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秦侯命令的當日,嬴曦便率下軍全體將士奔赴龍首原南、曲江池北這一片開闊的平原上駐扎。就連他的兩大軍師,沈邕和衛鞅也都跟著來到了下軍營地。
平原上有著六條東西方向延伸開來的小小坡道,在善于堪輿之學的衛鞅指點下,嬴曦率軍駐扎于從北數第二條與第三條坡道之間。
面對嬴曦的疑惑,衛鞅站在高坡上,指著這片廣袤的原野,解釋道:“鞅先前曾遍游關中,此處地勢開闊,五水縈徊,龍脈盤踞,玄龜北望,丹鳳朝陽,西北數十里外便是原宗周豐鎬所在,實乃天下形勝之地,依鞅所見,此處當與洛陽比肩,堪為帝都!”
嬴曦與沈邕相視一眼,沈邕問道:“敢問鞅兄,在這六個坡道之中,為何偏偏選擇在這兩道之間駐扎?”
衛鞅大笑,環視一周,見周圍并無旁人,便耐心地解釋道:“此處六條,正好符合《易》傳之中的卦象,自北向南,分別為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以如今將軍所面臨的形勢,鞅以為當駐于九二、九三之間為上。”
嬴曦看著這周圍形勢,說道:“愿聞其詳。”
衛鞅道:“《易》有云:初九者,潛龍勿用;九二者,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九三者,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九四者,或躍在淵,無咎;九五者,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上九者,亢龍有悔,難持盈也。將軍如今掌控下軍,正是脫離了‘潛龍勿用’,走向‘見龍在田’之時,但如今關中局勢危機四伏,將軍必須謹記九三之要,方能趨吉避災,以圖飛龍在天之時。”
一席話說得嬴曦茅塞頓開,就連沈邕也對這個自中原來的奇人徹底產生了敬佩之意。只見他面色肅然,向衛鞅拱手道:“鞅兄高見,邕五體投地。”
衛鞅哈哈大笑,嬴曦卻說道:“以先生之才,齊王不用者,實在是嬴曦平生之幸。”
聞言,衛鞅道:“齊王畢生追求的,乃是王霸之道,鞅所修習的,乃是帝王之道。道不同,不相為謀。齊王不用我,已在鞅意料之中也。”
嬴曦頷首,說道:“將士們快駐扎好了,我們下去看看吧。”
沈邕與衛鞅二人應命,三人走下高坡,來到軍營之中。韓信見到三人,連忙跑過來,對嬴曦拱手道:“將軍,營地已經基本駐扎完畢,請您巡視。”
嬴曦擺手笑道:“不必了,你的安排,我還是很滿意的。”說罷,便帶著三人一起來到中軍營帳,下軍原兩大校尉韋天光與賀拔勝已經在帳外等候。
帶著幾人分坐帳中,嬴曦瞥了一眼韋天光,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囑咐道:“諸位切記,安定下來之后,應繼續加強訓練,以報秦侯!”
“末將遵命!”
韓信、韋天光、賀拔勝三人異口同聲,拱手應命。
就在這時,帳外忽然進來一位將士,單膝跪地,匯報道:“啟稟將軍,營外有一自稱趙武之人求見。”
嬴曦點頭道:“知道了,回去告訴他,我馬上前去迎接。”
士兵應聲之后便退下,嬴曦看著眾人,說道:“雖然改變了駐地,但一切如常便可。”
眾人齊聲應和,嬴曦又簡單囑咐了幾句后,便獨自來到營門外,見到了趙武。
趙武見到嬴曦,大笑著拱手道:“昱之兄,小弟應約前來,今日可不能再找借口推辭了啊!”
嬴曦亦笑道:“如今櫟陽人人對嬴曦都是唯恐避之不及,唯有子文一人還愿意與我痛飲,如此厚意,嬴曦安能不識好歹?”
說話間,嬴曦的嘴角帶著一抹奇怪的笑意,眼角余光瞥向不知何時出現在營門內不遠處的韋天光。
趙武顯然也注意到了嬴曦的動作,他大笑著摟過嬴曦的肩膀,說道:“走,美酒、食材,小弟這里一應俱全,今日定要不醉不歸!”
說著,便拉著嬴曦,進入他的馬車之中。
車輪滾滾而動,趙武沉默片刻,忽然說道:“就在今日一早,嬴旭被秦侯罷職,逐于河西。”
“什么?”嬴曦聞言,先是一驚,隨后便心中凜然。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看來衛鞅和霓裳的看法果真是對的。
趙武說道:“根據我得到的消息,此事背后應該是嬴壯一手策劃,他終究是按捺不住,想要對你們這幾個人下手了。”
嬴曦沒有說話,趙武又問道:“昱之兄,你老實告訴我,待秦侯百年后,你能否接受嬴壯為主君?”
嬴曦看著趙武,趙武沒有回避他的目光,緩緩說道:“我雖與獨孤信有舊怨,但那是我與他的事情,昱之兄雅量高潔,有英雄之姿,趙武心中感佩,愿與你真心結交。”
半晌,嬴曦移開目光,看向車外,說道:“如今的情勢,早已不是嬴曦愿不愿意接受他為主君的事情了,而是一旦他成為關中之主,嬴曦必死無葬身之地,如今的局勢對嬴曦來說,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心中躊躇良久,嬴曦終究還是選擇了相信趙武,將自己的心事和盤托出。他在賭,賭趙武當真是個正人君子,如果他賭對了,那么他將獲得與嬴氏同源的趙氏家族的支持。
嬴曦有這個把握,他認為自己有這個識人之明。
趙武頷首,似是如釋重負,他說道:“那好,將來昱之兄若有需要,趙武定全力相助,你記住,我的話,便是我父親,兵曹尚書趙朔的話。”
嬴曦鄭重拱手:“如此,那便多謝子文了。”
馬車緩緩停下,應是已經到達了目的地,嬴曦與趙武下車,來到曲江池旁,只見面前的草地上,已經有幾人在此等候。
蒙肅、杜佑、韋裕、范燁。
看到這四人,嬴曦不禁瞇起了眼睛,嘴角帶著笑意。韋裕上前拱手道:“昱之兄近些時日可謂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我等想這頓酒可是想了好久呢!”
嬴曦忽然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時范燁也走了上來,拱手說道:“昱之兄,此處沒有外人,我也不遮遮掩掩的,想必方才子文已經和你說過了,我范燁想告訴你的是,子文的話就是我的話!”
嬴曦收斂了笑容,鄭重拱手道:“子晃兄好意,嬴曦敬受!”
范燁大笑,蒙肅、杜佑兩人也走上前來,拍著嬴曦的肩膀,說道:“走,昱之兄,今日不醉不歸!”
“好,不醉不歸!”
……
淺淺的草地上,趙氏的家仆忙得熱火朝天,架設爐具、清洗食材、搬來美酒……
嬴曦等人舉爵相望,大笑道:“諸位,請!”
說罷,眾人一起,飲下了第一杯。
趙武舉爵相邀:“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嬴曦對曰:“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
二人相視一笑,同時飲罷杯中酒。
正在此時,兩位俏麗的侍女各自手捧一只銀壺走了過來,嬴曦看見,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一下子變得黯淡。
趙武自侍女手中接過銀壺,說道:“此乃自西域而來的上佳葡萄酒,是我自大宛胡商手中買得,專門拿來為各位兄弟一品!”
“好!”杜佑大笑道:“子文兄,當真豪爽也!”
趙武親自為眾人倒上酒,幾人同時舉杯,高聲唱道:“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唱罷,眾人同飲杯中酒,相視大笑。
這時,趙氏的家仆已經將菜肴一一呈上,基本都以肉食為主,趙武招呼一聲,眾人便不顧所謂儀表,上手招呼。
嬴曦飲了數盞酒,已有些醺醺然,他回首望著西方,看遠方群山間熾熱如火的晚霞,不禁又想起了霓裳,一時悲從中來,難以自抑。
就在這時,趙武忽然自顧自地吟誦道:“有卷者阿,飄風自南,豈弟君子,來游來歌,以矢其音。”
韋裕站起身來,接著趙武后面吟誦道:“有馮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豈弟君子,四方為則。”
杜佑亦接著吟誦:“颙颙卬卬,如圭如璋,令聞令望。豈弟君子,四方為綱。”
輪到嬴曦時,嬴曦也收斂了情緒,唱道:“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
范燁卻忽然站出來,說道:“昱之兄,這句可不對啊,如今夕陽西下,安來朝陽?”
嬴曦放下酒杯,笑著辯解道:“但心所在,便是朝陽!”
此話一出,眾人齊聲大笑,紛紛拍手叫好。
幾人所唱,皆是源自《大雅》中的《卷阿》篇,本是召康公隨成帝出游時所作,歌頌成帝尊貴的形象與高尚的品德。趙武起頭與眾人先后吟誦,無疑是在表彰其志,以示眾人共同的理想。
日落西山,星移物換。
眾人酒足飯飽,皆有些醺醺然,趙武說道:“諸位,今日都隨我去曲江,明日再回櫟陽如何?”
幾人齊聲贊同,嬴曦卻是默不作聲。杜佑知他所想,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昱之兄,大丈夫何患無妻?休要再沉溺于這無畏的悲傷之中,我想,獨孤姑娘在洛陽,也不愿你如此消沉。”
嬴曦微笑,說道:“我明白。”
說著,他便站起身,說道:“各位兄弟快去歇息吧,我在此隨便走走,稍后還要回軍中。”
見他堅持,眾人便也不再勉強,便起身送他離開。
嬴曦沿著曲江一路行吟,往事歷歷縈繞心頭,所謂舉杯消愁愁更愁,應是如此。
不覺間,他已經沿著岸邊,走到了長安鄉外,看見在星光下儼若巨獸的圣柏,嬴曦終究還是沒有忍住,來到了熟悉的院子里。
推開門,點上油燈。眼前處處皆是她的影子,嬴曦癱坐在榻上,滿目頹唐。
斗草階前初見,穿針樓上曾逢。羅裙香露玉釵風。靚妝眉沁綠,羞臉粉生紅。
流水便隨春遠,行云終與誰同。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里路,飛雨落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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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山歸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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