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傷心處,鶯鶯燕州城。
春風不知愁,只顧青綠新。
昨日,別了宋忠的程建修,到了燕州城,在這焦廢的城中待了整整一日,以為心底凄哀可便就此抹去。
天一見亮,程建修由廢城出,往那城郊高處去,他知,此處荒廢地,賀刀門、宋師叔皆不會無事找蒼涼,而有一個人會——鐘古,且他必得過此正焦荒處,因著他帶了一隊不得見人的活尸。
程建修探手撫了撫后頸,那道微凸的赤斑線沿著督脈,已長過大椎,再有個七八日,這斑線就能破啞門穴,到日他或許就同活尸無異了罷。
程建修蒼涼地笑了笑,隨手砍劍劈去,劍之所至,飛石破物銳不可當。他看看收在手中的劍,甚是復雜。
上到丘頂,程建修便覺有異,劍更慎了。
忽地亂叢一抖,程建修劍緊,然未動,當其盯緊那叢子,緊肅四布之時,忽覺身側一縷清風。程建修側劍而去,勢疾猛剛。
突然的,他自個兒一愣,不知是劍收得猛了,還是步下晃了,程建修一個趔趄,磕絆在地。
幾飄幽風,仿若記憶深處的洞穴中吹來,忽明忽暗,夾帶著并不清淡的酒氣,勾起骨髓深處的痛,就那么地不知處了。
程建修緩過魂兒,立了,望著燕州毀城的方向,只待著他要等的鐘古,別的,他不愿究底,即便那不是,他也要相信,那就是她。
日由初升至中盛,又至西斜,待到落去。程建修一動未動,攜劍立著,望定遠方。
星辰撒了一地,山邊那輪月已滿過了半,近眼處的黑灰同遠些邊的金黃襯著,很是美麗,同是荒涼一個深沉,一個銀燦。
銀燦的荒灘頭悄悄地多了五六點黑影,程建修一震,抖落了一肩月色,提劍展輕功向其飛踏而去,一刻未足,程建修就在焦敗的城墻外當劍劈上了打頭個兒的家伙。
然這一劍下去,不見血濺,不見人倒,卻是見著來人面貌,令程建修手下起不來勁。這人面色青灰,趁著一張沒有溫度的眉目,而眉眉眼眼這般拼湊的,程建修識得的只是其師秋平。
一日之間,連遇兩故人,是痛是喜,是凄是樂?過招之間最忌此種往事翻涌心緒難平。那秋平無劍,出手卻甚快,料定程建修不會出劍格一般,飛手直取其項,程建修給他扼住了,也沒反應過來要還手。
“師…父……我是…修兒…師…父…”
秋平手沒有松,卻也不再用力。
“師父…咳…涼兒還活著…他,咳咳,他現下叫墓清池…”
秋平止住了,石像一般各處不動,程建修緩了口氣,思索著再說些什么能教師父放開自己,非到不得已,他不愿動手,即便明知此時這個秋平已不能算作他師父,只是一具活尸。沒等程建修想出說什么,跟著圍來的活尸令他一驚。
圍上來的五個,他沒心思辨不哪個是哪個,因著每人一道赫然赤艷的紅斑線發際出,劈了上半張臉,收進口中,程建修心氣灰了灰,狠心運力震開秋平,借著這股力道,倒翻天梯,跳了這圍圈出來。
秋平似給人定住了,在地倒著不動,程建修心痛,而另五個索魂一般,迅速朝著程建修飄來。程建修邊是閃躲,邊是各處看眼,找鐘古,擒賊擒王,程建修私忖殺了鐘古就結了。
鐘古并未藏深,就立在城墻頭,月光下很是礙眼,程建修怒哼一聲,飛殺而去,五具活尸亦展輕功,緊跟其后,程建修剛一落腳,還沒起勢與鐘古戰,就給他五個樁子圍了去。程建修怒,撩劍肆屑,劍起狂揚,但放無收,一圈五尸身上給他撩刺穿削了數劍,地上散落著些許小塊青灰的肉塊,而這五個東西竟扔全然忘我,只向程建修奔撲而去,不痛不挫。
程建修見勢不好,抽身逃,而那五尸追得極快,幾下就又給他圍了。程建修心知,如此這般,非得被它們耗死不可,逮著當兒,他便朗聲向鐘古喊說:“建修不是,求掌門人責罰?!?p> “修兒,你盡心竭力并無不是?!辩姽胚\上內力,清淡的聲音一傳百里。
“求掌門人留建修一命?!背探ㄐ耷蟮?,其已漸不支,這五尸肉已給程建修削了大半,半空髏架子了,勢頭仍然不減。程建修覺必得將其碎斷,方能休止,然經手之間,已試多回,其骨筋硬韌竟生生不可動碎。
“修兒,我已令你多活了十七年?!?p> “鐘古你——”程建修一句罵沒出口,兩髏就近了身,程建修不得已提氣再跑。
鐘古倏爾竄了過去,戰劍其中,五尸目似死珠,卻能覺知鐘古到來,其夾攻之中避著他,而鐘古卻毫不在意傷不傷到五尸。程建修怒火愈憤愈烈,伸手一招秋平自創秘式“坤雷裂天”,直取鐘古而去,卻見其詭秘一笑。
鐘古竟翻身尸后,那尸給程建修這式劈中,晃了一晃,落了兩根骨條。
程建修惱極,他知這些年鐘古不殺他,為的就是見秋平自創秘式。孰料這招式威力對上活死人只是平平。
程建修恨怒,開罵。
鐘古則從容地拋了背后活尸,遠了他一圈,立在一邊,笑問:“修兒,師宗這口傳說中的無名柳劍你怎得的?”
程建修怒哼不理,心中喟嘆,眼前一花,竟是見著遠處因灘上立一騎——黑衣黑馬黑篷,苦戰的程建修心底忽裂,奇寒軋崩,漫卷的苦澀吞沒眼眸,程建修兀自一笑,舍劍向己……
一團白影晃過來,程建修的劍“哐”一聲半身沒進地里。程建修身周的一圈五尸靜了一瞬,同時爆碎。
頭個兒緩過來的是鐘古,他抽劍攜風就走,毫無所戀,地上僵著的秋平忽地彈起,跟著飛速去了。
待程建修緩過魂兒,已見那騎立在一丈內,自己眼前的亂黑堆上坐著個白衣白裙白繡鞋的小女孩兒,眼眸清澈,神色精彩,秀氣可人地望著自己。
黑白雙煞?!
程建修一手暗中起了起扎進地中的劍,然劍沒太深,竟紋絲未動,程建修穩住慌亂,平了氣息,漫不經意地問:“你是誰?”
小女孩兒跳下來,站到黑黑的焦土地上,仰面,語聲童稚天真地說:“我叫皊兒。”
“哦,皊兒…小姑娘,那人是誰?”
“那是我哥哥?!?p> “你們又是誰!”程建修氣勢逼人,如劍指鼻。
小女孩兒眼眸沒閃,反是抬著招人憐惜的小臉,無辜地說:“程公子,你不是知道嗎?”
皊兒清澈地望著程建修,程建修撐住了沒動,一丈外的黑騎帶著緩步過了來,地里的無名柳劍劍柄微微抖了。
小女孩兒展顏一笑,程建修卻是渾身沒有魂魄動一動。
黑騎翻身下馬,來至近前,篷帽翻了過去,給程建修瞧見的是個年近七十的老者,其卻是眼眸同那小女孩兒一個模子出般的清澈,程建修暗吸沉氣,穩住自個兒。
“哥哥?!毙∨豪±险咂岷诘囊陆牵雒?,一臉天真的快樂。老者滿眼寵溺地伸手,摸摸小女孩兒發頂,牽起小女孩兒,往沒在地里的無名柳劍去。
劍柄在無風的靜謐中輕輕晃動,有似召喚。
“你作甚?!”程建修恐其奪劍,狠手阻他,黑煞輕而一拂手,給他撩倒一旁,小女孩兒回眸望他,一紋清波謙有笑意。
程建修憤,掌地而起,拼死奪劍勢欲兩亡,黑衣老者牽著小女孩兒不緊不慢地走,程建修飛殺眼前,只又一伸手,不及眨眼,點他前膛三處大穴,給程建修痛叫倒地。
黑衣老者握了劍柄,輕巧地給劍提了出來,細看著,忽而出聲問:“程兄,此劍哪兒得的?”
程建修伏地捂胸,痛地出不來聲,勉強爬起來,看看這聲音似少年的黑衣老者,張口欲言,卻是吐了口黑血,血落地出煙,給程建修自己駭了一跳。
“你吃過攝魂丹?”
小女孩兒的聲音未落,程建修就后背受勁兒又給人放到地上,但覺后頸一涼,又是撤了去。
“多久前吃的?”小女孩兒問。
程建修輕蔑一笑,不答。小女孩兒扁扁嘴,跑回老者身邊,拉拉他袖角,“哥哥,他不理我?!?p> 程建修冷淡地望著他兩個,至深處的仇恨已然凝成冷焰,無時不靜靜地警著他,就是眼前的這兩個人,屠了燕州城,殺了沈硯,就是這兩個仇人,就在眼前!
老者拍拍小女孩兒,嘆,“攝魂丹之于外族百害而無一利”,復向程建修問道:“這口無名柳劍是誰給你的?”
程建修哼了哼,爬坐起來,怒目不言。
老者見此,一手攜了小女孩兒,一手捏了劍尖,走到程建修面前,兩人不出三尺地,老者伸了劍柄與他。
程建修盯著看了看,伸手接劍,握穩了,老者也就放了手。
程建修暴起直刺。
老者未動。
穿喉在即。
然,劍尖停在其喉前不得進。
“程兄,此劍乃柳源遺物,我不愿折?!?p> 老者說時,程建修乃見其兩只蒼指夾著劍身,萃華劍斷之景忽閃目前,程建修怒惱無法,一聲長嘯,撤了,揮劍空中狂砍。
“程公子,你找我們尋仇確是不錯,可為何置姚公子不理,單單將沈姑娘之仇歸給我倆?我和哥哥奉北王命攻打燕州城,此事秘密,但姚公子可是知道的?!毙∨焊蓛舻穆曇粼诔纬旱男浅街g字字清麗,“程公子,敢問這口無名柳劍哪里得得?”
“哈哈哈哈,小丫頭,你想一訊換一訊,是怕了嗎?你們自詡天下無雙縱橫捭闔,當下也知道后怕?”程建修狂笑。
小女孩兒搖搖頭,“程公子,你誤會了?!?p> “誤會?哈哈哈哈,憑你們的功夫,普天下看誰不順殺了就是,何以畏首畏尾?”
老者緩緩開口,“柳源原是月國劍客,與王室親近,暗投叛軍,得寶劍無名,行刺潭月蘇氏之月王,未成,卻害公主,劍為太子奪,自此兵變起,月余月國亡。柳源逃南國,創御劍派,而那無名劍,即是你派崇頌的無名柳劍,不會在南國,不會在北國,更不在月國,只會在魔鬼手里?!?p> 程建修聽了放笑,“魔鬼?!這世間能稱魔鬼的只有你兩個,老頭兒,你是想跟我說有人偷了你的劍給了我,你現下要我把劍還你嗎?”
老者搖頭,再問:“這口劍是誰給你的?”
程建修給他問厭了,終于道:“好,我就告訴你,這口劍是落霞苑的允公子與我的?!?p> “北國。寰陽。落霞苑?”
“不錯。”
“程兄可愿與我們聯手取鳳凰圖而用之?”
程建修橫劍而立,大笑道:“建修死且不避,破圖安以折?”
小女孩兒拉拉老者衣角,“哥哥,他不肯,我們走罷?!崩险唿c頭,一聲口哨,黑馬奔了來,老者翻身上馬,將小女孩兒置于懷中,黑篷護了,小女孩兒鬼靈精怪地探出腦袋問:“程公子,墓公子在何處?一路上都沒見他?!?p> 程建修哼了句“不知”,怒目視著他倆。
馬兒識趣,不理程建修帶著兩人奔遠了。
程建修仰倒在地上,從懷中掏出一小瓷瓶,里面是他偷拿的一枚攝魂丹,程建修望著夜空,月已漸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