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兵力得到了迅速的補充。來自世界各地的軍人,在軍部的一紙動員令下,爭先恐后、前仆后繼地往這個已經漸漸露出其面貌的大泥潭里跳。而多數人在陷進這泥潭后,就絕無上浮的機會。
我們是愚蠢之人嗎?這絕不可能。我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義務和職責。當一片地方的國土不再屬于這個國家,我們難道不應該像這樣首當其沖,奔赴屬于我們的戰場流血嗎?軍部有錯嗎?同樣沒有,因為這就是職責所在。
我們沒有得到完整的修整,便在第二天的清晨,在硝煙尚未散盡的廢墟里匆匆上路。我甚至都沒來得及認清楚新加入士兵們的臉。顯然,軍部的策劃,依舊是選擇速戰速決,不想長久在這個泥潭一般的鬼地方耗下去。這個決策無疑是明智的。但是,如果我們想要真正實行好這個想法,真的是那么簡單的事情嗎?
恐怕沒那么容易。
首先,聯合體內部,本身就并非是鐵板一塊。軍部不可能將更多的兵力調往中南半島,因為他們的戰略重心更多地放在了某些不穩定的發達地區。想想看:既然連這種貧窮的地區,都會產生反抗聯合體的念頭,那么,那些更為發達,野心更為龐大的地方,在收到這種情況的刺激下,會做出什么呢?軍部必須做出應對。
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我們得不到更多的支持。龍寰州似乎想將中南作為試探我們的棋子:表面上他們答應了出兵支援,可實際上,可能也就打打空頭炮。如果我們的形勢反而惡化了,他們不倒打一耙都算是幸運了。缺乏來自內陸縱深的支持,我們只好在海上立足,后勤和補給顯然有些許的困難。因此,我們在拿下部分地方后,就失去了繼續前進的動力。
而這個鬼地方本身的環境,也是一個大麻煩。濕熱、叢林、河流沼澤、野生動物。戰車在這里受到極大的限制,而我們的戰機,則受到隱藏在這些鬼地方的防空設備的不斷襲擊。我們的兩條腿成為了最有力的交通工具,而這里的一切則全都不歡迎他們的到來。
總而言之,要收拾這里的爛攤子,可不是件輕松的事。
但那時,我們可顧及不了這么多東西。我們只是遵守命令,向前方挺進,偵察敵情,順便殲滅我們經過區域中的小股敵人。這一次,上面明顯學乖了許多。我們是作為先鋒隊行動的。伴隨我們一起的,是斯科特上尉的連隊,和另一個裝甲連。我們這支小分隊,共有一百六十七人,四輛坦克,十二輛裝甲車輛。對于一支任務為“偵察”的隊伍而言,這種配置顯得有些過于臃腫了。我覺得,是昨天那場慘烈的登陸戰,讓指揮部產生了些許的陰影。不過,在怎樣,也總比大意輕敵要好。
“前面林子里肯定有埋伏,注意警戒。”眼見我們將要進入叢林,我回過頭,喊了一嗓子。此時,我正扒在一輛裝甲輸送車的外殼上,拿著望遠鏡看著前面的林子。手套和制服基本隔絕了鋼板的炙烤,但我還是能感覺到一股焦熱從手心里傳來。我搖搖頭,跳下車,將掛在了背后的步槍轉回手上,順手撥開了保險。
“媽的。”斯科特咒罵著,掃視著林中的環境。“這鬼地方真他媽的邪門。我擔保樹叢里藏著不止一個槍手呢。都別給我敬禮和回話,那幫狗東西絕對瞄著軍官打。”
“你應該慶幸,這附近沒什么居高臨下的地形。不然,我覺得剛剛我們至少要被那些狙擊手打死個七八次。”
“我還不想死,所以他們肯定打的是你。”
“他們,可不會知道你想不想死。”
“我自己知道就好。”
坦克前端加裝的推土鏟,輕松地砍翻了樹木,切斷了藤蔓。我們跟在后面,倒是沒有什么阻礙。這里還沒到雨林深處,現在也不是雨季。這是件好事。我打從心底里渴望,在雨季來臨前,這場戰爭就能結束。
“我們這動靜,保管已經引起他們的注意了。”我道。“估計沒有一會兒,就該有大部隊過來了。我們還順便給他們開了條路。”
“要是連這幫人的進攻都守不住,他們就沒資格當兵。反正我們管不了,我們只消把對面老窩的位置搞清楚,然后聯系上級,把那些傻逼炸上月球去--”
終于來了。我聽見了一陣猛烈的槍聲。幾乎是槍響的同一刻,我立即往那個方向扣動了扳機。然后倒地的聲音。不可避免的,偷襲之下總會有幾個被打中的倒霉鬼。我觀察了一周,我們至少有三個人已經倒在了地上。我舉起槍,繼續做著反擊。
一種高速物體快速劃破空氣的聲音響起。巨大的爆炸在一輛坦克的炮塔上炸開,噴涌的金屬流和彈片將幾個倒霉蛋掀翻在地。但下一秒,這輛還燃著火的坦克就已經轉過了車身,一頭扎進了密林深處。在發動機的轟鳴中,我仿佛聽到了隱隱的哀嚎聲。
我轉動槍口,火舌噴出,一個剛從樹后面探出身子的人扭動著倒下。步戰車的機炮開始啟動,樹枝和樹葉的碎片在空氣里橫飛。一切終于漸漸平靜。敵人丟掉了十來具尸體逃掉了。
這樣類似的阻擊,我們遭遇了四次,規模則一次比一次猛烈。敵人的力量遠遠超過我們的預期。在我們發現他們基地真正的所在地以前,我們已經只剩下四十來人和一輛坦克,五輛步戰車。我不由感到一陣慶幸和無奈:我們這次過于充分的準備,還是起到了其應有的用處。否則,我們不可能走到這里。但是,我們依舊沒有搞清楚位置的所在,這意味著,從正面突破似乎并非易事。
我們選擇了暫時的退卻。但只是暫時的。
十分鐘后,足足兩百五十六枚巡航導彈,伴隨著陸上基地火炮的齊射,讓死亡的熾熱落在了森林區域幾乎每個角落。繁密的枝葉成了最好的助燃劑,我看到了整片綠色海洋翻滾而起,成為一團鮮橙色的火球,然后越來越深,直至變成漆黑的濃煙。我聽見枝葉中的水分燃燒殆盡的噼啪聲,以及敵人和野生動物們的尖叫。
現在,已經可以肯定的是,軍部已經徹底放棄打小規模戰爭的計劃了。他們是鐵了心想要擴大戰爭規模,迅速平息爭端。在因為各種限制而有限的能力范圍內,他們已經盡力了。
但是,這種對地形的破壞,絕非長久之計。即使我那時還不懂什么彎彎繞繞,我也能想到,某些不安好心的政客,會拿所謂的“環境問題”大做文章。我們所受到的那些限制,實在有些超乎想象。這不僅僅是一場戰爭。這是政治的博弈,甚至關系著聯合體這個組織,這個聯邦的生死存亡。
而現在,我們的戰斗才剛剛開始。而真正慘烈的事件,甚至還沒有發生。
如果你們對“密林戰役”有印象的話--有吧?這事兒現在應該已經編進每一本歷史書里了。“‘密林戰役’是奠定了軍部優勢的一戰,它完全粉碎了敵人在沿海地區的勢力,使軍部得以立足,給予了叛軍以沉重打擊”,他們是這么評價的吧?
客觀而言,這評價基本上沒有什么不妥。的確,在那之后,我們就能夠在內陸地區往來了。除了部分躲藏在林子里打黑槍的家伙,沒有什么真正能危及我們的人。不過他們還漏了一點:從這時開始,我們便已經有半個身子陷進沼澤了。往后將近五年的時間,和我們博弈的不是叛軍,而是我們自己。
我還能想起那時的場景。先是遮天蔽日的轟炸,然后是數千門大炮和導彈的清洗。然后,我們在月球表面一樣的戰場上長驅直入。敵軍的基地是如此脆弱不堪。粗劣的裝備,低劣的戰術素養,不堪入目的戰斗技巧。這就是我們的敵人。但他們格外難纏。就像是不死蟑螂一樣,他們總是能在不可思議的地方幸存下來,然后繼續與我們死戰不休。
這是為什么?
我不去想。想這些也沒用。我只想一件事:如何快點打完眼前的仗。對,還有一點:如何保住自己那一條小命。
在“密林戰役”的末期,外圍的叛軍勢力基本被肅清。只余下少量極其頑固的強硬分子,龜縮在城市經過改造后,已經固若金湯的要塞之下。在正面戰場大發神威的火力覆蓋,此時用途已經不再明顯。這種時候,想要真正地徹底拿下這片地方,還得靠我們步兵。
當戰斗進入到巷戰時,它才是最殘酷,最血腥的。歷史上的無數次戰例,已經證明了這一點。高技術的裝備,優質的戰斗素養在這里的作用不再明顯。在這種狹窄的地方,即使是再大的本事,也難以施展得開。兩個一身蠻力的莽夫,就可能讓你命喪黃泉。唯有絕對的實力和勇氣,才是活命的關鍵。
巧的是,這兩樣最重要的素質我都具備。
我們用震爆彈,火焰噴射器和毒性氣體,清掃每一棟房子里隱藏著的敵人。當一個個火人拽著自己燒成一團,只剩一個漆黑輪廓的身體,從窗外掙扎著跳在地上,摔成一坨燒焦的爛肉時,我心里沒有一絲一毫的負罪感。看到他們七竅流血,皮膚潰爛的樣子,在我心底里涌上來的,只有復仇的快感。不要說我鐵石心腸:看著這些屠殺我戰友的人,至少我是實在提不起半點好心。
同情心,使人喪命。至少對斯科特上尉而言,的確如此。
那一天,我們兩支連隊齊頭并進。在一片瓦礫的廢墟之間,我們發現了一個小女孩。
她跪坐在廢墟間,滿身都是塵土,一頭一臉,盡是鮮血。顯然她的父母已經死了。她背對著我們,我能聽見隱隱的抽咽。
趁著她還沒看見我,我在她身后悄悄舉起槍,準備直接送她和她父母一起上路。
斯科特就是在這時突然上前,拉住了我。
“你想干什么?”
“你說呢?”
“你這么做圖什么?”
“不殺,留著過年?”
“她只是個孩子!”
“留著她,就是給以后的我們培養一個敵人!”
“所以就該為了一件還沒有發生的事情,殺了一個孩子?”
“孩子就能特殊化了?我們打死了那么多人,難不成我們要考慮一下他們家里有沒有老人小孩,要不要給我們給他們發撫恤金啊?”
“聽著柯爾克,這不一樣--”
“沒什么不一樣。我們都說: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如果她知道她的父母全是死在軍部手里的,將來她會怎樣做?不能留一個潛在的隱患。”
“聽著。我明白你想說什么,但是作為一個男人,作為一個女兒的父親,我不能容許自己容忍你的觀點。給我一次機會,就一次。”
我還沒來得及答應,斯科特就邁開步子,向那廢墟中的小女孩走了過去。我搖搖頭,沒有攔他。畢竟,誰又愿意去拂了一位父親的好意呢?
斯科特從背后靠近。在他距離小孩已經不足五步的時候,他故意咳嗽一聲,讓那小孩轉過頭來。我看到小女孩眼里閃爍的光芒--不僅僅是光芒。那是更為豐富的無數情感:哀傷、憎恨、厭惡,在她的眼睛里展現的淋漓盡致。我心中警笛聲大作。
斯科特絕對看到了這些。因為從我的角度,可以明顯地看到他停了下來,退縮了。我看到他下意識摸向腰間的手槍,速度如同一條蛇入洞一般。
然而完了。熾熱的火光從小女孩身上升起,奔騰的熱流和金屬片將她和身邊的上尉完全淹沒。即使早有防備,一時間我也沒有反應過來。然后我在爆鳴聲里,聽見廢墟間短暫的騷動。幾個影子沿著墻根溜走,跑得和狗一樣快。
我沒有發出任何警告,就射出了一梭子彈。石灰屑和墻磚的碎片四下紛飛,其中一個影子當場踉蹌著跌倒。但剩下的敵人,我卻鞭長莫及。我懶得管他們,疾步跑向倒地的斯科特。
上尉的死相簡直慘不忍睹,即使是現在,我甚至還不想用過多的語言去描述。
距他十步遠,是已經被炸得稀碎的小女孩的尸體--確切說來是殘骸。爆炸把他倆的距離炸得更遠了幾步。更遠處,則是那被我擊倒的家伙。可以推斷,就是那么幾個狗娘養的東西,用“人肉炸彈”這種卑劣而無恥的手段,害死了這兩條性命。
我懷著滿腔的憤恨,走到那混賬旁邊。那是個普普通通的人,身上沒有一點足夠引起外人注意的部分。我凝視著他,一腔憤恨突然化作了烏有。
是什么,將這樣的普通到極致的人,逼至如此境地呢?
我不愿做過多的思考。在戰場上,過多考慮這些事情的人,八成是活不長。我只知道一件事。
在這片區域--不,整個聯合體的所有人,現在都已經陷入了一種不可名狀,無跡可尋的狂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