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廿二，大婚前日晚，淳風終于將兩件婚服趕制完畢。
金闕王朝的婚喪規矩中，唯王室嫁娶可用正紅，一品官員行婚，新郎新娘著品紅。淳風是知道規矩的，那兩身品紅的喜服做工是華美異常，后擺曳地，金絲繡成的鴛鴦栩栩如生。
邀月今夕開始掌燈的時候，淳風服侍梁雁試穿那身喜服，復雜的中衣外袍層層上身，尺寸是分毫不差的。
男款那身，被疊好放在紅帳里，極其喜慶的顏色，預示著一場盛宴的到來。
在束腰帶時梁雁俯視著淳風，她的眉眼仍是溫順的，溫順著侍候，溫順著垂手。
可恨意是藏不住的。
梁雁嘆聲：“淳風。”
“怎么了，主上？”
“明日就是我大婚之日，我要嫁的是異將軍。”
“所以如何？”淳風微笑。
梁雁坐到梳妝鏡前，看著她模糊的鏡像，沉思許久，緩緩道：“我再給你最后一次選擇——你現在可以走，去黔陵尋清風也好，去天涯海角也罷，離開我的身邊，再也不回來。”
淳風默默聽著，不作聲。
“我不想讓你對我失望，淳風。明日之后，我就成了你名正言順的仇人，離開我，也許你會釋懷……”
“主上不必再說，淳風已有選擇。”
她從容跪地，雙手拜額，輕聲道：“我不走，愿意一直追隨主上，直到主上要我死為止。”
這次輪到梁雁驚訝：“為什么？”
“從她拋棄我拋棄仇恨起，她已不再是我阿姐。”淳風道：“我雖怨恨主上，但也知識時務者為俊杰——清風要的，淳風也想要，而我要的，只有主上能給。”
梁雁定定地看著她，平時能洞察人心的一雙眼，竟是再也看不透眼前這個丫頭。
良久，她出聲：“好啊。”
“倘若你真能對我絕無二心，陪我走完這段仕途，我便應承你，給你一個自己復仇的機會。”
第二日，冬月廿三。
兩位將軍同出一府，本無夫家與娘家之分，喜轎游街的環節又不許少。于是邙王下旨，準許宣戎將軍從王宮出閨，在王宮第三道正門前上轎。
梁雁想象過無數次自己的婚禮——純潔無瑕的白，裙擺似白玫瑰盛放，在教堂花窗下，完成這神圣甜蜜的儀式。
可現在，一方紅蓋頭遮住萬千世界，耳邊是喜轎的晃動聲和百姓的祝福，還有喜轎前聞人異喝馬揚鞭。
迎畢，下轎。芳婆婆與淳風扶著她跨過門檻，來到堂前，跪地行三拜之禮。
梁雁想，這就是我的婚禮了。
隔著紅紗，她知道此時高堂上坐著的是邙王。他的確是愛民如子的王上，可他的“民”里不包括異人，他的“愛”廣博而自私——可除了他，也無人能規整這混亂的世道。
她不敢想，若是有一天，聞人異真的和朝廷、和邙王反目成仇，那將會是怎樣一場浩劫。
堂前賓朋滿座，朝中年輕的官員悉數到場，無論是曾與聞人異沙場患難的武將，還是與之志向理想相近的文臣，甚至座中有他江湖上的好友，還有妖族的舊交。
聞人異有妖族的朋友，這倒是讓梁雁驚訝，但轉念一想，他十年沙場生涯，除了異人會對他恨之入骨，妖魔鬼怪的朋友雖然少，但還是有些交情的。
梁雁想起連朝。
這滿座賓客，沒有一個是她的親友，沒有一個為她而來。世間唯一能作為她的娘家親友出席的，就只有連朝。
可她們已經分道揚鑣許久了。
連朝應該知道自己結婚了罷，她想。畢竟宣戎將軍梁雁聞名金闕王朝，邙王的旨又傳得全國皆知。
聽著聞人異在旁側接受來往眾人的祝福，她嫉妒得要死，也多少有些失落。
就好像，這婚禮不是自己的。
一陣香風拂過，風中是濃郁甜美的妖氣。梁雁忽然感到有人靠近。
“宣戎將軍，新婚大喜。”
那人說道，是個女子的聲音，婉轉嫵媚笑如銀鈴。
梁雁低頭，透過紅蓋頭的縫隙，她看到地上一雙白皙的赤足，以及腳邊九條搖動的狐尾。
“是九尾妖狐玉珂！”
人群中有人呼聲，賓客開始騷動，但礙于盟約生效，不好造次。
“反應用不著那么大，我不過是代表青丘狐族，作為娘家人，出席露面一下婚禮罷了。”玉珂嬌笑道，
梁雁問聲愕然，伸手想扯下蓋頭，卻被玉珂一把按住了手，緩緩放下。
“沒關系的。玉珂嫉美成性天下皆知，我可不想見到將軍比我美，把我比下去了。”
玉珂調侃著，又將一只鐲子悄悄送上梁雁手腕，在她耳邊輕輕說道：“這是青丘狐族的賀禮，您且收下。祖神大人，世間萬物都是您的至親，所有的生靈都在為您祈福，愿您出嫁之后，相濡以沫，白頭偕老。”
“……玉珂，謝謝你。”
心里的冰冷開始消融。
“好，我任務達成，這就告辭，不打擾諸位喝喜酒了。”玉珂似是對緊張的眾人說，放開握著梁雁的手。
香風浮動，狐妖的氣息漸漸地淡了。
那鐲子也不知是什么材質，冰冰涼的，戴在手上有玉的質感，卻也有一團藍瑩瑩的光在鐲子里流動。
無論如何，梁雁不再是那么孤零零。
邙王在受禮完畢后便起駕回宮，朝中老臣里除了幾個德高望重的武將，平日受聞人異打壓作對的一個也沒來。
他們有自知之明——大喜之日，何必給雙方找不痛快。
來吃喜酒的人不多，可送禮的卻踏破了將軍府的門檻，大多來湊一回熱鬧，也是想一睹新人英姿。
唱禮單的聲音接連不斷，禮堂口有五方坐鎮，一件件珍寶過了他的眼才準入庫登記，他已是忙得幾近崩潰。
忽然，不知誰家一行家丁停在眼前，懷抱琉璃玉瓶，黃金百兩，珠翠步搖，說是敬等副將過目。
五方抬頭，見那家丁皆著青衣，衣上云竹家紋，前后簇擁著幾位同款家紋的長者，忽然目升恨色，手已然搭上劍鞘。
“怎么是你？”五方咬牙道。
與此同時，那行人中傳來一個聲音，洪亮高昂，直傳進堂上兩位新人的耳中。
“御史臺大夫聞風庭，攜聞氏一族，向秉政、宣戎將軍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