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說過天地祖神嗎?”
說這話的時候梁雁支著上半身坐起來,神神叨叨地瞟了門外幾眼,頗有一開口就是驚天秘聞的架勢。聞人異被她肅穆的神情所感染,身子向前湊似要洗耳恭聽。
“不知道?!?p> “不知道吧……不知道就對了!”一瞬間梁雁自破了所有的虛張聲勢,又仰回枕頭上:“我也不知道。”
聞人異喉哽氣極,幾乎是憑本能地壓制著拔劍斬人的沖動,牙齒不知咬碎了多少:“你在尋死?”
“哎哎哎……冷靜,莫生氣嘛!”又戲弄了一回聞人異,梁雁心里一個爽字橫著寫,表面卻做著副慫包模樣,目光躲閃地說:“我老實了!我交代——就咱倆遇見那天夜里,我被神仙托夢了,那些關于將軍您和您的偉大事跡,都是神仙在夢里告訴我的!”
“……梁雁,你是不是拿我當三歲稚兒來騙?”聞人異殺心不減反增,默不作聲右手按上百纏劍柄。
“真的!我騙你干什么!我本就不是你們朝代的人,后來我夢醒了起來起夜,人就已經被神仙送到那片林里了。不然你看我,言行舉止,跟你們幾分相似?”說到最后反而是梁雁受了莫大的冤枉般委屈起來,操作之騷,直接給聞人異整蒙了。
大概早起傻一天,他也不例外,半信半疑,卻還保持著最基礎的戒備心。
“如此說來,是天地祖神給你托夢?可上古至今,無論神話還是正史,都從未記載過這位神明,讓我如何相信你?”
“不相信我就宰了我,”梁雁把心一橫,從容說道:“反正我毫無保留,既然祖神讓我留你左右就說明我有我的用處。”
“秉政將軍,異人異血,福祚齊天,殺我又何妨。”
說這話時,梁雁眼中漆亮,那些藏在眼底未說出口的字字句句,與聞人異一瞬對視,他便明白了——
他心中所想,那些無人知曉無從提起的,齷齪的宏偉的野心,她都知道。不僅知道,她還要幫他實現。
心中兀地蕩漾起無邊漣漪,聞人異自認心性堅若磐石,卻被她一把小錐敲出了縫隙。他幾時未遇見過能如此與他心意相通的人。
可他是什么人——七歲生異成身宗族視若邪祟,十三歲父死從軍十五歲斬敵破萬,二十歲金盔銀綬冊封秉政將軍。聞人異這一生太過懂得克制,無論是欲望還是情感都被他牢牢禁錮在風平浪靜用來欺世的皮相下。
既然有人主動請纓做棋子,即使已有欲望已生情感,用完這枚棋子,他也可以棄之毫不留情。
只是他突然不敢看梁雁那雙朝霞般晶亮的眼睛,他站在風云驟變的前夕,被火紅的朝霞灼燒著一顆石心。
匆匆站起身背對著她,聞人異沉聲道:“你所說的我明白了。這些話到此為止,不能再說第二次。”
言畢聞人異大步離開,背影多少有些蕭索。
梁雁依舊橫躺在被子碎成布絮的床上,仰頭看著上方花鳥錦帳,大口呼吸著,臉頰漲紅一路蔓延到鎖骨。
為什么你欲言又止了?
烏索鈴在腦海里像個索命的鬼一般問著她,可這個問題,梁雁自己都回答不來——
為什么欲言又止,為什么不干脆說出所有的一切徹底讓自己問心無愧,讓他去完成歷史,卻真真假假地編了個祖神托夢的垃圾故事給他聽,還堂而皇之地挑破他的野心?
在某個意識渙散的角落里,烏索鈴笑得陰冷無情:“你不告訴他,無非是不想讓他知道自己在神史里的地位。阿雁,兩千年的因果已經落成,你在猶豫什么?你又想保全他什么?”
“我……我只是覺得,他不該活成兩千年后的那樣……”屬于梁雁的聲音越來越低:“他本可以自立為君或戰死沙場,無論怎樣都能在史冊里一筆青史留名的——可聞人異他孤零零活了兩千年,無人記得也無書記載,留不下只言片語,被世界拋棄……”
“你心軟他作甚!他不是被世界拋棄,是自己放棄的自己!”烏索鈴幾乎是咆哮出聲,梁雁靈魂頓時掀起一陣激蕩。
“你說什么?”
言語卻戛然而止,她像是犯了大錯般緘口,鐵了心地不再說下去。兩個靈魂對峙良久,無以復加的沉默里,烏索鈴嘆了口氣。
“從今日起我幫你磨合神骨,這將會是一個很疼的過程,你必須承受?!?p> 無論清晨發生了天大的事,梁雁照樣把回籠覺睡到日上三竿,午時過后才晃晃悠悠地去了闕城演武場。
文臣喜靜武將好功,秉政將軍府離演武場不過橫穿三條大街的距離。演武場近山,山下笆籬圍著數十頃荒地,梁雁剛站到笆籬門前,便有一臉老大不情愿的五方來接她。
五方到底心性不如他將軍復雜,所有的不滿都明晃晃寫在臉上,一路走得步子極快,也不管身后人能否跟上。
“演武場是闕城八萬將士操練之地,本就容不得女子進入。你長裙散發,最為累贅,別丟了將軍臉面就好!”
Fine,這是正宮來訓話了。
梁雁踮起腳尖提起裙邊,幾乎一路小跑地跟著他:“我那夜表現得那么出色,你還不相信我啊?”
“我是不相信你,可我相信將軍的眼光?!蔽宸交剡^頭向她投來見面的第一道目光,淡漠冰冷,卻夾雜著絲縷不易察覺的柔情。
也許鐵漢柔情只給他的將軍吧。
“五方,你跟著異將軍多久了?”
“七年?!?p> 聞人異十三歲從軍,如今他二十,軍旅生涯正好七年。
五方抱著劍沒有停下,步伐卻刻意放慢了些:“我與將軍是同期入伍。我能位至秉政軍副將,想來也是將軍念在同袍。”
梁雁一言不發,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此時圍欄里聚攏了一群魁梧大漢,正等著見識副將五方帶來的新人。而秉政將軍端坐看臺中央,雙手交扣搭在膝上,也是一副看好戲的姿態。
當穿著拖沓長裙步履紊亂的梁雁出現在圍欄外時,在場所有人都不自覺血氣上涌。五方自然地隱入人群,留下她被眾人圍在中間。
“怎么是個娘們?”有人率先提出了質疑。
“沒錯啊,就是這個娘們。”人群中傳出十洲的聲音。
梁雁一抬頭,果然看到位于觀戰區的聞人異,自然想象到了幾分鐘后免不了施展一頓拳腳。
看臺那邊,異將軍暗暗勾著一抹難以捉摸的笑意,他款款起身,面向眾人,高聲道:“各位都是即將編入秉政軍的將士,秉政軍日后何去何從,都將依各位定奪?,F在就由你們替我考驗這位梁雁姑娘,她可有入秉政軍的資格。”
“唉……”梁雁無奈地聳聳肩,蹲下去拾起自己的層層裙擺,在腰后打了個花結:“一個一個來,我穿得不方便邁腿,各位大哥讓我一下?!?p> “姑娘好生囂張!”秉政軍眾人頓時興奮起來,也許是從未見過女子上陣,也許是從未與女子對陣,一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只有十洲默默地退遠、退遠。
一聲鼓響,聽見拳有千斤斬風而來,梁雁在袖中握拳,讓血液激流喚醒沉睡在幾處大穴上的固金蠱,雙臂上揚交叉擋在胸前,力道竟與那位出拳者不分上下,兩人都被震得倒退數步。
眾人先是噤聲片刻,旋即爆發出一陣震天動地的叫好聲,心說這場對搏確實有看頭。看臺上聞人異也站得更近了些,山風空靈,把腦后一束銀絲吹成梨花飄落,在乍破天光里他恍惑似謫仙立于世間。
鼓響二聲,對方見拳頭不占上風,干脆衣擺一掀,抬腿自高空劈下。
梁雁剛想俯身閃避,腦中卻突然翁了一聲,烏索鈴的聲音便窸窸窣窣響起在耳邊:
“天地祖神澤被蒼生,神骨亦可與萬物共鳴……”
“大姐?我正對線呢你就開始了?”梁雁咬緊牙讓自己神智重回清明,一邊倉促后翻躲掉對手踢腿,一邊自錘太陽穴對烏索鈴表示強烈譴責。
可那個聲音并沒有停下的覺悟:“山水草木,花鳥魚蟲,皆可聽神號令——此為萬物共鳴。黔陵之蠱,多為蛇蟲,不如你就拿固金蠱練起,學會用神骨號令它們——”
腰上傳來一陣酥麻,像是蟲在脊梁上爬過,剛向固金蠱借的力便在體內流竄沖突,梁雁呼吸都紊亂起來,卻不知如何收服突然暴起的固金蠱。
眼見對手攻勢愈來愈兇猛,梁雁分神一時未能拆招,肩頭結結實實挨了一掌,人便已經跪在地上。
“如何?姑娘沒事吧?”那位英雄以為自己出手太重,連忙伸出手意圖扶她一把。肩頭被劈得生疼,梁雁久久未能直起身,可她感受得到聞人異銳利的目光在她背上停留——
她回頭,看著聞人異神色中愈發明顯的心急。
他是在心疼我嗎?我又為何不寒而栗?梁雁不知該如何說服自己,卻想起了那時劍斬碩鼠的異將軍,高高在上冷酷無情,卻要刻意表現著心悅自己的神情。
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為什么變成了那位白發修羅。
“如果我能勝任神明,請允許我拯救他。”
混亂的意識終于恢復,梁雁平穩了呼吸,聽見每一只固金蠱尋找共鳴的聲音。它們像被馴服的小獸,跟隨梁雁的心意全部聚攏到肩頭。
痛感被沖淡了。
梁雁從地上緩緩站起,在眾人一片驚呼聲里,抬起頭來望著對面那人:“沒事,再來?!?p> “不必了。”
聞人異從看臺上翻欄躍下,未著重甲只一襲月白長袍,下墜時似一只飄落的蝶,須臾那蝶落在梁雁身前,瀟灑恣意地抖著羽翅。
“聞人異……”
“我說不必了,”他一只手按上梁雁仍滾燙的肩頭,指尖劃過她耳跡,將幾根掛在臉頰上的頭發別到耳后,聲音竟是她從未聽過的溫柔:“秉政軍日后殺伐征戰,你不適合。留在將軍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