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斯年好像這幾日是真的閑得要命,晚上竟又趕著飯點兒回來。毫無懸念,四個人各自埋頭苦吃,從頭至尾都悄無聲息的,連碗筷碰撞的清脆聲都顯得有些觸目驚心。因為薛媽中午的幾句話,鐘吟這頓飯吃得心不在焉,只用了半碗細粥就離席上樓去了。
盯著她的背影,冼斯年問:“她怎么了?”
薛媽也停了箸,“興許是昨晚沒睡好,您一會兒上去瞧瞧吧。”
冼斯年卻立馬收回目光,夾了一筷子菜,面無表情道:“讓她自己煩著吧,我還有一堆要事要忙,沒空搭理她。”
鐘吟在樓上躺了一會兒,心里卻愈發煩亂,最后索性起身坐到窗邊的小沙發上,隨手拿起那晚冼斯年翻過的畫報看。
門外響起一串沉著有力的腳步聲,冼斯年在走廊里正和項勣做著簡短的口頭交代,那斷斷續續的低沉嗓音讓鐘吟更加心煩意亂。房門被突然打開,冼斯年站在門口打量著整間屋子,鐘吟皺眉道:“敲門。”
冼斯年問:“我在自己家里為什么要敲門。”
“你都不清楚我正在房間里做什么,萬一撞見一些不方便的事呢?”
冼斯年的目光落到她身上,那眼神和剛剛打量屋子時的殊無二致。
“但事實是,你看起來現在很方便。”
“這是我房間,出于禮貌你也應該先敲門。”
冼斯年抱著雙臂靠在門框上,“錯了,這是我房間。”
他抬手指了一個方向,原本立定站在走廊里的項勣立刻推著一排男士服裝進來,停到了窗前的位置上。
鐘吟想起他昨晚說的話,這確實是主臥,連她睡的床都算是從他手里霸占來的。她二話沒說,站起來就往外走:“那我走,我去別的房間總可以吧?”
冼斯年長臂一伸,攔住去路,“整座房子里,除了這間以外沒有你能住的房間。”
鐘吟一時氣結,抬起頭卻反倒笑了,“您一根汗毛比我腰還粗,這金貴的公館我是住不起了,這就走,不叨擾您了。”
年輕的將軍臉上一片淡然,語氣卻十分強硬:“你病好之前不準離開這里。”
她沒接話,這聲響也就慢慢靜下去了。項勣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退了出去,只剩僵持不下的二人各自沉默著,誰也沒有再多說一句。
鐘吟的頭微微垂下,眼睛盯著柚木地板上剛剛被衣架滑輪劃過的痕跡,很淺的一道,倘若用棉布制的鞋底輕輕一蹭,便即刻就消下去了。若是換成水門汀的地板,興許就不會留下劃痕了,水門汀制成的地板細潔平整,莫要說滑輪,便是人走上去都要仔細著點兒,上面滑溜滑溜的,一不當心就要磕煞了。她心說人要是也像這樣該多好,百毒不侵一般的軀體,反而還要教那些來踩腳的人統統撲倒,以后但凡見者都會不由得敬畏起來,莫敢來犯。
其實這么多天里,鐘吟一直在反復猜想,冼斯年的真正意圖到底是什么。那個眾口相傳的喜歡給人槍子兒吃的冷血將軍不是憑空捏造出來的,而這些天里與她嘴上手上總有些如置氣般計較的這個男人,同樣也是真的冼斯年。
然而她卻總覺得,從宋府晚宴的那夜始,后來的這一切都顯得過分巧合。
薛媽今日的無心之言在她心里敲了個警鐘——冼斯年確然是個有心人,而且他這一顆心深沉如古潭淵藪,令人仿佛面臨著巨大的未知而感到彷徨無力,永遠猜不到他手里的下一枚棋子,到底會落在何處。
這樣一個閱人無數、嚴謹周密的人,怎么會輕易地讓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子就這樣堂而皇之地住進他的家中,甚至夜里同處一室,白日里同桌而食?只怕早在她住進這間房子以前,她往上數祖宗十八代都被他查了個底兒掉,摸了個門兒清,那么他自然也就知道,她姓鐘,冠的是應州城前任總兵鐘犀從的姓氏,是鐘家在這世間的最后一支血脈。如若他查得再細一點,也許還會發現更深一層的秘密,然而以目前的形勢,他應該想不到這一層。
但此外的那些也已經夠了,足夠他看清一些事情,明白他和她之間,隔著的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從十九歲到如今,她每每午夜夢回,所看到和聽到的都是漫天抹不開的濃稠血色和幾欲震破她耳膜的槍炮轟鳴,即便猛然醒來翻身坐起,可鼻尖卻仿佛仍舊縈繞著未散的血腥氣。她沒有一天是安穩入睡的,然而這些夜色里的秘辛,卻成為她永不能曝于天光之下的心哀。
她孑然一身于塵世里踽踽獨行,獨自搬來元州城,其實本不是為了尋仇而來,也并沒有想著一定要手刃仇人。偏安一隅,不過是為了不愿辜負父親母親拼盡全力保下她的那一點希冀。她只想好好地活這一生,可為什么,他偏偏要來到她的面前?
在她心底最深處,有一個十分殘忍的答案正在隱隱冒頭。
用這樣的方式趕盡殺絕么?那未免也太得不償失。
鐘吟抬起頭直視他,聲音冷靜得不像自己:“冼斯年,我覺得你有點喜歡我,你覺得呢?”
男人眉關成川,緩緩放下那條如桎梏般阻擋了她去路的手臂,古潭一樣的眼眸里沒有半點光亮,黑得嚇人,他把手插進褲兜里,極慢地在唇邊碾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你在說什么夢話?”
鐘吟卻如釋重負一般舒了口氣,清冷的表情稍稍破碎,挑了挑眉,道:“那就是沒有?那很好,我沒什么別的意思,就當我是真的在說夢話吧。”
冼斯年分明有些不悅,卻笑得愈發古怪:“就算是夢話那也是你從你嘴里說出來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還煩請你給我解釋一下,何出此言?”
她往前走了一步,兩人靠得非常之近,恍惚又回到在宋府湖邊的那個晚上,他們之間也挨得這樣近,而她的胸前還別有一枝他送的玫瑰花。她伸出手抻了抻他的肩章,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很低:“冼斯年,我這個人平時看著冷淡,但說動心也很容易,千萬別對我太好,我怕你有一天會后悔。”
冼斯年臉上難得露出愣怔失神的神情,雖然快得只有一眨眼的功夫,但仍是被她給捉個正著。她倒是開懷了,一掃適才的不豫,眉眼俱彎,從容自若地從他身前退開,笑道:“不過剛剛聽到了你的回應,我暫時可以放心了,老規矩,沙發歸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