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五年三月十日,隴右再攻南大營。
彼時萬俟安德手下只有三萬殘軍,隴右二十萬駐軍也剩了不足十萬,衛昀后來每說起隴右種種,總說他那時與沈不全、蕭寒衣、程潛、平決明、陳姑娘……在城里如何玩笑,連少有幾次上陣都極痛快的,實際承威之戰已是大齊百年來從未有過之大戰,隴定一線二營七城上下都已傾盡所有。
——劉源《簪纓世族》
萬俟安德仍在北遼陣中,匈人生性散漫,不服管教,不然,以其天生騎射本事,遼威帝哪有羨慕大齊蓧云騎的道理,也只有萬俟安德站在這,南大營剩下的遼軍才不會一觸即散。
蕭寒衣帶人殺過去時幾乎無有阻礙,頃刻便殺至主陣前,萬俟安德已經摘下身后短弓,舉箭欲射,卻見隴右重騎竟然左右分開,一路由蕭寒衣帶領,一路由荊平渙帶領,各自朝北遼兩翼攻去,露出身后舉著盾牌與長弓的隴右大軍來。
三班弓手輪射下,北遼兵士冒箭雨沖過來,兩軍相距畢竟不足半里,弓手射過幾輪后便退到后面去,換了手持長矛的兵士站在盾牌后面,從盾牌間隙里將矛刺出去,且專挑戰馬。
北遼月湖馬被譽作天下第一馬,跳起來足有三丈高,有踏月之稱,尋常拒馬根本擋不住的,此刻那些戰馬在盾牌前高高躍起,再重重落下,將大齊兵士連帶那面巨盾都踩于腳下。
也有兵士冒死臥倒在地,專在北遼戰馬躍起時刺向馬腹,北遼戰馬皆披皮甲,也只有這般,才可一擊致命。
北遼側翼由左右骨都侯帶軍,比起主陣絲毫不弱,或者雙方都知這已是最后一戰,蕭寒衣所遇抵擋前所未有的強,衛昀這幾日特意學了勾鑲用法,與戰刀一起揮舞起來極有氣勢,尤其他沖在最前,與蕭寒衣一道開路,斬敵數目也是第二多的,若是他肩傷不在這時作痛便更好了。
衛昀從未打過這樣長的一戰,他先前跟蕭寒衣或者匡炆上陣多是試探北遼,或者消磨北遼意志,一個時辰也便回來,像這樣戰了足有半日還不見收兵的還是頭一回,他們早追出隴右去,已快來到胡朔南大營,他身上棉衣已經汗濕,左肩上傷也痛的沒了知覺,只覺得渾身疲憊。
“你看哪!”蕭寒衣替他擋開一刀,朝他吼道,“上了戰場便沒有后悔的,不是他死就是你死,誰撐到最后誰才算贏!”
衛昀咬牙再沖上去,滿腦子里只想著如何殺人,連割下遼兵左耳都已忘記,只是看見刀來便用勾鑲上尖鋒勾住,再揮刀斬去,凡擋在前面的,都斬于馬下。
北遼此時已全被打散,大都向著東北王庭逃竄,然南大營距王庭足有千里,中間又隔著留善大漠,根本逃不過去的,只能茍延殘喘而已。
荊平渙帶人沖在最前,一路遇到北遼潰兵也不多作糾纏,只一味往前沖,似要追到最前面去,衛昀也欲跟上,教蕭寒衣攔住了。
“我們在后面殺那些北遼潰兵便是。”
“荊將軍擺明是去殺萬俟安德,我們豈能讓他搶了功去!”
“萬俟安德不在前面。”
“啊?”
“神威將軍戰死洙水不也是他自己選的?既是自己選的路,有怎會在最后如喪家之犬般逃竄?”
衛昀重重點頭:“我懂了。”
“如今這里遍地都是被打破膽的潰軍,你在這里殺敵遠比去前面追一個不知在不在的萬俟安德有用的多,如若走運,或者你是殺萬俟安德那人也未可知。”
隴右兵也全分散開來殺敵,有時十幾人拿著長矛與盾牌圍攻一個遼兵,直將人捅得血肉模糊才肯散去,殺紅了眼時,即便降卒也有人敢不請命便殺了的,何況敗兵。
衛昀再度提刀殺去,北遼潰敗,他仿佛也不覺得累了,仍是緊跟在蕭寒衣身后,見到遼兵便砍,負傷倒在地上的也去補上一刀,看見人死透了才殺下一個。
猛一抬頭看見那邊山上有人影晃過去,衛昀疑心有北遼斥候藏在那里,請命后帶了幾十人過去查探。
他年紀最小,眾人只道他與蕭寒衣或沾親帶故才能跟著出陣,心里并不信服,找起人來也多漫不經心,不肯出力氣,衛昀只得親自動手。
幸而北境春來得遲,山上還是一派荒涼,衛昀下馬轉了不多時便在地上找到被馬踩踏過的痕跡,忙叫人過來查看,有曾在隴山射獵過的兵士循跡指明了方向,一群人浩浩蕩蕩都跟了過去。
衛昱洵上陣時一向沖在前面,因此一眼便認出坐在樹下那人——北遼右賢王、萬俟安德。
南大營最高統帥此刻便盤膝坐在樹下,一手邊放著戰刀,另一手邊放著短弓,戰馬也在樹下臥著。
身后諸兵士先是一愣,繼而紛紛伸手拔刀,圍成一圈不敢上前,衛昀嘆口氣,分開眾人走到前面去,果然,萬俟安德已經死了。
“先去稟報蕭將軍,將軍來之前,任何人等不可妄動!”
說完這話,衛昀精神徹底放松下來,只覺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再醒來時他已在隴右醫局里面了,手腳皆用繩索結結實實捆在榻上,一動不能動,程潛和平決明在一邊面色不善的搗藥,見他醒了,兩人相視一眼,沒一個開口的。
“阿潛……”
“去,阿潛也是你能叫的?”
“程大哥……”
“受不起,我可沒你這樣厲害的兄弟。”
“平先生……”
“你還等著這樣稱呼家父罷。”
平決明冷冷看了他一眼,轉身與程潛一起出去了,只留下衛昀一人躺在里面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等了片刻才見平息風推門進來:“啊,你已醒了,那便好辦了。”
程潛與平決明在后面捧了熱水與干凈的布帶進來,平息風拿起放在一旁的匕首,看得衛昀心里沒底:“先生,我究竟如何?”
“受了些輕傷罷了,不要緊的。只這處肩傷,你處置不當,這幾日來反反復復,已經爛到骨頭,加之原本就傷到筋骨,沒有一年半載是好不了的。”
蕭寒衣也從外面進來,衛昀難得在隴右看見他未穿盔甲的樣子:“先生,可有哪里要我效勞的?”
“蕭長史來得正好,聽說衛殺力氣極大,雖已將他捆好,以程潛一人恐怕也按不住他,便勞煩你將他死死按住,我也好下刀。”
衛昀弱弱開口:“蕭大哥……”
“只是剔掉傷口腐肉,平先生醫術高明,用不了多久。”蕭寒衣已上前按住他肩膀,安慰道,“不痛的。”
程潛在后面也死死按住他兩只腿,平息風這才上前,往衛昀嘴里塞了團布,拿火燒過匕首后刺向他肩頭,衛昀登時整個身子都繃直了。
平決明在一旁笑:“好香啊。”
程潛咬牙按住衛昀的腳:“確實香,今夜犒賞三軍,有酒有肉,可惜衛殺沒這個口福了。”
“何止,他這傷三月內都沾不了葷腥,酒也要免了。”
“不日就要跟將軍回洛城了,洛城天下第一,美酒佳肴想必少不了了。”
衛昀朝兩人瞪去:“嗚!嗚!”
平息風打了他一下:“老實點!”
衛昀憤憤看著兩人,等我哪日好了,先殺程潛,再殺平決明!
注:【縱死敵手笑相承】摘自仇圣《男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