惑,手一揚,抖出一方絲絹。那絲絹輕薄滑軟,角上繡了花,居中卻有條長長的裂縫,將它一分為二。
洛舒醉思索片刻,恍然大悟:“你們!”
初頌兩手將絲絹輕輕一扯。
“嘶”的一聲,同適才書房外聽到的一模一樣。
“好玩吧?蠢貨!”
洛舒醉恍然大悟,明白自己鉆入了他們二人的陷阱,想起蘿藦負氣出走,頓時氣得滿臉通紅。
剛才她的表現并不像身負修為,想來對付她輕而易舉。洛舒醉心念一動,雙掌迅疾探出,試圖將初頌扔入湖中,以解心頭之恨。
“哎呀呀,真是嚇死我了!”初頌閃身繞到洛舒醉身后,趁勢將她一推。洛舒醉自以為必然一擊奏效,故而已是傾盡全力。不料掌力落空,而背后有一股勁風襲來,她往前連連沖出十數步,一直到了湖邊才堪堪止住。
“你修的居然是璇璣心法?”
洛舒醉的長兄洛新勻便是璇璣門出來的,她雖然不甚了了,卻還分辨得出。
“說你蠢吧,你又沒蠢得太厲害。”初頌搖搖頭,面露惋惜,“看你長得也還算聰明,怎么一遇到跟阿離有關的事就糊涂了呢?”
洛舒醉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怒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修過璇璣心法的女子,你認識幾個?”初頌笑吟吟地走到湖邊。
她雖面色和善,但洛舒醉接連在她手上吃虧,已經有點發怵,腳下不由往后挪了幾步。
“云緋若?”玉衡真人至今僅收過一個女弟子入門,如果是云緋若回魂,那么齊無離如此回護便可以解釋了。
“我倒是希望若若回來了,可惜她的魂魄至今被壓在阿搖魂魄之下。”初頌伸出食指,輕晃了晃,“再猜?”
洛舒醉腦中靈光一現,想起她去翠琉峰時,羅瀟曾提到云緋若的兩個姐妹私底下也在修習璇璣心法。
“阿頌?”她渾身一顫,忽然記起在書房中齊無離和蘿藦都稱她阿頌。
“你是初頌?”她像見了鬼一般驚慌,吶吶道,“你不是早死了嗎?”
初頌卻好像沒聽見她的話一樣。她緩緩在湖邊坐了下來,脫掉鞋襪,將一雙玉足伸進冰涼的湖水中。
風輕悄悄地,拂過入鏡的湖面,水上泛起了細微的漣漪。入樵山倒映在湖面上,蔥蘢草木起了淺淡的皺紋。
初頌出神地看著自己映在水中的面容,好半天才笑著對洛舒醉道:“方才是你殺我的最好機會,你怎么不動手呢?”
洛舒醉在她開口之初便全神戒備,沒想到耳中聽到了這一句。她又豈會不知這是絕佳的機會,但她此時心灰意冷,不想再同無關之人為難。
她看到初頌仰著臉,金燦燦的陽光照在身上,恍惚換了個人一般。
“我已經不想殺你了,一個死人而已,有什么可爭的。”
洛舒醉故作輕松地回了她一句,心底的酸意卻一重接一重地往上涌。有這樣一個美人在側,阿離如何還會正眼看自己呢?更何況云緋若之死她也脫不了干系。
“的確沒什么可爭的,我又不喜歡阿離。”
初頌的話令洛舒醉眉頭一松,不料她接下來的話卻令她如墜冰窟,渾身如篩子一般抖個不停。
“你不是問我是誰嗎?你看我這張臉,美吧?說來你應當聽到過她的名字,而且還記憶深刻。”初頌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臉,薄薄的唇間吐出兩個字,“錦兒。”
“你知道的,錦兒是阿離這輩子第一個女人,他忘了誰都忘不了她。即便她逝去了數十年,在他心里仍無人可比,哪怕我家若若,也取代不了她的位置。”初頌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洛舒醉,好像要望進她心里去,“有我在他身邊,你覺得你有機會嗎?”
洛舒醉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她的確沒想到,有朝一日錦兒會以這種方式回到齊無離身邊,堂而皇之占據了她的位置。
“怎么辦呢?阿離一看到我的臉,就想起了他刻骨銘心的青梅竹馬;一叫我的名字,就想起了他負疚至深的心中摯愛,連帶著想起你曾聯手他人,以姐妹之情為餌害她萬念俱灰,以至于身存魂滅。”
“所以你是找我報仇來了?”
洛舒醉被她言語壓迫,堵得快喘不過氣來。她有點明白了初頌的意圖,她在玩貓捉老鼠,她不會立即結束這個游戲,因為她不著急,而齊無離顯然是站在她那邊的。
“不應該嗎?”初頌淡淡一笑,“你們害得若若那般凄慘,我都不知道怎樣才能討回十之一二呢!”
“可你是魔身!”洛舒醉猛然記起當初曾聽到一言半語,錦兒既是天樞所出,自然同他一樣也是魔,“我只需回去同我兄長一說,他自會帶人前來剿魔。”
“你以為你還出得了入樵山嗎?”
齊無離不知何時已站在她的身后,洛舒醉遽然轉身,見他手掌上托著一只黑色鳥兒,正是方才蘿藦帶下山的那一個。
“我的椋木鳥,還給我!”洛舒醉急怒欲狂。她在千機門不久,而齊無離又存心不理,故而她對山上機關一無所知。若是椋木鳥再落入他的手中,她在千機門將寸步難行,無異于進了囚籠。
“既是椋木鳥,那自然是我門中之物,又怎會是你的?”齊無離走到初頌身邊彎下腰,把木鳥放到她手中,“這個歸你了。”
洛舒醉眼中若是能噴火的話,此刻怕是已經把初頌連同她手上的椋木鳥燒成了灰。她一瞬不瞬地盯著那木鳥,眼中流露出絕望:“老門主給我的東西,你怎敢如此?”
“你也說了老門主,時過境遷,現在當然是新門主說了算。”齊無離意態悠閑,瞥了初頌一眼,“小丫頭,今天玩得還算過癮吧?回去了,天還寒,你要喜歡水我讓人燒一池子熱水給你泡。”
初頌慢吞吞地把腿收回來,埋怨道:“你倒挺像若若的,看到我下水就啰嗦個沒完。當初我體質虛寒,不能下水也就罷了,好不容易換了個身子,居然還是怕冷的。我就不信了,難道我就是這個命?”
她的聲音不滿中帶著委屈,像極了偷不到糖吃的貓咪。齊無離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眼中滿是笑意,溫柔得能掐出水來。
“腿麻了腿麻了!”初頌站起來,腿上一軟,哭喪著臉拉住了齊無離的手臂。
齊無離笑罵了一句,伸手攙起初頌,扶著她緩步走向主院。
湖邊忽然卷起了一陣風。
齊無離皺了皺眉,風把沙石吹得四下亂飛,看著聲勢不小,但靈力斷斷續續,顯見施術之人并不高明。
“洛舒醉,回去好好歇著,少在這里撒氣!”
“阿離小心!”初頌低呼一聲,“有暗器!”
說話間,她從齊無離臂彎中滑出,軟軟地倒了下去,
齊無離心念電閃,立時想起萃玉門的獨門碧玉針。那針細如牛毛,雖然無毒,但入體之后難以取出,能隨血流四處游動。
“竟然如此歹毒!”
齊無離又急又怒,一手挾起初頌足不停步地飛奔,一手五指舒張,往后揮出。
他這一掌靈力充沛,氣勢驚人,所過之處飛沙走石,風卷殘云。喀喇一聲,洛舒醉纖弱的身軀如同被巨浪擊中,在空中翻滾幾周后落入湖中。
湖水發出砰然巨響,水花好像四濺的碎玉一般飛起一人多高。齊無離忽然住了腳步,怔然望向湖中心。
風浪已然平息,波光粼粼的湖面上,翠綠色的身形如同雨后飄萍一般,在水面半浮半沉。
“阿離,你把她怎么了?”初頌從他臂彎下鉆出,眉宇間掩藏不住的竊喜令齊無離心底發寒。
“你不是中了碧玉針?”
初頌訝然道:“碧玉針是什么?我方才只是覺得腿上發麻,才誤以為誰在背后以暗器傷人。現在想來應是在湖邊坐久了的緣故。”
她話音未落,齊無離已躍入了水中,一道筆直的水線迅速馳向那正在漸漸下沉的翠綠身影。
一絲冷笑浮上初頌的嘴角,她站在岸邊,看著齊無離橫抱著洛舒醉從水中旋轉飛出,踏水而來。
看到她時,他雙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一晃眼便進了主院。初頌見他一臉焦慮,懷中的洛舒醉面色蒼白如紙,生死不明。
她唇角的笑容漸漸放大,好像看到了春日花開,笑得越來越愉悅暢快。她無聲地歡笑著,看著主院中各色人等魚貫而入,進進出出的人個個面色凝重,似乎洛舒醉這個門主夫人突然間名副其實起來了。
天黑得很快。
掌燈時分,千機門的一座客院中靜悄悄的,亮著一盞燈。
房門低低地被敲響了,門內端坐著的女子眼望著燈火,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你是打算走了嗎?”齊無離推開門,一眼看到桌上放著個小小的包袱,邊上黑乎乎的一小團,似乎就是他白天才給她的椋木鳥。
“原本呢,我是想趁著你們忙亂的時候偷偷溜走,畢竟我給你闖了這么大的禍,萬一洛舒醉不治,說不定你就拿我去向萃玉門請罪了。”
初頌抬眼看向齊無離,俏皮地吐了吐舌頭。
“那為什么又不走呢?改變主意了?”齊無離苦笑了一聲。他若是此時還以為她只是天真,只是貪玩,只是想捉弄一下洛舒醉,那他就真的是傻子了。
“你來得這么早,說明她還有救。要是你半夜不來,說不定我就心虛跑了。”初頌拿起椋木鳥,朝他晃了晃,“有沒有后悔給我這個?”
“你說得對,她雖然傷得很重,但底子不錯,已經醒來了。”
齊無離無奈地笑了笑,坐了下來。洛舒醉醒來的第一句話便是問他:“你真的恨我到了要我死的地步?”
他無從解釋,他在那一掌擊出后立刻領悟到一個問題:萃玉門的碧玉針雖然厲害,但對運用者要求也極高,洛舒醉那點修為遠遠不夠。
她又問:“你既然要我死,為什么還要救我?”
他啞口無言。
他的確希望她離他遠一點,因為她時刻提醒著他,就是她和他一道,害得云緋若魂魄寂滅。但若說真的要她死,一則不至于,二則不敢。
萃玉門雖然對她的婚后生活不聞不問,但她若是死在了千機門,那千機門上下數百口人怕是從此不得安寧。
初頌見齊無離面上神色不定,眼中露出淡淡的諷刺。
“不是她底子好,而是你沒有像當初害死錦兒時那樣,全力以赴。”
齊無離聽出了她話語中的不甘和惋惜,頭疼地揉了揉眉心:“你就這么想要她死?”
“不是啊!”初頌揚了揚眉,笑道,“我不是要她死,我是要你們一起死!”
“小若心里的初頌不是這樣的。”當初云緋若談及這個小妹妹,臉上總是笑意恬淡,語氣中掩飾不住的寵愛和憐惜。她說她的小妹妹生性柔弱,聰明善良,路上撿到只受傷的鳥雀都會好生照料。
“若若心中的齊無離也不是你這樣的啊!”
初頌懶洋洋地站了起來,拿起包袱:“今日過后,萃玉門必定會遣人上門,我就不妨礙你了。”
蘿藦再是單純好欺,得知這一切后也會明白前因后果,到時她就難以脫身了。
齊無離閃身攔住了她:“有件事我想問問清楚,當初在酒樓,你是故意落水然后引我去救的吧?”
初頌眨了眨眼,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還以為你早就想明白了。”
“不錯,是我愚笨了。當時我是覺得有些奇怪,但一時情急,又被你的容貌所迷惑,便沒有多想。現在想來,你身負璇璣心法,一個沒有絲毫修為的男子如何能為難到你?”
齊無離搖頭嘆了口氣,又道:“我自負聰穎,沒想到屢屢上了你的當。”
“所以我走了,以后也沒人能騙到你啦!”初頌繞過他,這回齊無離再沒有阻攔。
“你去哪里?”齊無離伸手虛探了一下,卻立即收了回來。他留她不難,但留她又能做什么呢?
“從哪里來,回哪里去。”初頌走到門口,回眸笑道,“我魔氣滿身,尋常地方是待不下去的了。”
齊無離跟在她身后,出了院子。
月朗星稀,晚風不疾不徐地吹過。齊無離想到前幾日接到的飛訊,躊躇了會兒,終于還是道:“你出去小心,切莫暴露了身份。夏溟居已經給北辰宮下了戰書,現下仙道各派正匆匆趕往翠琉峰,打算與夏溟居殊死決戰。”
初頌修的雖然是仙道,卻是魔身。況且她在夏溟居身份貴重,若有人知曉了內情,必然擒她以威脅天樞。
“你會去嗎?”
齊無離仰頭望天,悵然道:“我們這種邪門歪道,收到的訊息都是兜了好幾個圈子的,去不去又有什么打緊?”
初頌嗤然笑道:“這不是你想要的嗎?怎么?此刻又不甘人后了?”
齊無離愣了愣,啞然失笑:是啊,自己當日為了報復少時所遭遇的一切,不就一點都沒顧及千機門在仙道中的面子嗎?可是,再是恨,再是不悔,他終究也會不甘。
再看時,初頌已經頭也不回地走遠了。鵝黃色的身影淡淡的,融入了樹木的暗影中,好似一輪細月悄悄沒入了陰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