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吟下樓去接電話,接起來的那一剎那,聽筒那頭正好響起溫和的笑聲:“吟小姐,早安?!?p> “早安,傅先生。”
“貿然叨擾實在是有些不好意思,不過近日自南徽新來了一班戲子,今兒中午在鴻觴樓首演,機會難得,不知吟小姐可否賞光?”
鐘吟停了一下,道:“卻之不恭,中午見?!?p> 叩了電話后,鐘吟轉過身去,見管家仍捧著那柄短刀,眼光在銹跡斑斑的刀刃上掠過,鐵銹的間隙里,偶有凜冽的刀光迸出。
“包好了,先收起來。”
管家問:“收置在何處比較合適?”
管家也是頭一回碰上這種情形,光是一柄沒有刀鞘、刀光外露的短刀,就已然是個令人棘手的東西了,又遑論這還是個不知出處的。
鐘吟抿緊嘴唇,道:“放進保險柜里吧?!?p> 時近處暑,最熱的伏天已經過去,然而南方的天氣卻依舊被溽暑彤云所籠罩,仿佛暴雨前佯裝的風平浪靜,要悶聲憋出一個驚天巨雷來。
憋了三四日的功夫,終于在這天上午爆發了,如傾的大雨隨著幾聲巨雷,轟然而至。
暴雨如注,雨水在車窗上淌過,將窗外市井依稀成半幅潑墨意象,往常的喧囂人聲也被雨點湮沒,仿佛有一只巨大的陶瓷罐子,叩住這鼎沸的人間,一瞬間,便澆熄了所有的生氣。
車停在鴻觴樓前,早有殷勤的門仆撐著傘上前迎接,車門開闔的一剎那,雨聲被放大數倍,有如銅鑼猛然敲擊于心上,每一下,都是沉鈍千鈞。
門里門外是截然兩般的天地。
一樓的堂中業已是座無虛席,看客們個個都吃著茶敘著話,人聲混雜,熱鬧非凡,正中間的臺子已經搭好了,但開演的時辰未到,伶人們都還在后臺拾掇,不時有咿呀練唱聲傳出來,吊高的細嗓兒混在一眾七嘴八舌里分外突出,別有一番韻味了。
跑堂全程欠著身子引路,走上一側的木質旋梯,將鐘吟引到二樓的“云間客”外,叩了叩門,里頭傳來人聲:“進?!?p> 鐘吟進門前回頭望了一眼,正對戲臺,臺上風景一覽無遺,果然是絕佳的上上位。
傅茗照舊是一身長衫,只是外頭加了件馬褂,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屋內早早地亮起了燈——隨著他頭部的轉動,鏡框上總是閃過發金的光澤,將他整個人襯得氣質“非凡”。
大抵是想營造出鶴立雞群之感,然而在外人看來,多少有點事與愿違。
傅茗站起來,笑意滿盈:“吟小姐,咱們又見面了。”
同桌的還有兩個中年男子,但卻統一都是西裝革履的打扮,見著傅茗起身,兩人一時有些愕然,面面相覷后,也很快地跟著站起身。
鐘吟微笑著頷首,欠了欠身:“傅先生真是客氣,承蒙您的厚愛,我今兒也能一賞蓮徴班的風采了?!?p> 傅茗道:“能得吟小姐的垂青,才是他們的福氣?!?p> 鐘吟心中揣著萬千疑惑,然而表面上卻云淡風輕的受下這一番恭維。傅茗是個什么人物,放眼這元州城誰人不知,端看他今日在這素有寒江第一樓譽稱的鴻觴樓,坐的是云間客,旁的權貴巨賈均得禮讓三分,便知輕重了。
可名號上,他不過是元軍的一等參謀官,卻能得此禮遇,想來那些流于市井的傳言或許不假,元州將要變天了。
一行落座,鐘吟被安排在傅茗右手邊,同坐懸榻,其余人都坐在下位兩列,適才和傅茗同桌的那兩員,也都分列座下兩側了,無形之間,屋中的高下等級便一目了然。這架勢不像是來聽戲消遣的,倒像是開什么會議,鐘吟也不免繃直了身子正襟危坐。
侍茶近前來奉茶,就著一派茶霧氤氳,鐘吟將座下一行人挨次掃過,無一例外,全是生面孔。
侍茶退出去后,傅茗端起茶杯,對著鐘吟道:“今兒主要還是請你的,他們不過是沾了你的光,想著人多攢個熱鬧?!比缓髲溺娨鞯淖笫诌吰?,挨個介紹了一遍,都是軍中的一些長官,大大小小,各有名氣,所轄的職權范圍也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都是他傅茗的心腹手下。
鐘吟手上的茶杯壁厚,原就是為了隔熱而設計,按理說是燙不著手,然而她卻覺得指尖灼燙得厲害,幾次差點握不住杯子。
看看這一室的風度紳士,舉杯同盞之下,口稱小姐賞光,可哪一個不是心向著傅茗?嘴上的漂亮話,其實全都是說給傅茗聽的。
她此刻端坐中央,受的是上賓禮遇,然而這卻是一席不折不扣的鴻門宴。
在此之前,她與傅茗不過一面之緣,往來也都是因著冼斯年的干系,她實在想不出,傅茗這樣做的原由是何。她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元州的大人物如此屈尊紆貴,用心良苦至此。
“吟小姐也愛聽戲?”說話的是元軍第五支協參領李昌鄴,進門前與傅茗同桌兩人之一。
冼斯年是個戲迷,鐘吟跟著他聽過幾場,但不精于此,只是馬馬虎虎聽個趣兒而已,道:“算不上戲友,但蓮徴班的大名還是有所耳聞的?!?p> 李昌鄴頭上抹了發油,一個大背頭梳得是锃光瓦亮,一絲不茍,約莫是長年在軍中的緣故,皮膚黝黑,笑起來有些憨厚可掬的模樣,但鐘吟對他卻沒什么好感。跟在傅茗身邊,慣會阿諛曲從的,能有什么好人一說,
“少將軍是戲癡,這是眾所周知的,吟小姐成日和他出雙入對,竟然不通此道,還真是讓人意外啊。”
鐘吟不動聲色地吹了吹茶湯,這番意味深長之言入耳,到底是嘲諷多一些,還是刺探多一成,她暫且也拿捏不準,只借著吃茶,一時無話。只聽傅茗磕了磕茶碗兒,咳出聲來清了清嗓子,而后一廂寂靜。鐘吟這才放下茶碗,不緊不慢地笑著說道:“原來大家都知道,少將軍最愛聽戲,今兒又逢蓮徴班入城開嗓首演,怎么沒見著請正主兒,倒是陰差陽錯將我給請來了?如此厚此薄彼,也未免太偏心了些。”
李昌鄴臉上神色復雜,干笑了一聲也低頭去吃茶,倒是下首右側的正軍校蕭馮,笑著接過話:“要說是我們偏心,這就真是錯怪咱們了。誰不知道少將軍聽戲,向來是自聽自樂,從不與人結伴同賞,外人倒是想獻殷勤,這不有勁兒沒處使么?”
鐘吟彎了彎唇角:“道是有志者事竟成,誰知道是不是勁兒沒使夠呢,拿這當藉口罷了。少將軍其人,民間向來是稱其親厚的,我曾跟著同去聽過幾場,也未見著有何異常。瞧您這說的,好像打動他這事兒比登天還難呢,這話要是傳到少將軍耳中,豈不心寒?”
蕭馮長相粗獷,體格高大,坐在太師椅里恣意隨性,話里的挑釁之音比李昌鄴更甚,聽到鐘吟嗆聲,也未見退縮,反而笑意更深:“您身份特殊,自然和尋常一般人不同,說不準在您跟前兒,少將軍都只有獻殷勤的份兒呢?!?p> 鐘吟到底年輕氣浮,剜了他一眼,道:“如此不尊不敬之言,蕭軍校說得倒是順口直溜。”
蕭馮道:“您可別給蕭某戴高帽,到時候少將軍責怪下來,我可吃罪不起。眼下軍外,都是來聽戲樂呵的,大家一同說說話,都是玩笑而已,您若太較真兒,可就沒意思了?!?p> 鐘吟道:“原來各位在軍外都慣喜歡議論上官,以此為談資尋樂,是我見識短淺了,待回頭有空,我也跟少將軍聊聊這等新鮮事,讓他也開開眼?!?p> 蕭馮看了鐘吟一眼,這下倒是笑得尤為懇切,道:“早知吟小姐乃清吟堂名嘴,果然伶牙俐齒,名不虛傳,蕭某領教了?!?p> 鐘吟冷淡道:“承讓?!?p> 傅茗酣然發笑,將左手肘撐在和鐘吟之間的那張矮幾上,手里盤著核桃,道:“行啊,來之前我還跟承光念叨,這一屋子的兵魯子,沒一個肚子里有墨水的,但吟小姐是個文化人,來了若沒話說,可不尷尬?!?p> 他口中的承光是元軍工程隊的前教練官頭子宗栩,早幾年退了下來,如今賦閑在家,年紀同傅茗相仿,二人來往密切,承光正是他的字。
宗栩道:“吟小姐聰慧過人,懂得入鄉隨俗的道理,到這兒了,喝茶談閑,天南海北都能聊,還有什么鴻儒白丁之分呢?!?p> 傅茗道:“話說得差不多了,也該預備看戲了?!?p> 坐在最末的一個年輕人,探出頭來道了一句:“眼下離正午開鑼還有一刻呢。”
傅茗屈膝而坐,右手搭在膝上,眼睛略過門外的闌檻望下去,良久淡淡道了一句:“人生如戲,誰說只有臺子上的才叫戲?!?p> 鐘吟聽這話,還顧不得疑惑回想,只聽樓間一陣騷動,隨即隔壁屋子傳來一眾人聲,連桌椅凳榻的挪動聲,都清晰可聞。她轉頭看去,才驚訝地發現,原來隔開兩室的不是實心的墻壁,而是縹緲的重帷,帷帳上映出隔壁的一雙人影。
她心中沒由來的一沉。
此時隔壁傳來一聲,畢恭畢敬:“少將軍若無吩咐,標下告退。”
這是項勣的聲音。
下一秒,相隔的重帷被徐徐從中間拉開,呈現出隔壁的光景格局。鐘吟恍惚間覺得,這就像是戲劇開場,帷幕拉開的那一刻,無論臺上臺下,都已經是身在戲中了。
“少將軍,真巧啊,您也來看蓮徴班?!备弟Z氣里的驚訝味兒十足,像是真的一般。
冼斯年道:“巧,剛剛我還在琢磨,誰的排場這么大,居然從我手里搶走了云間客。”
傅茗笑道:“哪里是搶,不過是先您一步,早知是您要,您知會一聲,也不是不能商量。要不您過來坐,這地兒角度正好。”
“不了,你那人太多,擠得慌,哪還有心思看戲?!?p> 蕭馮也開口道:“適才我們還說呢,這蓮徴班入城,如何能少得了少將軍,您若不來,才教人意外。”
冼斯年掃了眼鐘吟,淡淡道:“沒想到你們對我還挺上心。”
鐘吟垂下眼皮,避開他的視線,而后又坐正了身,面沖著外面戲臺子,對他們的話都充耳不聞。
蕭馮看了看他懷里半摟的女人,道:“嗐,我們做屬下的自然得對您上心,可惜您的心都在佳人身上,標下就不多話打攪了。”
一席話畢,臺上報幕也結束了,戲將開場,席間人聲漸息。
鐘吟突然就明白如坐針氈是什么體會了。
這樣的沉默,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奚落她。
走出鴻觴樓的正門,雨已停了,等車的工夫,鐘吟抬起頭,目光掠過過分精致的檐牙,望向被重云護持的金輪。
大名鼎鼎的蓮徴班,剛才到底在臺上唱得如何婉轉動聽,感人肺腑,她都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一陣疾風后,她收回目光,抱手撫了撫上臂,等門仆拉開車門后,低頭坐了進去。
所謂一場秋雨一場寒,盛夏謁過,寒秋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