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鐘吟也沒睡著,也許是因為她壓根就沒有睡意。一晚上這心里總是沉甸甸,又空落落的,百感交集的情緒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兒,然而人卻是很清醒的。她坐在角廳壁爐前的地毯上,腰上枕一個天鵝絨的軟靠,手邊擱著一個酒杯,和那瓶剛開封的威士忌。
她倒出半杯來握在手里,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燃燒的壁爐內(nèi)腔,甩了甩手腕,把酒瓶的封條一把扔進火焰里。耳邊響起噼里啪啦的焦脆聲,她仰脖喝下那杯。
她喝酒的習慣很不好,總是一口氣見底,起初喝的太急還會被嗆到,后來喝得多了,便如行云流水一般,很嫻熟地一杯接一杯。偶爾也會被辛辣的酒刃劃過喉舌,沁出一些眼淚來,但她又偏偏有些迷戀這樣的痛感,一直竄到天靈蓋上去,雖然只有短暫的幾秒,但也足夠讓人盡興。
然而今天她對自己,放縱得過度了些。從早起便未曾進食,腹中空空,卻將兩三瓶烈酒盡數(shù)飲下,倒是灌了個水飽,但也可想而知,這放縱的后果有多不好看了。
她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三天了,人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手背上還扎著針,針那頭連著一根橡膠輸液管——手指動了動,感覺涼涼的。
一時間,腦海中仿佛有千萬張畫面一閃而過,她抬起另一只手捂住眼睛,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剛走到病房門口的樂越,見她痛苦萬分的模樣,嚇了一跳,忙跑過去:“怎么了?是不是哪不舒服?”
說著便急切地伸手去床頭撳鈴,單撳一次還不夠,生怕醫(yī)生聽不見來遲了。一時間,病房里床鈴響得天搖地動的,直催人魂魄似的。
鐘吟被這鈴聲吵得更加頭痛,然而連一句阻攔的話都說不太順溜,半句話都被卡在嗓子眼了。
鈴聲剛落,主治醫(yī)生便小跑進來,白大褂在他身后揚起一個看起來十分緊張的弧度,而醫(yī)生后面,還緊跟著兩個小護士,和一個……探頭探腦的警衛(wèi)。
鐘吟放下手,看見那個靠門站著的警衛(wèi),心中一動。
“哎,那個誰……”
話還沒說完,醫(yī)生就攔下她的手,安撫道:“小姐您別說話,容我先檢查一下。”
鐘吟沒法,只得先乖乖地接受檢查,但檢查全程,一雙眼都沒離開過那個小警衛(wèi),生怕一個眨眼人就沒影兒了。
一通檢查流程結束后,主治醫(yī)生站在床前,一邊在病歷本上做著記錄,一邊組織了一下語言,預備開口闡述病情。未料口剛張開,半個字兒還沒吐出來,就被鐘吟打斷。
“真對不住您,我現(xiàn)在有點不太舒服,想再躺會兒,倘若有什么事您和我朋友說吧,多謝了。”
主治醫(yī)生和護士面面相覷,卻還是依言往外走,反倒人群最后的那個小警衛(wèi)的表情十分值得玩味:臉上先是露出驚訝,緊接著又變成失望,最后停在了一個既苦惱又沮喪地表情上。然而當他抬眼,撞上了鐘吟的目光時,所有的神情都變成了錯愕,慌忙低下頭,跟在隊伍最后面,準備一同出去。
“最后面穿軍裝的那位,麻煩留一下。”
隊伍一停,大家都自覺回首,在發(fā)現(xiàn)叫的不是自己以后,又相繼離開病房。只有那個小警衛(wèi)手足無措地轉過身,不大敢抬頭。
鐘吟撐著身子坐起來,問道:“別緊張,我就是想問問,你是不是冼斯年手下的?”
他先是遲疑了一下,最后還是點了點頭。
鐘吟生怕自己的聲音太過淡漠嚴肅,嚇到面前這個看起來不過十五六的孩子,故而放柔了聲:“那你們少將軍呢?”
小警衛(wèi)的眼神下意識地往右邊瞟了一眼,又飛快地埋下頭。
鐘吟也跟著掃了眼自己對面的那面墻,心里頗有些狐疑。
“你看起來年紀很小,膽子也不太大,怎么在我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跟前還膽寒畏縮呢,怕是得多練練,不然一準兒會被你們少將軍罵。他脾氣不好,這你肯定知道。”
小警衛(wèi)仿佛被下了禁口令一般,還是什么都不言語,鐘吟便擺擺手,放他離開了。
吃過中飯后,樂越將那位醫(yī)生所說的話轉述給鐘吟,站在病床前,神情頗為嚴肅凝重,道:“你以后不準再沾酒了,從今天開始,你就乖乖地給我戒酒,一滴酒都不要再肖想。”
鐘吟將頭從一本《國文趣味》后面探出來,露出一雙眼和半截兒臉龐,道:“我總覺著杜文多少有點格雷斯嬤嬤的氣質,也就是他的性別不適,而且不做彌撒,不然他準可以進咱們的學院當看顧修女了。”
樂越性情外向慣了,注意力總是不很集中,逢人半道岔話便一準兒能被引走,于是她果然接話道:“唉你這么一說,便教我有些發(fā)憷了,我向來不敢與格雷斯同路。上一回,媽媽來學校探望我,支了信進去,格雷斯便領著我去前院,路上我總覺著她想說些什么,卻終歸是一路無話。”
橘子從她手里落下,滾到床腳處,鐘吟把書放到腿上,彎腰撿起來,一壁慢慢剝著,一壁問道:“恕我沒聽出來,這有什么可教你不悅的?”
“你別急呀,我還沒說完。”樂越扯過那把刷了白漆的單椅坐下,道:“你怕不是忘了罷?她這人總是溫溫吞吞,顧忌頗多,活像是她心里的耶穌給她下了封口令似的,這也不準,那也不準。從前院到女宿,統(tǒng)共不到一百米的腳程,硬是叫她走出了一萬米的陣仗,步子邁得極小,嘴唇動著嚅囁著,卻一個字都沒吐出來。你知道我向來是個直截了當?shù)娜耍氖艿昧怂@般扭捏,簡直是酷刑!”
鐘吟也露出很悚然的表情,道:“幸而我平時同她沒甚么交集。”
樂越接過那瓣橘子,終于想起了她們的對話偏了題,遂道:“你怎么總打岔我,無端端地,你提杜文做什么?”
鐘吟不緊不慢地吃著橘子,道:“我只是想說,跟杜文在一起處久了,你怎么也變得像個老媽子一樣,往常不都是我說一不二的么,你從來不管教我的。”
樂越憤憤道:“就是往常我太縱你了,什么都由得你胡來,你如今才落得這么慘,所以戒酒一事,沒得商量的余地。”
鐘吟道:“凡事講究個循序漸進,所謂欲速則不達,你不知道戒酒跟戒煙一樣,天比一天少,一天比一天好,慢慢適應才行?不如這樣吧,你去替我買些酒回來——哎我出事兒那天是喝了幾瓶來著?我依稀記著是三瓶,那今兒就從兩瓶開始吧。”
樂越愣了一下,氣道:“你無可救藥!”
看著樂越氣沖沖離去的背影消失在視線里,鐘吟嘴角揚起的弧度慢慢平復。她看了眼對面的墻壁,略略沉思了一會兒,便掀開被子下了床。
人出于本能的反應,往往是最真實的反應,那名小警衛(wèi)下意識往那面墻上瞟去一眼,這大抵不應當是無意為之。況且,冼斯年的手下無端端地出現(xiàn)在她的病房中,總不會冼斯年眼下人在前線坐鎮(zhèn),還能勻出些心神來顧得上遠在元州城里的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