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至，最后的留校生已經離開，剩下荒廢一般冷清的建筑獨自矗立在冷冽寒風中，整個學校顯得空空蕩蕩。
光禿禿的水杉屹立在道路兩邊，地面最后的落葉已經被清掃。只能偶爾看到一兩個值班老師急沖沖離去的身影，或是堅守崗位牽著狼犬巡游的保安。
年關，龍國最盛大的節慶，同時也是那些在外忙于工作，一年一度回家探望親人最重要的日子。
唐狄依稀記得多年以前有個場景，四周一切包括媽媽的裙擺全都是黑白色，只有手里一個紅得艷麗的壓歲包格外顯眼。
:這是屬于你自己的壓歲錢，你可以用它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如今這么多年了，唐狄已經快分不清這記憶到底真是發生過，還是曾經做過一場虛幻的夢。
但就算只是一場夢，唐狄也能感受到媽媽的溫柔和愛意。
做任何想做的事情。恐怕每一個小孩子聽到這個消息都會高興的跳起來，唐狄自然也不例外，他甚至已經興奮到不知道該怎么去花這個錢了，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想做的事情好像多到數不清。
一個能隨時隨地玩兒的游戲機；一柄看上去很帥氣的寶劍；或者一把高科技按下扳機還會發出嗶嗶嗶聲音的激光槍等等……結果打開紅包一看，就一張一塊錢的龍幣。
一陣陣刺骨寒風吹過，刮得皮膚如刀割般生疼，唐狄緊了緊裹在身上厚厚的廉價羽絨服，屁股坐在冰冷的石臺邊，將雙手放在嘴邊呼氣取暖。
長大成人后，唐狄幡然醒悟，原來真正最好的禮物并不是收到爸媽多少錢，而是他們還能陪在自己身邊，還能給自己遞上一個嶄新的紅包，哪怕里面只有一張寫有‘年關快樂’的賀卡，都是最暖心的祝福。
只可惜當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自己卻已經失去了再見到他們的機會。
遠處，辛恒穿著一件黑色背心，和往日一樣繞著操場進行馬拉松式的跑圈，大量熱氣從他體內散發，甚至能看到一絲絲熱氣正從他頭頂冒出，仿佛剛從蒸籠拿出來的饅頭。
還好有辛恒在，大家都是孤家寡人，沒有地方可去，最大的消遣就是來到空蕩蕩的操場進行美名曰‘堅持’的訓練，為不久之后的高校武斗賽做最后沖刺。
其實這些天相處下來，唐狄察覺自己對辛恒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或許是因為大家同命相連；又或許是辛恒發憤圖強的態度令唐狄很好奇他到底可以堅持多久；亦或是感到無所事事就想找個人打發無聊的時間。可能都有，也可能都沒有。
整整一個上午，從早晨八點唐狄來的時候，辛恒已經開始進行長跑了。而在此之前，從他氣喘如牛的狀態不難看出，一定還進行過其它地獄式訓練。
唐狄自認可以做到每天堅持過來已經很不錯了，的確沒辦法像辛恒一樣有勇氣去面對自虐式苦練。
看他咬牙切齒的模樣，好像這樣發狠折磨的是別人，跟他自己沒有半點關系。用一個字描述的話是“練”，兩個字是“狠練”，三個字就是“往死練”。
實在想不明白，到底怎樣強大的動力可以讓一個原本看上去笨卻不傻的正常人，能下這么大決心把自己不當“人”來對待？
特別是看到他每天都充滿希望的狀態，唐狄很擔心當他最后面臨失敗時會是怎樣一種體驗？他承受得住那樣的結果嗎？
“見過拼命的，但沒見過他這么拼命的，要不是這些天親眼見到，我真不相信這個世界有那么固執的人。如果這樣都當不上職業武斗師，真是老天瞎了眼。”
“每個人都有自己想奮斗的目標，只是辛恒比大多數人更加確信自己的方向。”
唐狄長長出了口氣。
“白袍，你說他這么拼命是為了什么？難道僅僅只是因為喜歡？或者為了完成和他爺爺的約定？還是說他希望可以配得上鄭曉玲？”
“不知道，也許都有一點吧。并且他所能仰仗的，除了這股子拼命的天賦，還剩下什么呢？”
“拼命也能算作天賦？你這是逗我吧？”
“當然算！如果不算的話，那這個世界滿大街都是拼命努力的人了。你不要錯誤的認為只要愿意，誰都能做到為一件事情而拼命，更何況明知自己希望渺茫的情況下還從始至終的堅持。”
唐狄視線緊緊鎖在辛恒身上，八百米的操場已經整整過百圈，那沉重堅實的腳步仿佛擁有無限動力，從未停下。
已經不止一次聽到白袍說辛恒武斗天賦的問題。唐狄其實早就想告訴辛恒說你這些努力根本毫無意義，最后不會有任何結果。
可看到辛恒抗拒命運時倔強的眼神，話到嘴邊的殘酷現實唐狄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也許白袍說的沒錯。一生當中，總有那么一件事，會讓人不甘放棄；總有那么一份情，會使人永遠銘記；也總有那么一個信念，會令人不懼生死。
還記得電影里總會出現一句經典的臺詞“假如我失去了最后的信仰，活著還有什么意義？”。而這，就是辛恒如今的真實寫照。
“唐狄，直到前不久我剛明白一個道理。其實有時候我們所以為的正確，也許不一定正確。而我們所認為的重要，也并非想象中那么重要。就像大部分人知道自己奮斗一生也不會得到結果，便失去了再堅持下去的動力。他們甚至不明白，真正重要的并不是結果，而是在努力堅持這段期間所走過的路。并且，在沒有真正看到結局之前，我們憑什么斷定自己一定失敗？”
好久沒聽到這么令人積極向上的言辭了。從爸媽離去后的第一次，唐狄心里涌出一股發自內心的感動。
這感覺不是愛情，也不是親情，更不是友情。而是為那背負理想披荊斬棘，就算永遠看不到終點也敢盡最大努力拼搏的精神。
“你說得也許沒錯。最重要的不一定是結果，而是朝目標努力奔跑的過程。只是不知道為什么，看到他為了一個很可能失敗的事情而拼命，心里總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很不舒服。”
“歷史中的漢祖與霸王，你更欽佩誰？或者說更喜歡誰？”
唐狄好奇，不明白白袍為什么會突然轉移話題談論歷史。
“這還用問？當然是霸王！”
“為什么？”
“漢祖是貪生怕死沒臉沒皮公認的慫人。而霸王卻是頂天立地敢作敢當的英雄，他們完全不能相提并論好不好？”
“那你怎么看待霸王自刎烏江？”
“他傻唄！明明可以渡江離開，非要自尋死路。要是他當時離開的話，最后鹿死誰手還真不一定。”
“那如果他最后的選擇是渡江逃離茍且偷生，他還是傳說中巨鹿彭城戰役的戰神嗎？還是你心中欽佩仰慕的霸王嗎？”
唐狄頓時語塞。
“后世之所以喜歡霸王而非漢祖，正是因為受他勇武與氣節所折服，明知以少勝多難，卻選擇逆難而上。明知逃離可生，卻毅然面對死。雖然后人多說他愚昧腐化，但心中無不欽佩有加。”
“所以對辛恒來說，武斗就是他的信仰，更是體現自身價值與生命意義的希望。當所有人都看扁他，奚落他，認為他應該選擇放棄的時候，他卻以自己的勇銳打倒了怯弱，以進取壓倒了茍安，力排眾議揚起拼搏大帆，在波濤洶涌的海上不斷前行，就算自己將為此葬身海底，也無怨無悔。而這，恰恰是一名真正武斗師最應該具備的基本素養。”
唐狄從愣神轉為目瞪口呆，他甚至可以想象出白袍那口沫橫飛神采奕奕的表情。
“我說，你是不是拿著演講稿在朗誦詩歌啊？”
“沒有啊？你什么意思？”
“四小時十二分！一百公里！哈哈哈……我終于完成了！”
辛恒神色興奮，喘著粗氣走過來坐在唐狄身邊，拿起地上礦泉水仰頭一口氣喝完。
“有沒有人夸過你很牛掰？”
唐狄斜眼露出調侃神色，辛恒憨厚的撓頭笑了笑。
“呵呵…那倒沒有，你是第一個。”
“那有沒有人告訴你，就算四小時完成一百公里也沒多大意義，頂多算得上優秀的馬拉松選手？”
“誰說沒意義？意義非常大！”
辛恒故作神秘。
“到時候武斗賽上，我就讓你瞧瞧我的訓練成果，保準讓你刮目相看。”
“喲？真的假的？”
“當然真的。”
唐狄喝了口礦泉水，抬起拳頭對準辛恒。
“那好，我拭目以待。”
“行！”
兩個拳頭碰在一起，辛恒露出真誠的笑容。
“對了，今天我帶你去吃鄭家面館，那里面的味道非常好，而且還不貴。我請客，怎么樣？”
唐狄驚奇的看著辛恒。這么多天來，辛恒帶著他東奔西走吃過很多既美味又便宜的東西，那些仿佛山路十八彎的隱蔽小店，若不是熟客，幾乎很難找到，可偏偏辛恒總能東轉西繞找準地方。
“你是活地圖嗎？怎么什么都知道？”
“沒辦法。”
辛恒撇嘴聳了聳肩。
“為了生活和學費，我只能四處奔走，而且我是學生，所以沒人愿意長期雇傭我。曾經當過服務員，干過汽修店，就連第一次看你和明幽的比賽，也是因為我正好在翔龍武斗館當保潔員。”
似乎感覺到了辛恒的自嘲，唐狄立刻收起了調戲的語氣，下意識轉移話題。
“那行！快十二點了！我們走吧！不要浪費時間。但事先說好，今天這頓飯你選地方，我來請客。”
“行！不和你爭！下次再換我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