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悲從中來，說完這句并未解釋。倒是東方厚再看孫叔齊時眼里都是同情和惋惜。
“蕭哀帝四十六年，圣天子自立為王和東蕭劃山而治，也是那一年你父親被封為奮威校尉。那年你父親不過十七歲，當時圣天子力壓一眾幕僚的反對將你父推到那個位置，你父也果然沒有辜負天下人的希望，一路高歌用兵如神，可以說我大周六成的國土都是你父攻下來的，你父也平步青云，元德九年就當上了神武大將軍，那時你父還未到而立之年。”
東方厚語氣低沉，不帶任何感情的敘述著前塵往事，就像是一個旁觀者。
“那時你父是何等的威風，一品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一品武官，要不是東蕭早已滅亡，異族茍延殘喘，但凡有仗可打，你父就有可能是大周第一個異姓王，也是唯一一個王。可惜最后武德帝怕了。”
孫叔齊從未聽人說過這些，只覺得心潮澎湃，似是有一道熱血要從胸腔噴出來。可父親的結局他卻知曉。
孫叔齊嗤笑道“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武德帝倒是個人物。”
東方厚是大周文宗，雖是也對圣天子的做法不認同，可還是開口替圣天子辯解了幾句。
“其實圣天子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當時文官集團眼看武將做大，便使了些手段。文官大肆宣揚你父的功績，不斷慫恿言官上書圣天子升你父的官，封王也是文官提出來的。”
孫叔齊慘淡一笑，苦澀的道“所以如今他們就像對付我父親一樣對付我？”
“不，是他們的后代像對付神武大將軍一樣對待神武大將軍的后代，他們已經回不了頭，已經得罪了你們這一脈，所以必須要一再打壓你，讓你永世不得翻身。”
“所以這些小人和偽君子就能安然入睡彈冠相慶了？”
“其實也不全是，近年來異族泛濫，屢次挑戰我大周威嚴，已經有些人意識到正是他們親手摧斷了大周的脊梁，這些人已經品嘗到苦果，已經著手挽救了。”
孫叔齊憤怒了“笑話，要是真有這樣的人，他當初干什么吃去了？恩，我父親被放逐時他們在哪？我父親過世時他們在哪？沒有，他們沒有，他們就是一群唯唯諾諾只會使伎倆暗地傷人的雜碎。”
東方厚如遭雷擊，像是失了魂一樣重復著“不是的，他們已經改過自新了，他們意識到自己錯了。”
“呵，比如那？”
東方厚轟然跪倒在地，像是個無助的孩子“比如我，這些年來我一直反思悔過，圣天子御賜的文人風骨我甚至不敢掛在客廳，只有我一個人在書房時才會抬頭望一望這四個字，我的心在淌血，這四個字仿佛是用你父和無數戰死沙場的英雄的鮮血寫就的。”
孫叔齊踉蹌幾步，只覺得天昏地暗，這一刻他的信仰坍塌了。茫茫大周人海如織，他不知道他還能依靠誰。
午后的太陽更加晃眼了，孫叔齊不知道他怎么出的東方府，只是依稀記得東方厚跪在地上涕泗橫流，張氏給了丈夫一巴掌，又喊著胖子去追他。
恍惚，無邊無際的恍惚。恍惚間孫叔齊竟是走到了第一次在西京城落腳時的小茶館。
孫叔齊尋了位置坐下，身后一直跟著的胖子拉了條椅子坐下，可對上孫叔齊的眼神又尷尬的站起來。
“胖子，你坐吧，陪我喝兩杯。”
胖子得了令將將把屁股沾在椅子上，難為了他的體型。
“伙計，來兩壇酒。”
胖子喊完自有伙計端來了兩壇酒，剛想拿碗給孫叔齊倒上，孫叔齊卻端著酒壇往嘴里灌，酒水順著下巴淌到衣服上，最后孫叔齊干脆拎起酒壇從頭發澆下，好在這小茶館人不多。
酒水也許還混著淚水肆意的流淌，孫叔齊以為這樣自己就能好受點兒，可他錯了。心里堵得愈發難受。也不知是酒勁上了頭還是怎么回事，臉上的那道血印更加妖艷。
“胖子，你知道么？我想恨那些人，可我恨不起來。我不知道這世上還有誰能讓我相信還有誰能讓我一訴衷腸，憑什么我和我爹要受他們如此對待，沒了這些他們眼里的只會逞匹夫之勇的武夫，也許那些高高在上的文官還在遭受同族的蹂躪和異族的踐踏。你知道么胖子，我從來就沒有想過報仇，更沒想過榮華富貴萬人之上，我是個不孝子，我就是想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有點能力再把村長郎中大娘照顧好，我只想小富即安，我沒想過花團錦簇百萬雄兵，從沒有。”
“大哥，我......”胖子喚了聲大哥，卻不知如何接下這話頭。
“胖子，我不恨叔父，其實我是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沒有在我老子活著的時候乖巧一點和他好好說說話，我恨我自己不能重振我老子的威名。我貪生怕死我膽小懦弱，我沒有一點像我老子，可這群人硬是要逼得我連這個死鬼老子都不能相認，是不是我說一聲我孫叔齊不是孫家之人，不是神武大將軍唯一血脈他們就會放過我？”
胖子苦澀的搖搖頭，沒敢說出口，以這幫文官的一貫作為恐怕不會，他們滿口仁義道德那是對待異族，可面對同族至親，他們一向信奉斬草除根。
“伙計，拿酒來。”孫叔齊紅著眼睛吼道，伙計詢問著胖子，卻被胖子踢了一腳“聽我大哥的就是，不會差你的酒錢。”
胖子這次又給孫叔齊倒酒，孫叔齊沒拒絕。
孫叔齊端起酒碗，和胖子碰了一下”敬這該死的世道。“
胖子撕開衣襟，盡顯豪放，一只腳踏上椅子”敬他娘的文宗之子，干。“
“對，敬他的大將軍遺孤。”
兩人一碗接著一碗，桌盤狼藉，孫叔齊也扯掉上衣更加豪放的一只腿站到桌子上，叉著腰吟唱道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孫叔齊每吟誦一句，胖子必是滑稽的有樣學樣跟著吟誦一句，當胖子學完最后一句時，孫叔齊睜著醉眼，舉著手中酒碗“你是何人？”
胖子在下邊小心翼翼的護著，生怕大哥有了閃失。
“大哥，我是胖子啊。”
“大哥？”孫叔齊指著自己的鼻子，嘴里已經含糊不清“那我是誰？”
“你是我大哥齊哥兒啊。”
“不對，你撒謊，某乃神武大將軍之子，大周奮威校尉孫叔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