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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有些幽暗的廳堂內,那名殿下從門口緩緩走入,從他身旁透進的光亮照射下,見清了那名玉手相疊正坐于椅上的白衣女子。她身旁是未曾提動過的茶壺,茶杯干凈,不曾飲用過的模樣。
那位殿下看著那名白衣少女,即便是如今自己進來,也絲毫沒有給自己打招呼見禮的意思,不由得微挑了挑眉。但看著其一直微垂著的眼簾,想到自己倒也算是主人,于是便靜靜的坐在了桌子另一邊。
提起茶壺,壺中有著太子府下人一直更換不斷的龍井熱茶,所以便是這聞天樓九層,倒也不用擔心何時會無茶可飲,又掀翻來一只茶杯,杯是六方杯,施汝釉,六棱流直而上翹,方中帶曲,線條溫潤。
那名殿下輕輕斟滿一杯后,將之推送到了白衣少女一旁,口中這才平靜的出聲問道:“何事”,他自是知道這位自幼便相識的女子不喜自己,而自己同樣也沒什么想要多交流的欲望,所以直截了當是最好的做法,也是他一貫所奉行的作風。
白衣少女似乎被這近乎冷淡的兩字微噎住,但卻又不愿白白在自己嫌惡之人面前落了氣勢,于是便聰穎地未做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轉言刻意帶上了幾分清冷的語氣道:“我不喝你這兒的茶”。但方一說完此話的她,心中其實就已經微有些后悔不安起來了。
這位聲名狼藉的太子殿下可不是一個只會浪跡風月之地的廢人,他武境上更是有著近妖般的天賦,自己習武六年方才踏入的養氣之境,他隨隨便便學了四年便達到了,更甚至,自己可能還打不過他!若是換作平時這般言語相激他也就罷了,可是此刻…
她眼底微有些慌亂的看了看那扇唯一出口但卻正好為他所攔的廳門,心里甚至已經在想著要不要先給這個惡人道個歉,以免白白的挨了頓揍,但對這么一個看不順眼許多年的惡人道歉,好像很沒面子啊!白衣少女心里天人交戰不斷,兩只本是相疊在一起的小手可勁的絞纏著。
那位殿下可不會在意白衣少女是否后悔,他只知道今日這素來看不對眼的女子,不僅僅對自己無禮至極,甚至此刻都敢直接挑釁自己了。不喝我這兒的茶?什么意思?
“砰!”
他猛地便是一掌拍在了桌面之上,雄渾內力激蕩下,先前親自為白衣少女所斟的那方茶杯連同茶盤里的茶壺一起盡皆破裂成碎片,帶著些許茶香的滾燙茶水沿著桌面邊沿涌落而下。白衣少女身形一顫,原本低垂的目光不由得再低了三分,似乎心虛至極不敢再出聲的樣子。只聽那位殿下冰冷的質問道:“安飛魚,誰給你的膽子今天敢來招惹我了?”
聽著那位殿下此般淡漠的聲音,白衣少女不由得感到心底有些發寒,生怕他像剛才那樣給自己來上一掌。以至于便連那位殿下所說的話語,她也是在微愣后方才聽清。而聽清話語后的白衣少女卻是腦海中有靈光一閃而過,驀然的便想到了自己此行前來的原因。她雙眼微亮的抬起瑧首來,急忙便道:“是秦叔叔讓我來叫你今天晚上去飛鸞殿見他的!”
話雖長,但白衣少女還是用著一口氣說完,許是仍掩不平心中的害怕,她繼續有些忐忑的偷瞄著那位殿下。畢竟,自己以前雖是因不喜而并未有和他多交識什么,但卻也聽聞過這個惡人的暴脾氣,所以基本都不會招惹這個惡人,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怎的就一時糊涂沖動了呢?
她心底有些懊惱的責怪著自己不該跟這個惡人多言語,就應該說完秦叔叔讓說的話,然后轉身就走,暗暗反思完畢的白衣少女微抬起了瑧首,瞥了瞥那位皺眉沉思著的惡人。
而一直被白衣少女心里偷偷稱為惡人的那位殿下沉默良久后于此刻也抬起了頭,目光恢復平靜的看向她,口中不見有何情緒波動的問道:“可知父王找我所為何事?”
那名白衣少女許是聽出了這位殿下詢問話語里微松下來的語氣,想著反正有秦叔叔撐腰,便又冷冷一笑地道:“許是想要教訓、教訓某人!”那位殿下眼角又是一陣劇烈的跳動,但這一次倒也未再做何拍桌之舉,畢竟這是他那父皇的吩咐,有些禮節上的東西,他倒也不會去違反,只是終究會有些不忿。
他看著那名不斷冷笑著打量自己的白衣少女,容顏絕美,無可挑剔。但目光微下移,看到的便是那一馬平川之處,當即也冷笑一聲,脫出而出三字:“男人婆!”說完似是預料到了白衣少女必然會炸毛,也不待她有何向自己發怒的機會便迅速轉身離去。
……
白衣少女口中所言的飛鸞殿,乃是每歷在任秦王處理政務的地方。不過這任秦王,也就是秦子蘇的父王,他不僅僅是在飛鸞殿處理政務,便連日常起居都是在此殿之內,所以每每召見那位殿下之時,基本上都會是在飛鸞殿內。
淺秋時分的夜晚,已然有了頗深的涼意,微有些幽暗的夜色中,
那位殿下從一座四角孤傲翹起的殿宇內走出,平靜的面上看不出有何情緒,他緊了緊身上的墨衣,似是有些不太適應殿外的涼意。如他所料般,這位父王又是寥寥言語了幾句便將自己打發離開。
若說有什么與以往不同之處,那可能,就在于這次多交代了一個聽起來毫無意義的任務吧,一個要和她一起完成的任務。那位殿下的眉頭深皺了起來,原本頗有冷意的臉頰上頓時寒意更深,略思量了片刻后,他還是折步向皇宮后山的方向走去。
說是后山,其實就是一個高有數丈,寬有十多丈的小山坡,乃是當年秦皇宮建立時不知出于何種原因而留下的,這后山附近也并無什么處事機構,所以平日里倒是樂的清靜。那位殿下不快不慢的行至了山坡里的洞府門前,提起門環輕扣了扣,
“……”,無人回應,那位殿下眉目有些皺起,莫不是她還未回來?又提起門環似是想再敲一次,但不知出何原因他又放下了,且面上有了幾分不耐煩的神色。自己屈尊來見她還需要敲門等候?他一把推開了緊閉著的木門,廳內微有些黑,但所幸兩旁有些束蠟燭,所以倒也并未到不可視物的程度。
那位殿下拾步向府內更深處走去,行轉間竟是一副頗為熟悉的模樣。他自應是熟悉的,在小的時候,他常常隨著表妹來此找那人玩耍。只是后來,因為表妹的離開洛京,再加上這位殿下性情有了些改變,所以自那之后他便從未來此過了。經年累月里,本是幼時一同長大的玩伴卻也難免變得有些生疏起來。
那位殿下眼角余光微瞥的看著洞府內絲毫塵埃不顯的干凈模樣,心里低言句:“倒是與以往無什不同”,又繼續不快不慢的熟稔向府內深處走去。
一陣水汽氤氳間,那位殿下緩緩停下了腳步,他平靜地望著眼前池中的景象,眼里不見有什么波瀾。
水,是清澈見底偶有桃花飄零而過的熱水;人,卻是個再怎么漂亮他也喜歡不起來的人。
那名少女在發現這位殿下后,面色驟然蒼白,抱胸沉入了水中,只露出瑧首和些許無法遮掩住的如玉嫩肩。只是清澈見底的池水并不能有效的遮擋住那惡人依然肆意打量著自己的目光,她終于忍不住羞惱至極的罵出了聲來:“臭流氓!你還看!!”
許是知曉自己微有些理虧,這位向來霸道之至的秦國殿下竟然沒有因此等辱罵自己的言語而發怒,但從未吃過虧的他又豈會白白輸了陣勢。那位殿下微撇了撇嘴,語氣里透著濃濃不屑之意的淡淡道:“你又沒胸,需要遮嗎?”說完,又肆無忌憚的對她被手臂環住的胸上惡狠狠的看了兩眼,挑釁之意不言而喻。
少女正是那名先前傍晚時才相見過的白衣女子,同時也是被這位殿下罵作“男人婆”的女子,不過這名少女倒也確實非同一般。若是尋常女子有了此遭境遇,說不得便要開始掩面咽淚、梨花帶雨了。
但這位名叫安飛魚,自小便與這殿下相識的少女,她在眼見這位囂張跋扈的惡人還是盯著自己、甚至又嘲諷自己沒胸后,心中一橫之下,她索性游至了池邊,抓起一件衣服,胡亂的裹在了身上后,就從水中躍了上來。
至于這過程中是否有泄露出什么美妙的春光,那自是只有那位眼里始終平靜如水的殿下才能夠知道了。不過,倒也不待那位殿下有機會出言調侃什么,他便見到那名少女臉上帶著七分羞憤三分煞氣的提劍向自己所處之地趕來。
他眼神微凝直視著這名被白色濕衣裹身的少女,嘴角輕動下淡淡的問道:“你來真的?”那名少女未做理會,只是目中羞憤之意頓減、煞氣更增,攬起一劍便向他狠狠刺來,劍光清寒,蕩起了一陣透骨的涼意和一股處子獨有的芳香氣息。
那位殿下伸出左手兩指,輕巧的一撥,寒光在險而又險間順著他左頰數寸遠處擦過。只是那少女卻因劍勢驟變而身形有些不穩,伴隨著一陣驚呼聲后,踉蹌地撞入了那位殿下的懷中。
胸口有些疼,那位殿下微皺起那雙被幾縷烏發遮擋住的劍眉,星目里透出些許冷冽之意,伸出左手扶在她濕漉漉的腰間,將其從自己身上推開,又順勢奪下了她手中的長劍。他看著那名少女面上升起了復雜至極的神色,有幾分羞惱,有幾分冷意,但更多的倒像是難以置信之色。
至此,他倒也沒了再繼續爭鬧下去的心思,目光平靜的望向她眼睛,細薄唇口微張,語氣略有些淡漠的緩緩說道:“父王讓我來找你”。
白衣少女聽聞是秦叔叔所言,一時間,竟也熄了和這惡人拼命的心思,但轉而又有些疑惑的問道:“秦叔叔?秦叔叔不是要找你嗎?”。她自是知曉秦叔叔此行召見這個惡人是因為聽聞到了流傳在洛京里關于這惡人的言語,所以傍晚時她所言的那句“許是想要教訓、教訓某人”倒也并非空穴來風,但此事好像和自己并無什干系啊!
難不成…是因為今日我未給這惡人見禮之事被他打報告告訴了秦叔叔,這才...?念此,她看向那惡人的雙目中嫌惡之色更濃了幾分。
而那位殿下眼見白衣少女眼里莫名其妙又多了幾分厭惡之色,雖是有些不解,但倒也懶得相問,轉身向門外走去,平淡的聲音悠悠傳來:“父王讓你跟我一起去游歷燕國”,方一說完此語的他便消失在了轉角處,留下了滿臉愕然之色的白衣少女。
……
這名名叫安飛魚的女子,在秦王宮中,極少有人知道她的來歷,可能也僅有那些見證了兩代王位更迭的老宮女、老太監們才會知道她是如今的王上當年還是太子殿下時,于一次出行游歷后所帶回來的。
據說是一個沒了爹娘的可憐孩子,不過所幸的是,這些年里,王上待她也當真是親如女兒一般,不僅所求皆應,更因她嫌煩宮中嘈雜,王上便大費周章的遣派人力為她在這宮內獨有的小山里,挖掘建造出了一座洞府。洞府據說很大,大到都建了一座不小的池子,水源聽聞似乎是通往了那座青蓮湖。
對于王上這般少見的勞民傷財的行為,這些太監、宮女們其實私底下也悄悄的有過非議,不過非議的內容倒不是關于這勞民一事,畢竟王上這些年為秦國所做的貢獻那都是有目共睹的。他們言說的大多都是與那女子相比王上對待自家這位太子殿下也未免太過冷淡了一些!不過隨著這些年里這位太子殿下的聲名狼藉,這種非議的聲音倒也小了不少。
此刻,這名名叫安飛魚的白衣少女帶著滿臉懷疑的神色也跟著到了廳堂里,嘴唇微張似是還想要問些什么,只是待看清那惡人的動作后,原本到嘴的滿腔問話又變成了羞惱之至的嬌斥言語:“臭流氓!你不許用那茶杯!!”
那位一身墨色綢緞,腰掛白脂玉的秦國殿下有些微蹙起了眉頭,提起玉色茶杯飲了口,又放下,細薄唇口微張,語氣竟難得的有些認真起來:“這茶杯為何用不得?”茶杯是自己從茶盤翻取出的,且確定并沒有飲用過的跡象,如何又用不得?難不成……這位殿下一對淡藍色的星目漸漸微瞇起來,許是又想起了先前在太子府的飲茶一事,狹長的雙目里有了些危險的光芒,直直的盯著那白衣女子。
白衣少女提了提裹在胸上的衣袍,似是同樣猜想到這位脾氣不怎么好的太子殿下可能是想起了傍晚發生的那件不愉快的事情,猶豫二三后,語氣微軟下來又解釋道:“平日里洞府并沒有什么來人,那些茶杯都是我用過的。”只是,自己好心解釋的言語,換來的好像卻并不是什么善意的回報。
只見,那位提起茶杯又準備飲上一口的墨衣殿下,在聽聞此句言語后,自鬢角垂落的幾縷烏發下的面龐上,不加掩飾的露出了惡嫌之意,他如避蛇蝎般的將杯口拿離了自己嘴唇,又似覺得此般還是無法表達盡他的惡嫌之意,他索性將茶杯連同盞托一起拋丟到了桌面上,起身拂袖間,竟是一副準備離去的樣子。
白衣少女顯然是被這位殿下此番舉動氣的不輕,她身形微有些顫抖,強忍著沒有將緊握起來的如玉拳頭向那惡人臉上砸去,許是明白武斗不過,她轉而銀牙緊咬,惡狠狠的盯在那惡人臉上,憤憤道:“我不會跟你去的”,本來若是自己心情不錯,再加上又是秦叔叔的吩咐,那陪這個惡人出去游歷一趟倒也沒什么,權當他不存在就好了。但偏偏!這個混蛋!!!
白衣少女越想越覺得氣不過,索性轉過身準備離開廳內。眼不見,自然心不煩了,但是那讓她討厭之至的惡人,他的聲音還是如蛆附骨般纏了上來,“隨你,父王同意就行。”語調里盡是漫不經心的隨意之感,似是巴不得自己不去一樣。
白衣少女有些微蹙起了如畫柳眉,卻也并未再出聲作答什么,反正秦叔叔那么疼自己,只要稍微撒個嬌什么的,就不信了!還要陪這個惡人去?哼!她不再多想,快步走向了府內深處。
……

藍紫黑白
水至清則非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