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空氣變得出奇的肅穆,林海和孫叔都低下了頭,臉上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霾。
“什……什么時候的事?”林峰的聲音有些發顫,呆呆地問。
“三天前……”林海緊皺著眉頭,眼睛緊閉著,表情痛苦而沉重。
他的情緒已經不再像林峰那般激動,但看到父親的遺容,他還是有點不能自已。
“急性腦梗……連送到醫院的時間都沒有,就……沒了。”他緩緩解釋道。
林峰已經說不出話來。他呆呆注視著那張黑白照片,上面的林家棟也在靜靜地注視著他。周圍的世界突然變得如此不真實,他感到天旋地轉,視線慢慢變得模糊。
他移開目光,眨眨眼睛,沒讓眼淚滾下來。
這時他才突然清楚的意識到——那個一輩子和他作對的父親,那個曾聲稱和他斷絕父子關系的父親,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
見林峰情緒激動不已,林海輕輕拍了拍他顫抖的肩膀,表示安慰。過了一會,林海走到一旁的沙發上坐下,身體微微前傾,雙臂支在膝蓋上,默默望著父親定格在方寸之間的臉,一言不發。
林家棟那張臉顯得堅毅不屈,卻沒有了任何生氣,代表著已經不能再回去的過去。
“父親最后還掛念著你,讓我務必去找你……”林海緩緩說。
林峰的腦海里一片空白,耳畔嗡嗡作響。恍惚中,他感覺有點眩暈,腳步站立不穩,幾乎癱坐在地上。
孫叔立馬上前扶穩他,讓他也坐在了沙發上。林峰捂著腦袋,痛苦地一動不動。
“其實,父親一直在牽掛你。”林海像是在對林峰說話,也像是再自言自語,“但是……怎么說呢,他脾氣太倔,一直希望你能回心轉意,主動找他認錯。我想你也應該理解,像父親這樣的人,怎么會允許自己的兒子離經叛道,去學什么武術呢?……我也勸過他幾次,他病危的時候,我就提出帶你過來看他一面,但是這個倔老頭……唉……”
這一切發生的實在是太突然了,林峰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從小到大,他印象里的父親一直是個權威、冷血、專制、不容置疑的人,他從來只關心自己的哥哥,從來不會在乎他的感受,也正是因為他,陸小晚才沒有和他走到一起。他曾是自己最恨的人,他一直試圖逃離由他掌控的家庭。
“……其實父親曾經說過,比起我,你才是更像他的那個人。呵……我看他說的挺對,你們兩個簡直都倔得象頭驢……”
林峰一直覺得,自己不會再去在意父親的一切。但當知道他的死亡后,林峰突然體會到了那樣的一種感覺——那是天塌下來的感覺。
“……一直到他感覺自己快要不行了,他才終于提出想要見你一面,讓我去接你。可是……誰知道他的病來的如此之快……”
林峰以前一直以為,自己和林家已經沒有了關系,就像是只斷了線的風箏。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原來那根線從未斷掉,父親到死也還在牽掛著他。
“……這幾天,我一直在忙父親的喪事,所以直到今天,才想到去找你……”
說道這里,一向喜怒不行于色的林海,也不禁有點動容。
“……你不知道,剛才看見你被張辰那個不入流的貨色欺負成這樣,我的肺都快氣炸了。你是我的弟弟,是林家棟的兒子,是林家的一份子,絕不允許這樣被人欺負!……”
林海說完,頭仰靠在沙發上,長嘆了一口氣,穩了穩自己的情緒。
空氣如同水銀般沉悶壓抑,三人都沒有說話,孫叔默默端過來兩杯清水,放到林海和林峰面前的桌上。林海端起水杯小啜一口,耐心等待林峰心情平復。
許久,林峰緩緩抬起頭。“你……需要我做什么?”他問。
林海不動聲色的盯著林峰看了半晌,放下手里的杯子。
“我不是說了嗎,我要你來風林集團。”林海說,“我現在需要你——非常需要。”
“我可以答應。”林峰說,“可是……我對風林的業務一竅不通。”
“我不需要你具體經辦什么業務,那是經理人的事情。我需要的,是值得我信任的人,必須是絕對的信任才行。”
“我不明白。”林峰穩了穩情緒,聲音卻依然顯得很嘶啞低沉。“你現在難道……沒有信任的人嗎?”
林海嘴角翹起一抹弧度,笑容卻是如此的無奈,甚至透出一股酸楚。“坦白說嗎?很少。”
“……”林峰沉默不語。
“也罷,你是自家人,我就告訴你我現在面臨的處境吧。”林海于是說。
于是,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就在兩人父親林家棟的注視下,林海把自己目前的處境,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林峰。
原來,正如之前社會上流傳的風言風言所說的一樣,表面風風光光的風林集團,內部一直存在著各方派系的明爭暗斗。斗爭最激烈,也是最主要的雙方,一方是以林海為首的“太子派”,另一方是早年同林家棟一同打天下的左膀右臂,也就是由風林的早期班底組成的“功臣派”。
帶領“功臣派”和林海作對的人,叫高軍。高軍是林家棟當兵時的戰友,兩人脾氣性格相投,在部隊的時候就最為要好,所以林家棟離開部隊準備創業的時候,高軍想也沒想,就跟著入伙了。
早在林家棟創業之初,高軍便一直是他的得力助手兼伙伴。他是部隊的特種兵出身,卻不止有拳腳功夫這么簡單,而是頭腦靈活又有闖勁,在商場上敢打敢拼卻不是一味的死腦筋。在風林集團初期打江山的過程中,他就曾立下過無數的汗馬功勞。縱然林海并不喜歡高軍,他也不得不承認,如果沒有高軍,風林集團絕對不會發展成今天的樣子。
林家棟去世之前,高軍擔任風林集團的副董事長,林海則是集團的總經理。由于林家棟的有意制衡,兩人在集團內的職位和勢力一直不相上下,卻暗地里誰也不服誰。
雖然林家棟對于雙方的明爭暗斗心知肚明,但風林集團有林家棟這個定海神針存在,至少在表面上,也算是風平浪靜。
但是最近幾年,隨著集團業務越來越大,涉及的領域越來越多,高林兩人的分歧越來越大。兩人從以前的口角爭執,最后終于演變成了不可調和、互不妥協的矛盾。
雙方在集團的勢力不相上下,誰也不服誰,小的摩擦一直沒有間斷。林家棟在世的時候,還能鎮得住這種局面,但現在林家棟已經去世了,原本的矛盾勢必會擺出臺面,引發集團內部的大震蕩——而這次震蕩,肯定必須以一方勢力的全部出局為結束。
現在雙方的斗爭已經半公開化,集團中的員工即便不是人人心知肚明,卻也或多或少得知了一點內部消息。林峰之前讀到過的那篇網帖,正是風林內部的一個知情人士寫的。
從目前的情勢分析,林海在這場斗爭中并不占據優勢。他還年輕,在集團內的威望很大程度上仰仗于父親,對于集團的元老來說,他只是晚輩,元老們為風林付出心血打拼的時候,林海還不知躲在哪個角落里撒尿和泥,老一輩當然會低看他一眼。
所以隨著林家棟去世,相比于元老們在公司盤根錯節的勢力,林海顯得身單影只,集團中只有一部分年輕員工支持他,但這些員工大都處于集團的中下層,形成不了氣候。
當然,凡事都有例外。在老一輩的風林高管中,只有兩個人旗幟鮮明的支持他,一個是行政總監孫揚——也就是那個孫叔;另一個就是集團的財務總監,一個叫做王利的男人。
除此之外,林海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中,再也沒有了可供仰仗的臂膀。
總之,除了是創始人林家棟的長子之外,林海在這場注定會有一方出局的賭局中,能拿得出手的牌幾乎沒有。
而正是在這樣一種劣勢下,林海即將迎來一場人生當中巨大的危機——那就是在五天之后,公司將會召開股東會,屆時將會確定公司新的董事長人選。一旦林海不能當選,就意味著淘汰出局。
局勢只留給了林海短短五天的時間,他甚至連徐徐圖之的條件都沒有。
……
“目前情況,就是這些。”林海陳述完自己的處境,倒顯得氣定神閑,翹著二郎腿,語氣頗為自嘲。“別人都看我表面光鮮,但現在,我就是一條隨時可能無家可歸的狗。不過……我這條狗呢,可并不打算就這么束手待斃,至少得吠上幾聲,咬上幾口。所以,我需要增加自己的力量——其中,就包括你林峰的力量。”
“原來……你自己就是泥菩薩一個。”聽完林海的敘述,林峰無奈嘆口氣。“竟然還為我得罪了張辰。”
“哼,張辰這種貨色,無論如何我是看不到眼里去的。何況林家人可不是那么好欺負的,我就算一無所有,也絕對不會咽下這口氣。”
林峰低下頭,沒再做聲。他突然又回想起以前看到過的那篇網帖的內容當時上面就寫了林家棟病危,以及風林集團內斗的消息。現在想來,那篇來路不明的帖子,只怕內容大部分都是真的了。
林海又看了一眼父親的遺像,輕嘆一聲。“這個時候,我本來應該守在父親身邊,給他守靈的……還真是不孝啊。”
他又自嘲地干笑幾聲,聲音聽起來空洞干癟,像是老舊的風箱發出來的。
他站起來,走來到林峰身邊,拍拍他的肩膀。
“弟弟,目前這個時候,我真的不想催你……但是我的時間真的不多。五天之后,一切就得見個分曉。我給你明天一天的時間考慮。我知道你住在哪里,后天一早,我會讓孫叔去你家接你。”
說完,林海便結束了這次談話,招呼著孫揚離開了。
偌大的屋子里,只留下林峰一個人孤孤單單坐在那里,望著父親的遺像發呆。
林峰漸漸明白,現在是時候了。
他暗暗做出了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