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北方教會與日輪遺族(二)
迪堪清點完了那些書籍,說實話,跑到北方這一趟,比他在瑞奇爾德經營了數年的古書收集鋪子都要收獲豐富。
他站起身,一回頭就看到笑吟吟的藍黛爾,他頓時心中有些不詳的預感,走到她面前“怎么了?你剛剛和圣座聊了些什么?”
“接了個活,準備我作為一個覓蹤者的首戰了,”藍黛爾一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的小姑娘樣子“怎么樣?要一起來不?”
“我倒是想要回去找人保養一下這批書,這樣,我在這里找一些人先做一下簡單的修復,”他抬眼看到了藍黛爾背后微笑著的奧蓮娜,大概懂了發生了什么“覓蹤者,希望你能順利吧,解決那些七只眼睛八只腳的怪物。”
聽出迪堪話里的諷刺意味的藍黛爾撇撇嘴“哼,你不用貧,到時候活捉了那種生飲人血的怪物,你可別嚇尿出來。”
兩人在教會安排下榻的地方休息了一會兒,隨后迪堪帶著那一箱子書找到了些抄書匠去抄寫那些書本本身已經很難保存的書籍,然后又去找專門的書籍修復工匠。而藍黛爾則是直接跟著奧蓮娜直奔那位喪女的勛爵的宅邸。
勛爵這樣的爵位,整個佛羅薩克斯向外頒發了總共一百多個,實際上就是一種榮勛,不能帶來任何實質性的財富。
而這位勛爵家的田產,則是之前他的家族在“將領地獻給皇帝”之后,得到封賞的田地,這種田地的田稅低到幾乎沒有,靠著這個,這位勛爵家至少能維持上等人的生活。像是自家孩子在臥室里被咬開喉嚨而死這種事情,對于這樣的家庭而言不僅是無法接受的飛來橫禍,更是讓他們徹底失去作為上等人安全感的事情。
這位勛爵家的府邸就在郊外,兩人坐著馬車到這里的時候,已經是午后了,整個莊園都如同一位悲傷的婦人一般無處不是黑色和白色的綾紗,而花壇中的花也多數都被摘了下來,似乎主人從來也沒有在這里種過花一般。
仆婦們看到北方教會的車駕停在莊園的大門口,急忙小跑著列隊到了那馬車的小門前。為首的女仆長則打開門,放下腳凳,候在旁邊。
奧蓮娜和藍黛爾從車上走了下來,奧蓮娜對著女仆長微微頓首表示自己的悲戚,然后直接看向面前的前廳“貴處的主人身在何處?”
那女仆長膝蓋微曲,低下頭“感謝長女圣座在百忙之中來到本宅,夏普特魯勛爵與夫人,少爺,還有二小姐此刻應在二樓的大廳就餐。請跟我來。”
兩人跟著女仆走進了宅邸,這座宅邸的內部是在帝國貴族中很常見的新北方帝國風格,鮮亮顏色為主的壁紙,風格明快、大小不一的風景畫,雖然這些畫上要么是繁榮的街市、要么是晴朗的原野,但是在這間宅邸中不知為何帶著些陰森的味道。
走廊邊則是不同樣式的白色雕塑,雕塑所擺出的姿勢不同,起到的作用也不同。有的捧著水壺,有的手上搭著衣服,還有的很簡單地蹲在地上,似乎是個座位的樣子。
兩個人跟著女仆長走進了餐廳,那里面更是一陣愁云慘霧。
新北方帝國風格的大廳原本還算富麗堂皇,無論是大吊燈還是金色的燭臺,還有墻壁上那副整個佛羅薩克斯掛的到處都是,金色白色與紅色為基調的巨幅油畫——《尼爾斯一世加冕圖》。但是就算這樣,衣架上的黑色外套,桌邊坐著的四個一身黑衣的人,還有無處不掛著的黑色綢緞,讓著大廳此時此刻讓人感受到一種永夜般的陰冷。
坐在上首位的男人看到奧蓮娜,滿是疲憊的雙眼微微睜開了些,微微點頭“長女圣座,感謝您百忙之中前來,殺害家女的兇犯,找到了么?”
奧蓮娜搖搖頭“還沒有,不過我找到了一位相關的專業人士,這位是來自瑞奇爾德的覓蹤者,藍黛爾.闊得羅。”
“闊得羅?我記得是個靠田租和放貸度日的富裕家族,為什么闊得羅家的女孩會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活計?”那位勛爵的語氣顯然是覺得有些奇怪,但是表情卻沒有一絲一毫變化,依舊是那副耷拉著眼皮的樣子。這勛爵也是很可憐了,今年五十歲上下,大女兒眼看要出嫁的時候突然喪女,讓他此刻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穿著光鮮的流浪漢,眼睛里沒有半點情緒。
藍黛爾看了眼奧蓮娜,突然明白,此刻按照禮節,是應該自己再報出名字,然后回答勛爵的問題“愿智慧與勇氣與您同在,夏普魯特勛爵,我是藍黛爾.闊得羅。”
男人耷拉著眼皮坐了回去,看著自己盤子里的烤土豆和鴨肝醬,嘆了口氣,搖搖頭“帕莎,給二位準備些餐食,二位請坐。”
奧蓮娜和藍黛爾坐了下來,原本作為女主人,勛爵夫人應該盡到和女客人聊天的義務,可是面色灰暗、雙眼紅腫的勛爵夫人顯然沒有聊天的意思,只能讓勛爵本人盡到禮節,和奧蓮娜聊起來。
而藍黛爾則壓低目光,掃視著桌上除了勛爵本人以外的三個人,勛爵夫人、勛爵家的二女兒和大兒子。
夏普魯特作為尼爾斯九世時代就存在的貴族家庭,孩子的皮膚都白皙細嫩,就算是他家的大公子皮膚也透著那種格外虛弱的蒼白。這個看上去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盤子中剩著些不多的土豆,他單手拿著餐刀,不像他對面的母親那樣雙眼紅腫,而是似乎有著某種擔憂,某種看到陰云密布就害怕大雨滂沱的恐懼。他額頭上滿是虛汗,屋中根本就沒有那么熱或那么冷,他額頭上那么多的汗液只能說明他體虛,或者心虛。
而坐在藍黛爾身邊的女孩,夏普魯特的二女兒則讓她有種不是很真實的感覺,這個孩子和她的年齡差不多,四肢纖細,皮膚白皙,身穿那些給未婚女孩準備的喪服,綴滿了黑色蕾絲、花邊還有灰色刺繡的黑色長裙,頭上披著一件前面遮住眼睛,后面蓋住頭發的短頭紗。嘴唇涂成暗紅色。這個女孩腰看起來不比藍黛爾的大腿粗上多少,她的頸項裸露在外,而荷葉邊的領口則微微蓋住一部分纖細的鎖骨。
藍黛爾即使曾經生活在瑞奇爾德的富人區,也沒見過這樣的女孩,富人家的女孩十有八九胸大臀寬,仿佛飽滿是唯一的美一般。就算是那些在修道院里的女孩,也都并不缺乏營養。而面前的這個女孩格外地纖細,卻不是那種乞丐式的病態,仿佛是一個人偶、一座雕像一般,帶著種不真實的美。同時,還有一種不安。
她,看不見這位小姐的眼睛。
那位少爺的雙眼中滿是恐懼,額頭上則密布著汗滴,這原因似乎并不復雜,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姐妹死在了上鎖的閨房之中,任誰都會覺得恐懼。更何況,他此時此刻就住在這間自己姐妹被殘殺的莊園中。
但是藍黛爾覺得,這位少爺的眼里還有別的東西。一抹雜質,就算在所有能夠展現出的恐懼中,也是格外突出的一種。那種恐懼,就像是看著猶如蓋子一般封住人們向蒼天的望眼的云層,而畏懼天上降下的雷殛。
這些細節讓藍黛爾把夏普魯特的少爺看得一清二楚,他可能知道些什么。但是他的妹妹,這個從身形和身高上與自己并沒有什么區別的女孩則端坐在這里,像是一座雕像,她面前是半空的盤子,土豆幾乎全都剩下了,鴨肝醬剩下了一半左右,表皮酥脆的烤天鵝腿肉切片則剩下了兩三片,中間盛著時蔬醬的甜瓜則整個放在那里似乎根本沒人動過它一般。而這位小姐,沒有哪怕一絲一毫的動作,就坐在那里,雙手疊好放在腿上。既不像她母親那般是不是抽抽鼻子,拿手絹抹抹淚水,也不像她的哥哥不斷地掃視著周圍,她只是坐在這里,就像坐著睡著了一樣。
“晨月,不要失禮,”不知何時,夏普魯特的女主人抬起眼,看著斜對面的女兒,用藍黛爾勉強能聽清的音量說出了這句話。而她的女兒也點點頭,微微側過腦袋,看著藍黛爾。
藍黛爾被這么一看,心里有些發毛,她隱約能看見那雙隱藏在黑色薄紗后如同弗倫索西亞產的葡萄粒一般大小的雙眼。那雙眼的主人微微一點頭,低聲道“您好,我是依莎敏恩.夏普魯特,卡馮.夏普魯特的次女,很高興認識您,藍黛爾小姐。”
“您好,”藍黛爾對于這個雕像一樣的少女突然和自己說話這件事感到有些不自然,原因似乎是她的母親要求她這樣做,這到底是什么詭異的禮儀?難道客人在餐桌上停止聊天很失禮?
藍黛爾想了想如何能和一位從小生活優渥的女孩開啟對話,畢竟自己真的能拿出來吹牛的事情沒有多少,過去的事不能說,路上的事想必這位小姐很知道,不過,想了一會兒之后,她終于想到了一個話題。
“依莎敏恩小姐,您母親稱您為晨月,這是有什么典故么?”
依莎敏恩微微抿起嘴角,露出個溫柔且模式化的笑“我出生時,父親曾到諾爾德人的神殿為我祈福,但是那里的祭司說,我的生命中將會有迭起不斷的波瀾,要起一個足夠‘靜’的名字去壓住這對于一個女孩來說太過波折的命,于是就用古諾爾德語的‘晨月’一詞起名。也就是依莎敏恩。”
“這樣啊,晨月,晨月好啊,”藍黛爾點點頭,她雖然不知道哪里好,但是依稀覺得這樣做是沒錯的。
依莎敏恩似乎覺得藍黛爾是在認同這個名字的美感,反倒解釋起來“晨月,是在天亮之后仍然懸在天空中,但是停滯一瞬,在塵世發現它做著這不和時節的事時,隱遁回天空的暗處。似乎,這也象征著一種平靜吧。”
藍黛爾愣在那里,呆滯地應和著,說實話,依莎敏恩說的這些她連一個音節都沒聽進去,這個女孩不知為何開始和她聊起了古諾爾德詩歌,那些諾爾德的詩人和歌手似乎仍然在用古代諾爾德的語言在進行各種體裁的詩歌寫作。但是這和她藍黛爾又有什么關系?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離開瑞奇爾德,莫說什么諾爾德詩歌,除了酒館的詩人編的罵人段子以外,她就從來沒看過什么帶韻腳的玩意兒。
她一邊應和著依莎敏恩根本停不下來的文學話題,一邊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周圍。如果說這家人的大女兒真的是被巨獸的亞種,或者說日輪遺族所殺,那這里至少應該會留下些痕跡。食人后的遺族,身體會發生極大的改變,脫鱗或是脫毛會更加明顯,如果這附近能發現白色的鱗片的話,這里一定能找到日輪遺族。
遺族接觸生肉食之后會出現嗜血和攻擊性強這個事情,在當年的覓蹤者間可以說是個常識,在接觸生食之后,遺族的一些巨獸體征也會體現出來。不過,這里都是大戶人家,應該不會有吃生食的需要啊。當年多數完全失去人性、轉化成怪物的遺族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哪有錢去把食物完全做熟了吃?抓到只田鼠后,剝了皮簡單烤一下就連肉帶血一起吞了。這種大戶人家,應該根本不存在這種可能性啊。
而從時間上來講,出現了被“咬死”的案例,但是卻只有這一例,也就是說實際上犯人獸性被激發的時間應該很近。就算犯人忍耐能力很強,上一次食用生食也應該是在一個月之內,否則這樣饑渴地襲擊一位勛爵的長女,是不現實的。忍耐力弱一點的遺族在第一次食用生肉之后,兩三天內就會第二次食用生肉,發展出獵食其他人類的傾向,只需要十天。接下來繼續獵食人類還是淺嘗輒止,就完全決定于兇手本人了。
一定要趁那個兇犯再度出手之前找到他,倒不是為了奧蓮娜和教廷的威望,藍黛爾只是為了下一條人命,為了少死一個人而已。
她思索了會兒,微微向前探頭,看著夏普魯特勛爵,示意想和勛爵說話,而勛爵看到藍黛爾突然探頭看著自己,明白她應該是有什么要事要談了,于是清了清嗓子,對著自己夫人旁邊的奧蓮娜微微點頭示意她先停一下,然后轉向藍黛爾“怎么了?闊得羅小姐?”
“夏普魯特閣下,我恐怕不能和您一同用餐了,時間緊迫,我能得到審問您仆役們的許可么?”藍黛爾微笑著,裝出那副貴族大小姐溫婉柔和的表情,即使她已經快被自己惡心吐了。
夏普魯特勛爵雙手互握,微微皺眉“那可真是太遺憾了,感謝您為家女費心,帕莎!過來!”
女仆長急忙小步跑到了勛爵身邊“大人。”
“闊得羅小姐是我們的貴客,她要對薩奇德林的事做些調查,你這幾天要通力配合。”
女仆長一躬身,沒有說些什么,示意她明白了勛爵的指示,而藍黛爾則站起身,走到女仆長的身邊。她多少有些著急,希望早點能摸到些蛛絲馬跡。
“闊得羅小姐,這邊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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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離開了餐廳,藍黛爾跟著女仆長,這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步履堅定、昂首闊步,放到藍黛爾那個時代,人們通常形容這是“將軍樣的步伐”,但是她也不知這樣的詞句在北方或是現在這個年代是否適用,所以索性還是不說了罷。
“闊得羅小姐,本宅共有十六位女仆,十位仆役,兩位園丁,兩名廚師,六名幫廚,十一位護衛,總共四十七人,請問您要先審哪位?”
藍黛爾被女仆長這么一問有點懵,思索了一下,先提出了自己的第一個問題“呃,帕莎。。。女士,請問你們這里,有很窮的人么?”
“呵,”女仆長突然笑了,那苦笑多少有些諷刺的味道“闊得羅小姐,您要知道,干我們這一行的,家中都不算寬裕,我們能在夏普魯特大人家做工,還都是夏普魯特夫人一副慈悲心腸,只要手腳干凈、沒作奸犯科就要,才進來的。”
“不是,我的意思是,有沒有那種窮到吃鼯鼠之類的東西改善伙食的人?”藍黛爾感覺女仆長似乎誤解了她的意思,不過她本來也沒跟女仆長說清楚,這點也無可厚非。
“應該是沒有的,勛爵待我們不薄,每日兩餐,每餐管飽而且有肉食,小姐、夫人、少爺還有老爺的貼身女仆和溥儀甚至還有加餐。”
藍黛爾點點頭,如果是每餐都有肉食,那基本上就沒有食用生食的契機,這樣的話,就不太可能因為貧困而誘發獸性。
“這樣吧,帕莎女士,明后兩天,在不影響各位工作的情況下,您幫我安排下和每個人見個面行么?盡可能保證每一個人我能和他聊上最少十分鐘。”
“好的,但是闊得羅小姐,容我多嘴一句,護衛們不被允許進入莊園主樓,他們您也要審問么?”
“不用,就除去他們以外的那些,在這里工作的人。”
“好的,闊得羅小姐,我這就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