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璣門開山立派雖僅短短兩百年,但玉衡并非白手起家,可以說是完全承襲自北辰宮。從璇璣心法,璇璣劍法,到用以修煉的綿玉榻,乃至本門至寶璇璣玉,全都來源于北辰宮。
自然還包括玉衡這個出自北辰宮的開創(chuàng)人。
這些年來,玉衡借助自己多年修煉所得,又潛心于卷帙樓,精研各派秘訣。如此一來,集采眾長,融會貫通,璇璣門心法與劍法早已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北辰世代相傳的絕學(xué)。
然而璇璣與北辰卻又大為不同。玉衡當(dāng)年脫離北辰自成一派,厭煩極了北辰宮那些繁文縟節(jié),認(rèn)為門規(guī)不過是用來束縛弟子天性的枷鎖而已。在他看來,世上事無不可為,全憑心而已,若是居心不正,行事自然歪曲。也是由于這個緣故,他收徒之時最為看重品性,絕不收陰險詭譎居心叵測之徒入門。這些年下來,他倒也沒怎么看走眼過,除了…….
他那雙清冷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惱怒。
那天在卷帙樓中,若非想到了那個逆師背德的齊無離,他何以心緒會如此煩亂,又何以會道心不穩(wěn),竟貪看自己的徒兒忘了神。
縱然心無拘束,他不能,也不至于,對自己的徒兒起了不該有的念頭。
只是古井無波的內(nèi)心竟然破天荒地起了一絲漣漪,他實在是害怕,在云緋若那樣澄澈的目光下,他覺得自己的污穢無所遁形。
于是他只能匆匆逃離。
倒是嚇得云緋若惴惴不安了好幾天,于是練劍練得越發(fā)勤奮,還專揀他看得到的地方練。
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到了室外,溫煦的陽光照著院中那個淡青色的身影,只見她時而騰挪跳躍,時而行劍如風(fēng),額間已經(jīng)冒出了細(xì)細(xì)密密的汗珠。
他的心中好似伸出了一只手,想要幫她擦掉那些汗珠。
一念至此,玉衡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心頭浮上一絲陰翳。
他苦笑了一下,收回目光。
“師父,您能不要生氣了嗎?”
云緋若站在窗口,眼巴巴地看著他,滿臉的討好之色。
她剛剛練完,汗還未收,卻小心翼翼地仰望著他,眼中滿是孺慕之色。
飛鷺也跟在她身邊,探頭探腦地伸著長長的脖子,正虎視眈眈地看著他。好像他若是一句話說得不對,它就會跟他糾纏不休。
“連這鳥兒都如此親近她,維護她,可見徒兒是真的惹人憐愛。那么我心中對她多出一點喜歡,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呢?我自命豁達(dá)不羈,空負(fù)幾百年的修為,竟然擔(dān)心這個?”
想到這里,方才的那點陰翳瞬間消散得干干凈凈。
“你沒錯,是師父錯了。”
“不,弟子這幾天思來想去,覺得師父平日固然隨和,弟子卻太把師父的客氣當(dāng)福氣了。此后弟子必將盡心服侍師父,極盡做弟子的本分。”
玉衡頭疼地嘆了口氣,不過幾日功夫,她居然又撿回了一年多以前的那份拘束。
當(dāng)年北辰宮門規(guī)森嚴(yán),阿若雖只是個外門弟子,也照樣被約束慣了。入門之初他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讓她確信他是真的不在意師徒之間的那些瑣碎規(guī)矩。
“罷了,隨你!”
玉衡想了想,心說莫非果然是自己太過隨意,以至于混淆了師徒之間的本分?若是因此能掃平了自己心中的那點波瀾,未嘗不是好事。
于是此后他就真的擺起師道尊嚴(yán)的架子來了。這于他倒也不難,當(dāng)年在翠琉峰上時,他們幾個師兄弟便是如此侍奉流束子,早已成了骨子里的習(xí)慣。如今調(diào)了個身份,也不過只是別扭了一些時日。
云緋若心安了許多,修煉也更加刻苦。玉衡撫平心中綺念,對云緋若更是嚴(yán)加督促。
歲月總在眉梢之間倏爾流逝。一念起,一日過,一念滅,一月終。
秋葉又一次泛黃的時候,云緋若終于突破了鳳初境終階,初窺琴心境。
玉衡面上不顯,但那流光溢彩的眼眸中早已吐露了他的喜不自勝。
雖有璇璣玉淬煉真氣,又有綿玉榻日夜滋養(yǎng),但云緋若進(jìn)展如此神速,實在是屢次超出了他的想象。玉衡起初推算過,這個徒兒雖聰慧過人,但根基實在太淺,若無三四年的修習(xí),絕不可能窺得仙道天機。
沒成想他是算錯了一次又一次,不過這樣的錯,他私心里覺得再來幾次也不嫌多。
云緋若自然更是心花怒放,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飛鷺見她那幼稚的模樣,忍不住張了張嘴,叫出一聲充滿了鄙視卻又透著喜氣的“呀!”。
云緋若見狀大笑,輕身縱躍上飛鷺脊背,高聲道:“鷺兄,我真是太高興了!我覺得自己好像在云端漂浮!你快帶我上去感覺一下!”
飛鷺這一年多來看著她日夜不休地勤練,也是萬分心疼。可惜它口不能言,只能默默守在一邊,偶爾去翠琉峰給她傳遞書信,帶回來自遇仙池的一點點溫情。此刻見她放下了一身的負(fù)累,小小要求自是沒有不滿足的,長嘯一聲,直沖云霄。
玉衡站在望塵磯上,神色淡然地看著他們在山間云側(cè)自在遨游。他的耳中滿是云緋若清脆悅耳的嬌笑聲,這笑聲充滿了喜悅,絲絲縷縷滲入了他的血脈,令他沉寂的心如春日里被雨水澆灌的種子一般,又慢慢地綻出一星嫩芽來。
“師父,你在這兒啊?”云緋若精神湛湛地仰頭看著玉衡,臉上興奮之色猶存。玉衡一怔,自己竟出神到連她走近都渾然未覺,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阿若,去酒窖把寒潭香取出來,我們師徒今日共飲幾杯慶賀!”
“師父啊,那寒潭香可就只剩一罐了……”云緋若嘟著嘴,小聲道,“況且那酒實在是烈得很,上次洛師兄來報喜,您一高興多喝了幾杯……”
想到那晚的情形,云緋若忍不住抿唇笑了起來。那位冷峻的洛師兄苦心孤詣若干年,終于贏得美人芳心,高興得親至璇璣門送喜帖。師徒倆在閑雨閣中對月共酌,直喝得酩酊大醉,鬧出不少笑話來。
玉衡伸指戳了戳云緋若額頭,恚怒道:“你今日真是出息了,竟嘲笑起師父來了。醉了又如何,人生得意須盡歡,莫叫金鐏空對月。開心時候不喝,難道等著愁悶時喝嗎?那才叫糟蹋酒呢!”
云緋若笑著點頭:“是,師父說得對,反正今晚在修元殿喝,師父醉了也沒外人瞧見。弟子這就去閑雨閣準(zhǔn)備酒菜。”
“死丫頭!”玉衡也撐不住笑了起來,虛虛地踢了她一腳,“快滾下去!”
飛鷺卻以為他真的打算踢緋若,巨翅一揚,將他兜頭一罩。玉衡閃避不及,眼看著黑影壓頂,只得矮身一躲,從羽翼底下溜了出去。
云緋若見師父如此狼狽,忘了這些日子的隔閡,也咯咯大笑起來。
是夜,一輪明月高懸在修元殿的飛一角飛檐上。泠泠清輝投入院中,給草木山石染上了一層淺淺的銀光。
此時正是桂子飄香的季節(jié),濃郁的甜香令修元殿平添了許多生氣。甜美花香融合著馥郁的酒香,空中飄蕩著一股醉人的氣息,幽幽綿綿,沁入了師徒倆的心扉。
“師父,這一杯敬您,祝您每日順心遂意!”云緋若雖只飲了兩三杯,但她畢竟量淺,已經(jīng)醉意醺然,紅艷艷的雙頰吹彈可破,一雙杏眼如同盛滿了盈盈秋水,倒映著漫天星光。
玉衡心情愉悅,不覺也多喝了幾杯,此時酒意有些上頭,見徒弟歪歪倒倒地敬他酒,不由笑罵:“不許喝了,早先還嘲笑我呢,如今倒是醉得比我還快!”
云緋若笑嘻嘻地飲盡一杯,咂咂舌:“這寒潭香真是絕妙!師父,我還要敬鷺兄一杯,這些日子辛苦它了……”
飛鷺正在一邊閑逛,聞言便踱了過來,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酒杯,“呀”地叫了一聲。
“你叫它鷺兄?”玉衡瞟了飛鷺一眼,疑惑道,“你怎知它是個雄的?”
“我聽說鳥兒中雄鳥往往生得格外艷麗以吸引雌鳥。鷺兄長得如此美麗動人……”云緋若眼角余光掃到飛鷺那圈七彩頸毛抖了抖,隨即改口,“呃,英武不凡,必定是個雄的!”
玉衡的目光在飛鷺和她之間徘徊,嘴角浮上一縷笑意。
徒弟今日一身不常穿的淺粉,玉面緋紅,一雙美目顧盼生姿,若說美麗動人,卻又有誰能及得上?
“那么你如此的風(fēng)姿卓絕,又是為的吸引誰呢?”
這個念頭在心里一閃而過,又叫他立即壓了下去。
飛鷺聽見云緋若夸它“英武不凡”,心中得意,抻著翅膀耀武揚威地繞他二人走了一圈。云緋若看得有趣,也跟在它后面學(xué)著它的步姿。只是她喝多了酒,走得極為東倒西歪,實在不夠威風(fēng),反像是打醉拳。
玉衡啞然失笑,搖了搖頭,又自斟自飲了幾杯。
秋風(fēng)一陣一陣地吹過,吹得桂樹輕顫著樹枝,抖落了滿樹金黃細(xì)碎的花,在地面上積了薄薄一層。
云緋若乜斜著醉眼,伸手到處去接那一粒粒如雨一般四處灑落的桂花。
玉衡此時也已有了七八分酒,醉意朦朧間,眼前一片粉色裙裾在桂花雨中四處飄飛。花影人影交錯,淡淡月色下,他竟看不分明。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
他的天香,在眼前飄。
玉衡順手折下一支花,小小的花瓣上亮晶晶的,不知秋露何時已悄悄地將它打濕了。
云緋若在風(fēng)中追逐了一陣,酒意上涌。她搖搖晃晃的,看起來隨時會與泥土相親。
玉衡扔了手中桂枝,走過去扶她。
“師父,阿若是不是特別厲害啊?”
云緋若眼神游離,順勢倒在他臂彎中攬著脖子嬌笑。
她平日里端莊自持,謹(jǐn)守師徒本分。但終究只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此刻心愿得償,不免撒起嬌來。
玉衡見她紅唇微張,吐氣如蘭,溫軟的身軀整個靠著他,不由得微微僵了僵。
“阿若一向是很聰穎的。”
他定了定神,澀聲吐出一句。
云緋若艷若桃花的臉上綻開一個笑容,又軟軟地問道:“那師父喜歡阿若嗎?”
玉衡腦中轟的一聲,眼角一陣抽動。他緊張地盯了徒弟一眼,見她螓首低垂杏眼微瞇,整個人全掛在了他身上,似乎快睡著了。
“這孩子!”玉衡無奈地苦笑了下,抱著她走了幾步,轉(zhuǎn)而停了步,又回到桌邊坐下,怔怔地看著她的臉出神。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的樣子慢慢地在自己心中生了根,又發(fā)了芽?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在他的眼里,漸漸地不再只是徒弟?
他從來不屑于自欺欺人,然而此時此刻,他卻羨慕起那些口是心非的偽君子來。至少他們能夠心安理得地說一套,做一套,自己每日卻要為了清除雜念而殫精竭慮。
他風(fēng)流自詡,對所謂的“清譽”不以為意。只因為在他心中,那些風(fēng)月只是過眼云煙,從未在心間駐留,自然不會招致任何煩擾。他原以為今生今世,永不會有動心的時刻,然而今時今日,他卻如此莫名其妙地,對著自己的徒兒動了心。
“阿若問我喜不喜歡她?莫不是她也……?”
玉衡心頭涌上幾分令他惶然的歡喜,他從來不知道歡喜也會如此的令他糾結(jié)和不安。他苦苦壓抑那絲綺念,只因為自己將來臭名昭彰不打緊,卻不能連累徒弟難容于世。然而此刻一想到自己竟有可能并非一廂情愿,他卻又忍不住如同青春少艾的年輕人一般浮想聯(lián)翩。
“你怎么該……我又怎么敢?”
明月之下,他竟想得癡了。
當(dāng)年他傲視群雄,曾嘲笑旁人拿得起放不下,萬沒想到有一日,他自己會因為這一份不該的念想而牽腸掛肚。
他踩著一地金黃,用最輕盈的的腳步,最輕盈的手勢,將她放上綿玉榻。他吐出一口氣,好像放下的是他最珍貴的一個夢,若是稍稍粗魯些,那夢便會醒來。
“阿離,你不要走……我好想你……”
云緋若含糊地囈語著,伸手去拽玉衡袖子。玉衡看著她纖纖玉指搭在自己青色的衣衫上,剛才的緋紅已經(jīng)漸漸從她臉上退去,恢復(fù)了原本瓷白的色澤。
她仍是閉著眼,長睫輕顫,唇角卻微微彎起,不知夢見了什么。
原來一切都是自己空想。
濃濃的酸澀填滿他的胸臆,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方才喝的是醇香的美酒還是陳年的老醋。他更理不清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失落,是該慶幸不曾鬧出不倫還是該傷心于她心有所屬。
她口中的那人是誰,他沒有聽清,也不去多想。這樣花一般的年紀(jì),遇見一個年齡相仿的男子,魂牽夢縈,念念不忘,本就是極為正常之事。也許待她學(xué)成后,便會與那男子相聚,成婚生子,只要能配得上她,他這做師父的必定真心相賀。他愿意站在青渺峰的絕頂,看著她兒女成群,也許會很快忘了她,也許會一直守望著她。
她的手嬌嫩如玉,他將它從袖子上扯下,放回綿玉榻。
他走出了那間小屋,心卻落在了那里。他倚在門邊,想著她入修元殿以來的點點滴滴,一時蹙眉輕嘆,一時揚唇微笑。
小云常后方的一株梅樹下,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悄然閃現(xiàn)。那黑影探出一張面目迷糊的臉,窺視著這一切,得意之情滿溢。
倏然間,一陣風(fēng)吹過,再看時,只見那黑影已化作一道黑煙,漸漸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