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暮雨打開門,來的不只有紀鴻升的媽,還有他的一個嬸嬸。田暮雨曉得這位前婆婆的心思,她本就不是田暮雨母女的對手,何況此時還要面對田暮雨的好幾位親人,她當然得拉個同伴來給自己壯壯聲勢。拉來的嬸嬸在紀家老輩兄弟妯娌中排行第五,是個長方臉大眼睛,身材魁梧的女人,平日里算得上伶牙俐齒、能言善道,仗著她老公在社會上的一點地位,在紀家倒有些威望,只不過這僅限于他們家族內部,到了田暮雨這兒,這人若想擺長輩的臭架子來壓制她,純粹是癡人說夢,老媽那么難搞的人物自己都準備好跟她死磕到底了,更別提這種無足輕重的角色。
田暮雨最初對這位嬸嬸并不反感,但幾年前她因為想在單位里調換部門崗位曾和紀鴻升一起央求過她們夫妻,幾次三番都沒成功,紀鴻升的叔叔不是推說自己單位和田暮雨的單位沒有業務往來,找不到突破口搭不上話;就是說自己年紀大了,即將退居二線,關系網縮水,說話不夠份量了。可田暮雨眼見著他給紀鴻升好幾個親戚家的孩子安排工作,就是不肯幫她的忙。最讓人惱火的是隔三岔五見了面,這夫妻倆還總把“最疼紀鴻升這個親侄子,指望他給自己養老送終”之類的話掛在嘴上,假客氣、真虛偽,場面上公式化的語言用在家里,田暮雨聽多了幾欲作嘔。后來想想,大概是人家覺得她到底只是紀家的兒媳,是外來戶,不愿意操心費力,畢竟紀鴻升一直就存有“媳婦是外人”的思想,他們家老一輩有這種念頭也不奇怪。再說人家又不欠她的,幫了忙是情分,不幫忙是本分。
田暮雨一聲“媽”叫得勉強。紀鴻升的媽顯得有些激動,忙應道:“哎!這個時候你還能叫我一聲媽,我真是要感謝你了”。田暮雨看她表情,猜她話里是什么意思,沒等田暮雨再開口,五嬸嬸搶著道:“嫂子,你這是什么話,小雨一輩子都是咱家的媳婦兒”。“對,對”,紀鴻升的媽道:“你說得對,看我嘴笨的,話都不知道該怎么說了”。“親家母”,奶奶見二人進來,站起身迎接,“來了就好,快坐,快坐”。紀鴻升的媽緊走兩步,一把握住奶奶的手,“哎呀,您老也在,我真是慚愧呀,兩個孩子的事情還要勞煩您操心,真是對不住啊”,說話間眼見著就要流淚。田暮雨在她們身后冷眼旁觀,前婆婆不愧是得了紀家的真傳,不管平時在兒子面前多么笨嘴拙舌,到說場面話的時候嘴巴那叫一個利索。“這位是……”,奶奶望向五嬸嬸。“老太太,您好啊”,五嬸嬸也立刻拿出她慣熟的親熱,兩手攙上奶奶的胳膊,“我是升子和小雨的五嬸兒,親嬸嬸,咱們在他倆婚禮上見過的”。“啊?啊……”,奶奶愣了一下,“是,是,我年紀大了,記不得了”。田暮雨不禁從鼻腔里“哼”出一聲,暗自“佩服”五嬸嬸的厚臉皮,十年前的事情要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記得,開玩笑呢?這便宜抄得太不用心,虧她還能演得那么逼真。田暮雨斜眼瞄了下老媽,她的面色依然不好看,不冷不熱地問道,“親家母來這么晚,是在家跟兒子商量什么了吧?”。“沒有沒有”,五嬸嬸仿佛忘記了這里不是她的主場,又搶白道:“我大嫂是一直等我呢,我下班太晚,所以到得也晚,真不好意思”。老媽皺起眉頭,白了她一眼,并不接她的話茬。田暮雨曉得老媽向來看人眼毒,像五嬸嬸這種花言巧語,喜歡時時出風頭、抖機靈的女人,是最不入不了她眼的。田暮雨咳嗽一聲,朝著紀鴻升的媽道:“您今天來是有什么話要說?還是……”,這顯然是明知故問。紀鴻升的媽臉色微紅,不曉得是屋里人多太熱,還是心中忐忑怯懦,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來,是想替升子求得你的原諒,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跟你提離婚,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和他計較”。“他自己怎么不來?”,田暮雨語氣淡淡的,“呵……我也是白問,他是不會回來的,您就別替他忙活了”。五嬸道:“小兩口鬧別扭,都是因為年輕氣盛,過段時間就好了。小雨你消消氣,我和你婆婆已經狠狠批評過升子了,過兩天就讓他回來”。“五嬸”,田暮雨聽她說話不痛不癢,完全不了解情況還要跳出來敷衍,不耐煩道:“我和紀鴻升不是鬧別扭,是離婚,是原則問題,不像您說得那么簡單。您不了解內情,就別瞎勸和了!”。五嬸沒見過田暮雨這副模樣,以前見面田暮雨對她從來都是笑臉相迎,現在態度變化之大令她一時適應不過來,竟愣住了。“親家母”,老媽道:“升子不來我能理解,該跟他說的話我上午也說過了,讓你來是想談談咱們兩家之間的事,有些話當著升子的面不好講”。紀鴻升的媽道:“親家母,您有話就直說吧,咱們都是為了兩個孩子好,沒什么不能講的”。“你能這樣想最好”,老媽點點頭,“那我就開門見山……其實問題還是出在房子上。我現在挺后悔,想著如果當初不給小雨買新房,她和升子是不是就不會離婚了”。紀鴻升的媽似乎沒明白老媽的意思,“您這話怎么講?”。“你看,雖說我女兒嫁進你們家,跟著你兒子在那六十坪的小破殼子里整整窩了十年,也沒住上你們嘴里天天念叨的大房子”,話說一半,老媽突然頓住,兩只眼睛緊緊盯著對面紀鴻升的媽,那表情在田暮雨看來意味深長,她忍不住想要發笑,趕忙轉身去了衛生間,她怕會控制不住自己因此失態。
田暮雨曉得老媽下面要說什么,她是準備破釜沉舟,把壓抑在心里好多年的對這個親家母的滿腔不滿一股腦兒宣泄出來,給眼前的糊涂蛋潑上足足一盆冷水,讓她清醒過來,認清她并非無辜,千絲萬縷冗雜的家物事里,有她早早埋下的大大的隱患。
田暮雨沖著浴室柜上鏡中的自己揚了揚嘴角,沒能出聲音,笑容一時僵在臉上。好戲就要開場了,本該是主角的她此刻卻只能以旁觀者的姿態去坐視接下來將要發生的狀況。在老媽那里,她永遠只是陪襯,即便是她自己的事情又如何,她依舊不能全權做主,這就是她天生的角色定位,一個傀儡,一個從小甘愿被父母設計規劃好“圖紙”,“照葫蘆畫瓢”的機器,真是可悲。
但是,這次不行,絕對不行,無論如何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