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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年,一切都像是新的。
安瀾背上書包,蹦蹦跳跳到工房,叫上白樺一塊上學。他們并肩出入,引來一些異樣的目光。場長老婆見到月姣,講話總是陰陽怪氣拿腔拿調:“月姣啊,那個男孩是你們家親戚嗎?安瀾跟他蠻親密哦。”
“是安瀾的同學。”月姣更正。
“哦——”場長老婆故意拖長聲調,將一個“哦”從平聲拖到了仄聲,“我經常納悶,你們家安瀾怎么老跟漁民的兒子混在一起,你可得留點神,別讓她弄得一身魚腥味。”
“還是操心你自己的閨女吧。”月姣一臉厭惡地走開,留下場長老婆在那干瞪眼。
場長是從部隊轉業到農場的,家境貧寒,在他還只是部隊一小兵時,家里好不容易給他相了一門親事,就是他現在的老婆。場長老婆小時候出麻疹,不慎在臉上留下了一些沆沆洼洼,加上臉型扁圓,就像秋天被蟲子啃壞了的南瓜,農場里的人給她取了一個綽號“秋南瓜”。場長老婆姓邱,名麗,可見當年父母對她的相貌是寄予了厚望。
邱麗人雖長得丑,家境卻殷實,她的父親做了多年的村支書,這才有了與場長的聯姻,優勢互補。沒想到場長后來仕途得意,從部隊團職干部轉業到農場,先是副場長,幾年后提升為場長,在這個有幾百名干部職工的市屬國營農場,職位僅比安瀾的爸爸低半級。
邱麗小學沒畢業,只能在食堂干些雜活,洗菜、煮飯、擦桌子之類。月姣高中畢業,出嫁前曾在家鄉做過大隊會計、村婦女主任,來農場后先從普通會計做起,因工作出色,兩年后升為主管會計,安瀾5歲那年提拔為農場財務總管。
邱麗心里有了參照物,見到月姣總不能心平氣和。更重要的是,書記顧家,對月姣也一心一意,女兒呢,又美得像天仙似的。邱麗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卻都很不幸地遺傳了她的扁圓臉,一個比一個長得難看。邱麗本想再沖剌一把,生個兒子,沒想到計劃生育開始了,她不能再生,否則場長要丟飯碗的。場長魁梧挺拔,是公認的美男子,不少女人暗送秋波,投懷送抱。場長經常出差,據說,那是因為他有一個年輕貌美的秘密情人。
邱麗憋了一肚子的嫉恨,沒地方發泄,現在,機會來了。
國強的主要工作是給食堂做煤球。場部大院有辦公人員一百多名,加上工勤人員、家屬,院子里常住人口有兩三百人,燒鍋爐、做飯所需的煤料不是小數目。可做媒球對打漁出身的國強來說并非易事,如果食堂有宴席,或者場部開大會,則意味著國強要苦干一場,這時,他就不得不把老婆孩子叫來幫忙。
月姣路過食堂前坪,見從國強腳下機模子里出來的煤球顫顫微微的,立在地上一個個歪歪斜斜,忍不住說:“白國強,你這樣做可不行,煤球干了就會不平整,怎么燒呢?”。國強連忙說是,忙不迭地應道:“真不好意思,我會做好的。”月姣交待幾句,皺著眉頭走開了。
可食堂還是抱怨煤球不好燒,泥土要不摻多了,要不摻少了。月姣只得一再叮囑國強:“要把事情做好,免得別人講你的不是。”
國強努力地改進,食堂大師傅說泥土摻合適了,但煤球還是容易燒結在一起,旺火就那么一下,很快就沒了。月姣有些沉不住氣了,講話也就欠斟酌:“食堂還是反映煤球不好燒,你要加把勁啊!你可是安瀾央求招你進來的,出了什么問題,我們不好辦啊。”
國強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呃——”,他不知該說什么,“我知道了。”然后嘆了口氣,低下頭去。
過年后,食堂暫不需要煤球了,國強便換崗到辦公區域修枝刈草。他那撒慣了魚網的手,持起長柄鐮顯得笨拙無比。國強的工作效率很低,風言風語又來了。月姣見他那樣,有些恨鐵不成鋼:“哎呀,白國強,不就剪個草嗎?這么簡單的活難道還要我來教嗎?”
國強一臉蒼白,呆立在那里,良久,身體佝僂下來,那把長柄鐮似乎有千斤重,無力地從手中垂下來。
國強的運氣似乎總不太好,有人說他剪出來的園藝造型,平頭不像平頭,光頭不像光頭,大部份像陰陽喇痢頭。中午吃飯的時候,從不與月姣坐一桌的邱麗湊過來,凈挑不中聽的說:“別看這修枝剪草看似平常,其實也是一門學問,叫什么來著——對,園藝,是需要經過專業學習的。可有人就是不懂,叫來鄉下的窮親戚,把農場的花花草草剪得像墳頭草似的。”
邱麗在月姣面前,處處劣勢,卻又喜歡跟她比較,常落得自討沒趣。
一桌子人都知道邱麗是沖月姣來的,神情緊張地看著月姣。月姣無動于衷。有人借故走開了。邱麗見這招不奏效,便青面獠牙,兇相畢露,“月姣,這些小工都是你招進來的吧,怎么什么人都進呢,難不成,都是你家親戚?”
月姣倒吸了一口氣,下好大決心似的。又有幾人見勢不妙,趕緊走開,安瀾熟悉的鄭阿姨,不知月姣怎樣反擊,擔心地拉拉她胳膊,小聲嘀咕道:“別跟那人一般見識,瘋狗似的。”
“即使真是我家親戚,那也只能說明我們家人丁興旺,不像你們兩家,全死絕了,因為你們早把你們兩家父母、長輩的棺材做好了,專候著他們死了。”
這席話猶如一顆重磅炸彈,“轟隆”一聲巨響,人們被擊懵了,瞠目結舌,簡直不敢相信。
邱麗氣得臉變了形,原本扁圓的臉,一經扭曲,更加猙獰可怖。
雖然贏了嘴仗,但月姣心里還是憋了氣。那天下午見到國強,想到自己受的委屈,月姣一時氣憤,脫口而出道:“白國強,你得給我爭口氣,有人拿你做文章,說你是我們家關系戶,說你剪花草剪得像墳頭草似的。”
國強的肩膀頓了下,很快便耷拉下來,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
回到工房,國強垂頭喪氣地對金枝說:“你找人合計合計,建房子需要多少紅磚,水泥,木頭,人工等等,已經開春了,可以動工了。”
“可是,錢還不夠。”金枝見丈夫臉色不對,小心翼翼地說。
“想辦法湊點。親戚朋友,去借點,臉皮厚點也沒辦法。我們早點回家。”
和煦四月,白樺搬新家了。那天,白樺還特意邀安瀾一道,在新家屋后種下一棵香樟樹苗。孩子們興高采烈,兩個大人卻平靜寡淡。安瀾發覺,白樺爸媽對她多了份客氣,少了種親切,態度與以往大相徑庭。她隱隱約約意識到,曾經那些美好一去不復返了。
那天夏天,新星農場被列入長江中下游水土保持重點防護區,農場大門、大堤上,飄掛著有關水土保持的橫幅,圍墻上,寫滿了水土保持的宣傳標語。安瀾經過時,會有種錯覺,仿佛又在防汛抗洪。
農場成立了水土保持工作委員會,負責牽頭,周邊鎮村服從農場統一指揮調配。那段時間,農場的干部職工經常與鎮村的黨員一道,下村組實地勘查,挑湖泥筑固堤壩。金鳳和元滿常常興奮問安瀾:“我們村有好多人跟農場的人一起筑堤呢,你說,我們村會不會并入農場,歸農場管?”
這種大事,安瀾怎么會知道,不過,她發現她的朋友們似乎非常希望能夠與農場合并。于是她反問道:“歸農場管是好些,還是壞些?”
“當然是好些啦。”金鳳和元滿異口同聲道。從他們臉上歡喜的笑容可看出,他們是充滿了期待的。
可是,安瀾發現,事情正朝他們愿望相反的方向發展。
一天回家,安瀾頭一次聽爸爸講農場的效益在滑坡。飯桌上,爸爸皺著眉頭,說:“今年效益不如去年,去年不如前年,農場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
月姣不以為然,“效益總會有增有減,不可能年年增長。說不定明年又好轉了呢?這農業本來就是看天吃飯。”
“你不懂,也覺察不到危機。國有農場是計劃經濟的產物,當時也是國情的需要,現在已經改革開放了,農場卻沒跟上時代發展。”
“哦?”月姣詫異地望著丈夫,“那依你看,要怎么搞?”
安振邦搖搖頭,苦笑道:“還沒想好,只是有種直覺,農場也要搞改革開放,繼續以前的老路,行不通了。”
安瀾聽不懂爸媽說什么。她只是奇怪,元滿金鳳他們那么盼望加入農場,可爸爸為什么唉聲嘆氣,說什么“農場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
安瀾于是留了心。一次問白樺,他爸的工資多少。白樺憂郁地說:“好像是一年比一年少,反正很低,我媽說,做不了什么用。”
安瀾嚇了一跳。只聽說過工資一年一年加的,怎么會一年比一年少?
那年,元滿的爸爸承包了村里的漁塘,配置了增氧機,買了輛農用運輸車,把魚賣到縣城,賺了白花花的鈔票。元滿帶到學校的午飯,也漸漸豐盛起來。元滿的三個姐姐相繼嫁人,大姐二姐隨丈夫南下打工,不時往家里匯嶄新的票子,三姐的丈夫在外地建筑工地上干活,據說,他一年賺的錢,是在家種田的五倍。元滿的爸爸高興得成天咧開嘴笑,那飽經風霜的臉就像水中的波紋,一圈圈蕩漾開來。金鳳的爸爸承包了村里的油閘,媽媽在家賣姜糖,也有一些收入,日子也一天好過了。
白樺仍然經常穿件白襯衣,在學校吃很便宜的飯菜。安瀾納悶,白樺的爸爸不也在農場養魚嗎,為什么他家賺不到錢?
安瀾不想讓白樺不開心,回家問爸爸:“我的同學元滿,他爸爸承包村里的魚塘,賺了錢,致富了。我的同學白樺,他爸爸在我們農場的漁業隊,也是養魚,為什么他家沒賺到錢,沒有致富?”
安振邦先是一怔,他沒想到女兒會問這樣的問題,繼而又笑了,把安瀾摟到膝蓋上,思考該怎么回答。安振邦眼里含笑,聲音卻很深沉:“元滿的爸爸是農民,養魚賺了錢是他自己的。白樺的爸爸是農場漁業隊的工人,漁業隊的收入是要上交的。”
安瀾驚異地抬起頭,“那白樺爸爸不是白干活?”
“農場給他發工資啊。”安振邦眼里的笑意消失了,一臉無奈。
“工資高嗎?”安瀾想起,白樺曾說他爸的工資一年比一年少。
“不高。”安振邦嘆息道。
安瀾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轉了幾圈。“那為什么,元滿金鳳他們,還希望加入農場呢?”
“那是以前。現在不一樣了,所以農場要改革。”見安瀾一臉懵,安振邦嗔怪道:“哎呀,你小孩子不懂這些的,長大了自然知道了。”
安瀾是不懂,改革為什么能改變人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