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有些倦了。
他慢慢合上了書,書的邊角,柔軟地蜷縮著,與桌面若即若離的樣子,淡淡的黃色,不知是書上的古色,抑或是那書桌的玻璃板漫不經心地四溢著的街口的暖陽。
這條街叫時光。
南陽所在的咖啡館,是這條街的深處。
時光深處。
這是一個很好聽的名字,但是小鎮上的人卻并不常來。這是一條被人遺忘的街,這是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總之,時光,在這里,是被封存著的。
店門口的老貓,安靜地躺在一塊有著淡淡銹跡的下水道的鐵蓋上,于是它的腹部,便能感受到那時時傳來,卻又似有若無的涼氣。它的眉上,有著一抹好看的白色,就好像去年冬天下過的雪,還在它的眉眼處沒有化掉,讓身處溫暖的人們仍然能不自禁地打一個寒戰。
“那年的冬天真冷啊。”南陽倒了一杯咖啡,喝了一口,突然皺了皺眉。他不記得這咖啡到底是速溶咖啡,還是剛從咖啡豆中擠出來的,又或者這是昨天的咖啡還是今早剛剛有人送來的。喝不出溫度,也看不見任何的腐敗與衰老,南陽把咖啡喝完的時候,老貓驚悚般的跳起,貓的尾巴佇立著,仿佛洞察敵情的天線,只是松軟的一聲“嘭”。一只貓倒在地上,或者說,不是一只完整的貓——那是老貓蛻下的,一層完整的皮。蛻殼后的老貓不見衰老,它變得精力十足,它跳到南陽的書桌上,咬著幾顆散在一旁的咖啡豆。
“吱”街口的松木門揚著一種溫婉而略帶刺激的聲音,讓人的氣息稍稍一滯,莫約是過了一會兒,“呀”的一聲,算是松木門又被關上,于是整條街似乎都有變得輕松起來。
南陽有些好奇地想著:是有人走進這條街了么?又或者,他只是惡作劇般的打開了門,又急速掩門而去?不一會兒,南陽發現他這兩種猜測都不對,至少不是“他”,而是“她”。
南陽打量著眼前的姑娘,她穿著錦繡綢緞,衣領緞著一些南陽說不出名但覺得很好看的裝飾,而繡口是那種被磨去原先最亮的光澤而留下的略帶張揚的粗糲,這是一種恰到好處的磨損,它讓人多少不覺得這女子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即便她的身體洋溢著青春的味道,但是她的衣飾卻無可奈何地印證著她正在衰老。
一開口,便是吳儂軟語,于是,蘇河潮潤的水汽撲面而來,南陽甚至覺得自己的肌膚在被盥洗。
少女是拘束的,她是遠方來的客人,所以她的一舉一動,看起來是那么小心謹慎。
南陽不是客人,他是主人,他甚至對這里的一草一木都無比的熟悉,可是他同樣拘束,因為他很少見到生人,更因為,那是一個女子。
于是他小心謹慎得都不敢有一舉一動。
夕陽撲棱棱地眨著眼睛,連暮鴉都傳來笑嘻嘻的味道。
少女察覺南陽沒有聽清自己的疑問,于是又說了一遍。
南陽整個人都徜徉在姑蘇晚歌的鐘鼓聲中了。
“喂。”少女有些慍怒,但是只是這一個字,款款落下后,竟沒了后話。
“喵。”老貓心滿意足地舔了舔爪子,似乎是有意無意地應和著少女的話。
南陽的臉上,有些發紅,他是不好意思了:“坐呀,喝杯咖啡吧。”
夕陽的涼意沖刷著天空,咖啡卻顯現出熱騰騰的模樣。南陽將手伸出去,修長的指節彎曲成好看的弧度,白色的咖啡瓷杯漾著不多不少的栗色咖啡,足夠香醇的味道隨著水汽呵出,南陽本就不是讓人起戒備心的男子,或者說,自他記事起,他從來沒有被拒絕過。
找了一個靠近角落的地方坐下,少女捧著咖啡,安靜地盯著墻,忍不住,余光瞥著南陽。她的內心好生奇怪,總覺得南陽有什么地方吸引著她,或許是初來乍到的好奇,或者是對這樣一位男子身世的猜測。
“你,想要問什么?”南陽開口得有些晦澀,就像雨后的花蕊第一次接觸到陽光,顯得謹慎而不知所措。
女子很努力地皺起眉頭,棉花糖似的空氣就這么悄沒聲兒地亙在她的大腦的某條線路上,讓她想不起剛剛自己到底想問什么,或者說這樣的一種場合,剛剛問的話其實是有些突兀了,她假裝自己記不大清:“我叫歲安,你呢?”
南陽知道她原本問的并不是這個問題,因為他其實一直在聽女子的話,但是他并不好說什么,他把手伸進那個永遠都會有餐巾的抽屜,給女子遞了一條米白色的手巾:“我的名字是南陽。”
“你的名字是南陽?”女子貝齒咬著柔軟的嘴唇,“這話說起來好拗口。”
南陽很尷尬笑了一笑:“因為很久都沒有人來這條街了,也沒有誰會喊我的名字,我都要把它忘記了。”
南陽第一次說出來這么長的一段話,而且沒有換過一口氣。以致說完之后,臉上竟然泛了一點紅,還有些微微喘著氣。
這句話說完,場面又凝滯了。兩人就這么對視著,卻找不出一個話題來談。
“嗯,你是從哪個時間來的?”南陽拿出一個碟子,放了一塊布丁和一個班戟。
“哪個時間?”女子不明白南陽的意思,一臉好奇地等著南陽繼續說下去。
“我是說,”南陽瞥了一眼女子的裝束,回想了一下女子方才的舉止,“清朝?民國?”
“清朝?那不是幾十年前的事了么?難道說···”女子猜測到一點什么,一臉不可置信的模樣。
南陽點點頭:“是的,凡是來這里的人,我都不知道他們是從哪里來的。或者說,任何時空的人,都有可能在這里相遇。”他抿抿嘴,“但是,很少有人會來到這里。”
“為什么?”她目光向窗外掃過,發現剛剛下沉的太陽,此刻又從西方緩緩上升,她驚訝得捂住了嘴,似乎有點明白了。
“因為這條街外面的時間是亂的,進來的人,很難再從原來的時間回去。”
“所以呢?回不到原來的時間只是結果,但這并不影響他們進來啊。”歲安熟練的攪拌著咖啡,端起來,喝了一口。
“你知道外祖母悖論么?”漸漸地,南陽發現自己說的話多了起來,他下意識看了一下少女,少女的臉上有著一絲迷惘,“就是說,如果有人能夠回到過去,殺死他年輕的祖母,這個時候,他的祖母又不會生下他的爸爸,因此也就不會有他,但是如果沒有他,他殺死自己祖母的行為就不成立,因此他的祖母就不會死,所以他的爸爸就會順利出生,所以他又出現了。”
歲安瞪大了雙眼,眉頭微蹙,默不作聲。
南陽意識到,那個女子生活的時候,即便咖啡甜點這樣的食物,已經在中國有了基礎,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大概并沒有能傳到這樣一個姑蘇城里的溫婉水鄉,他撓了撓頭:“這么說吧,在你進這條街的時候,你原本生活的世界已經不能接納你了,所以這條街給了你時間上的庇佑,但是一旦你選擇回到你原先生活的世界,除非你能精準地從你進來的時間出去,否則你會被你生存的那個世界排斥,所以那個世界會自行抹去你所有的痕跡,你這個人都不會存在。所以你進這條街的舉動也就不存在了。”
南陽說這話的時候,盯著桌角的老貓,他不知道如果告訴歲安,她現在就是“薛定諤盒子里的貓”,她那可愛的小腦袋能不能弄清楚。
歲安迷糊著,舔了嘴邊壓著杯沿的咖啡:“反正你的意思就是,很少有人來這里對吧。”
南陽點點頭。
“那我為什么能進來,還沒有消失呢?”
“有兩個可能,一個是你能夠精準地回去,或者說從你進來開始,你的世界對于你,包括對于這條街,都是暫停的。”
“這種可能性存在嗎?”
“你知道宇宙嗎?”
“不知道。”
“那你覺得最大的東西是什么?”
“我們的先生說,是寰宇。”
南陽瞪著眼睛,心想這兩個稱呼有什么區別:“那你覺得最小的東西是什么?”
“嗯,是阿婆家的繡花針。”
“那這種可能性,差不多比在寰宇里找繡花針要小無數個寰宇那么大吧。”
歲安吃驚的樣子,連手上剛拿起來的班戟都掉回盤子了:“那第二種可能呢。”
“那就是,你會在這里一直過下去。”南陽想了想,忍不住加了一句,“只要盒子沒有打開,現實就不會坍縮。”
少女沒有聽懂后半句話,她聽懂了前半句,突然笑起來:“那我是要在這里過一輩子么?”
南陽搖搖頭:“大概不止一輩子,因為你在時光街是不會變老的。”南陽說完這話,臉上有點紅。
歲安的臉上也有些紅,鮮嫩鮮嫩的。
“喂,算命的先生跟我說,這條街上有我的姻緣,你知道是誰嗎?”
那個問題,歲安沒有再問,如果這條街上就南陽一個人,那還能是誰呢?
2
時光街的夜入得很隨意,方才太陽還升到頂上,轉眼又從東邊落下。
歲安雖然在見過那種叫電燈的東西,但是這樣大規模的,又是這樣晶瑩剔透的,像冰雕一樣的燈,她還是第一次見。想來上一次看到大雪之后的冰花,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畢竟這十多年里,她經歷了太多太多的事。
時光街的燈是南陽一盞一盞地開的,窄窄的一條路,兩邊的燈,像平地上的煙花一樣散開。軟膩的綢緞,鋪放在沙發上,不知從哪里升起的火,放在壁爐里。歲安又看見南陽捧著幾塊紅薯,一并扔進爐堆。
“這些東西都是從哪里來呢?”歲安蜷縮在沙發里,貓蜷縮在她的腳邊。
“這些么?”南陽示意爐子里的紅薯,他想了一想,發覺當真解釋起來實在是太復雜了,他尷尬笑一笑,“可以說,這些都是我想象出來的吧。”
歲安突然笑了起來:“那你說,我也是你想象出來的么?”她的眸子在黑夜里翕動著,閃爍著一絲微光。
南陽一愣,看著她的眼眸,心中有些異樣的感覺。就像夜空中突然閃耀的那么一顆星,在高空中忽明忽暗,恰好讓人捕捉到的時候,又在星空中,人睜大眼睛的的情況下,就這么消失了。
歲安倚在沙發邊沿,慵懶的樣子,看著南陽的一舉一動,燈光昏黃,爐火模糊成一個個六邊角的磨砂玻璃的樣子,她的嘴中滲出一種淡淡的清甜味,她突然想到什么一樣,眼神突然一亮:“唔,你當真能變出來?”
南陽這個時候正注視著爐子里的紅薯,這樣兀的一句話,南陽沒有銜接上,他回過頭來問:“變出來?”
歲安的眼睛朝著紅薯的方向挑一挑,不做聲。
“你想要我變出來什么?”南陽希望能滿足歲安的愿望,又有些擔心會讓歲安失望。
“我想要山楂糕。”
南陽歪歪頭,笑了出來,他閉上了眼,一會兒,歲安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他消失,然后,一個衣著新潮的少年,捧著一袋暖和的,還有些水汽的山楂糕,出現在了街口的地方。
雖然穿衣風格完全不同,歲安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南陽,她有些吃驚,看著南陽朝著她走過來。南陽抱起了貓,歲安接過了山楂糕。
“你剛剛,出去了?”歲安咬了一口,酸溜溜,黏糯糯。
南陽把墨鏡摘下,牛仔外套脫下來,換上一件之前穿過的灰色外套:“嗯,出去了。”
不知道為什么,歲安覺得此刻的南陽,比先前的南陽年輕一些,或許是方才他穿上那樣的一些衣服——那些她從報紙上才看到的,一些洋人的穿著,讓她覺得很新潮。
“你為什么,嗯,能出這條街,還沒有消失?”歲安將山楂糕吃到一半,突然想起來問,一點山楂色的糯團沾在她的嘴角,在她白嫩的臉上,顯得很好看。
南陽揉了揉腦袋,發覺從歲安進這條街起,她問的問題他都很難回答:“嗯,怎么說呢,這條街就是我建的。”
“你一個人建的?”
“不,很多很多人。”
“你們建了一條可以長生出老的街?”
“長生不老么?也可以這么說吧。”
“你們為什么要建這條街?”
“因為我們活在這個世界的終點。”
“世界的終點?”
“對,在我活的那個時候,寰宇毀滅了,我們在寰宇毀滅之前,建了這樣一條街。就好比在這個寰宇的邊緣鑿了一個屋子吧,它是跟那個原本的世界的絕大部分是相隔絕的,但它也有著一定聯系的,我們在它和我們建成它的那個時間點上,建了一條穩定的路。讓我想想,你讀過那個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么?”
“這里是一個桃花源?”
“這里其實算是一個小型的平行宇宙,但是你理解成桃花源,也并沒有什么問題。”南陽看見歲安把山楂糕吃完,從火爐中拿出紅薯,在盤子中涼著。
光滑的白瓷盤上,蹭著兩道黑色炭線,那是紅薯發焦的皮上的。
“那些跟你一起的人呢?”歲安用手指戳了戳發燙的紅薯。
“他們?他們都死了。”說這話的時候,南陽沒有一點難過的樣子。
“這條街上不是不會死么?”
“他們不是死在了這條街上,他們是覺得自己活得太久了,活夠了,所以自己從那個時間點走出去,等待世界末日去了。”
歲安越聽越是聽不明白,但她明白一個人要是活了很久,會活得厭倦了,到那個時候,就算別人不想讓他死,他自己也會想著去死。就像她的太爺爺一樣,在她很小的時候,她的太爺爺就會一個人,對著門口那棵歪脖子柳樹,發呆很久。久到自己都睡著了。于是,那棵柳樹歪著脖子,幾根柳枝在風里吹來吹去。太爺爺也歪著脖子,幾根白頭發,在那片荒蕪的、溝壑縱橫的老皮上,瑟瑟發抖。小時候的歲安就一會兒趴到柳樹旁邊,一會兒倚著太爺爺。大風吹啊,就把那一片帶著霧的記憶給吹走了。
“你活了很久了吧。”歲安發覺自己可能要重新審視南陽了,雖然南陽與她的模樣一般大,可是他可能已經活得比自己的太爺爺還要久了。
南陽眨了眨眼睛,有些俏皮的樣子:“我沒有時間可以對照,所以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活了多久。”他停了一下,“但是我讀過很多書,很多很多的那種,至少,比浮士德要讀的還要多。”
“浮士德?”
南陽看著歲安臉上又一次出現迷茫的神色,自己也有些不明覺厲,這樣一個1808年出版的作品,活在20世紀的姑娘,居然會不懂?
氣氛微妙地變化著,少女的臉上出現了一些郝羞以及惱怒的神色,那種什么都不懂的感覺很不好。她盯著南陽,又不說話。
南陽也有一些尷尬,他雖然懂很多知識,但是不得不說,他這一輩子到現在,接觸的最少的,便是女人,這也是那天他看到歲安,那樣羞澀的原因。
“給你補補課?”南陽試探著問道。
“補什么?”
“從你到我,這一千年里的東西。”
歲安笑了起來:“都說一年為谷,十年為木,百年為人,這千年,算是為什么?”
“為你。”南陽不知為什么,脫口而出。他想起那個叫許仙與白素貞之間的故事,跨越千年,在西湖邊的邂逅。
一句情話在樹梢發芽,兩人的臉,在爐火的映射下,倏的通紅。
3
日子過得很平常,沒有老去和死亡,歲安用了足夠充裕的時間,將這樣一段千年的空白彌補。她有過很多疑問,起初的時候,很不好意思提問,但是后來,漸漸習慣了她和南陽之間這樣不平等的交流,也習慣了南陽這樣慢半拍的性格。
時光街沒有嚴格的季節與氣候,全靠南陽自愿,他可以拿調節器來調。而當歲安也學會怎樣使用調節器的時候,時光街的四季就變得亂了套。方才還是下著雪,街燈上懸著一條條冰凌,不久之后,又是夏天酷暑的燥熱。南陽剛把箱子里過冬的衣裳取出,又不得不把身上的格子襯衫脫掉。
“喂,你這樣會把植物弄死的。”南陽有些無奈。
歲安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落在手心的雪花就這么冒著白煙飄散,覺得好生有趣,完全沒有聽到南陽說著什么。
“南陽,書上說,在我那個時代過后的兩百年里,很多科技都發展得很快,還出現了一個叫手機的東西,那是什么樣子的哦。”歲安眼見最后的一點雪花消散在空中,轉過頭來,問著南陽。
南陽捂住腦袋,心想這小妮子果然沒有聽到自己講話,嘆了一口氣:“沒錯,21-22世紀那200年可以說是人類跨度最大的200年,可以說生產了超過前幾千年所有知識儲備無數倍的信息,手機是那個時代的產物,也是發展最迅猛的產品,從二維形式到三維形式再到四維形式。而幾個大跨度,當時的人類用了幾十年就完成了。
“但是后來,人類的智力已經遠遠無法類比他們所操控的機器,意識到事情不可控性的先知人類,在全世界范圍內發動了第三次文藝復興運動,全面否定擁有自我意識的機器,再次強調人的重要性,刻意壓制發展進程甚至有意銷毀前沿科技,手機也是在那個時候消失的。”
“為什么要銷毀呢?”歲安兩只手比劃著,“我是說,至少不用趕盡殺絕吧?”
南陽眼神里透著一點落寞:“其實每一次文藝復興都是有爭議的。而第三次的爭議,一直到現在,額,我是說直到我來到時光街,也沒有結果。如果沒有那次復興,或者這次的世界末日就可以避免了,至少,不會只有我能存活下來。可是如果沒有那次的話,人類可能也不能稱為人了,人和機器的關系將會變成令后人一直頭疼的問題。怎么說呢,玉碎和瓦全,大抵就是這樣的一種類比。不過,在那之后,人們的確過了幾百年的田園牧歌式生活,或許對那幾代人來說,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南陽緩過神才發覺,歲安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睡著,輕輕地依偎在他的胸口,小聲地打著呼嚕,似乎很快就把她關于這一千年來的問題放下,仿佛那其中三十六萬個春秋全然與她無關。不過事實上,也的確與她無關。南陽沒有亂動歲安靠著的那只手臂,用另一只手,夠著離他最近的一本書:《近代人類的滅絕》,他看了一眼封面,很快放棄了閱讀。將那本書的硬紙封面折出一個角,去勾較遠一點的幾本書。
《霍亂時期的愛情》,《新中國未來記》,《浮士德》。
南陽的目光在《浮士德》上停留了幾秒,想到歲安那天半帶慍怒的神情。果然,執拗的姑娘最后還是選擇把《浮士德》看一遍。他看著身邊熟睡的女子,一絲不經意的微笑掛在臉上,少女的臉龐,專注的模樣。他仔細地看著她下垂的眼簾,長長的睫毛微微地翕動著。他以為在女子睡著的時間里,他一定會困乏,需要看些書消磨消磨時間,但實際上并不如此,他就這樣,以一種極不方便的方式端詳著歲安。
呢絨的衣領蹭著南陽的脖頸,他有些癢,癢得想舒舒服服打一個筋抖,但是這樣一個時刻,他還是硬生生地抑制住這種沖動,生怕擾了她易碎的輕夢。
不過這并沒有結束,在南陽輕輕將衣領壓折好的時候,歲安順勢腦袋一歪,又呢喃著模糊不清的話語,縮在南陽肩頭。一髻蓬松的頭發,隨著南陽的呼吸,在他的鼻尖撓著,南陽眼皮向上一翻,有些哭笑不得。他稍稍屏了屏呼吸,抽出手,將歲安額上的散發捋到一邊,又把她頭上擦著自己鼻尖的頭發壓了壓。
興許是動靜太大,也或許歲安就沒有熟睡,總之就在那個瞬間,歲安睜開了眼睛。惺忪的,轉動著。南陽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看到如此攝人心魄的眸子,像黑夜里的精靈,有一種吸力,讓南陽的目光無法挪開。她的瞳孔忽然一轉,看著自己頭頂上方,南陽的手一直放在那里。歲安搖了搖腦袋,停下來又看看,又搖搖腦袋,南陽的手沒有動。他的掌心,是柔軟的觸感。
歲安不搖腦袋了,身子后倒,南陽的手就落回了沙發。南陽看著歲安的舉動,忍不住笑出了聲。她看見南陽躺靠在沙發上笑著,自己也“咯咯咯”地笑起來。過了一會兒,歲安不笑了,板起了臉:“你剛才笑什么?”
“你又笑什么?”南陽忍住了笑意。
“你先笑,我才笑。所以你笑什么?”
“我不笑什么,只是覺得你沒有必要掙扎,你可以直接說,我自然把手放下來。”
“哦。”歲安應了一聲,不想睬南陽了,坐到沙發另一端,玩弄著那只貓。可是貓突然不動了,僵硬在那里,然后聽見“嘭”的一聲,歲安粘了一身的貓毛。一只貓從那個僵硬的驅殼里鉆出來。歲安回頭看看南陽,一臉不可思議。
“它么?是我們一個成功的試驗品。那時我們還想在地球上長生不死,就在貓身上完成了這樣一種自我凈化機制。結果還沒有來得及把它應用到人體上,就···”南陽攤開雙手,“不過在這里,自我凈化什么的都沒有意義了,畢竟連時間都不存在。這么算起來,也算是歪打正著,實現了不死。”
歲安從沙發上跳下來,把粘在身上的貓毛都抖落。
南陽嗅到滿天的絨毛,“阿嚏”一聲,總算是打了一個舒服的筋抖。
4
“這樣折。”南陽把手中的白紙疊過一個角度,“然后這樣,再把前面壓出一個小口子。”南陽的手指很好看,素白,一節一節很修長,幾次翻折,一只千紙鶴就已經成型。
歲安跟著南陽,笨拙地折疊,做出了幾個不好不壞的樣品,然后就好像突然開竅一般,很細致地、小心翼翼抽出新的一張紙,把每一個邊角都撫平。千紙鶴折出來,比前幾個都要好的多,但總是比南陽隨意折出來的要少一點靈性,歲安不滿意地嘟噥著嘴。
“你們那個時候不折這樣的紙么?”南陽看著歲安,臉上是溫暖的笑。
“媽媽會拿單片紅紙,剪窗花。”歲安比劃出剪刀的樣子。
“窗花是什么?”
“你有剪子么?”
南陽翻了一下儲物柜,找了一會兒,拿出一把剪刀:“你要剪么?”
歲安看了看剪刀,使勁搖著頭:“不,不是這樣的,是那種尖尖的剪刀。”
“尖尖的?”南陽愣了一下。
“就那種老式的裁縫剪。”說完歲安比劃出“咔嚓”的動作。
南陽很難去想象這樣的一把剪刀,畢竟在他生活的年代,連剪刀也不很常見,不管多精致的圖案,用電筆在紙上一劃,都可以裁剪出來。
歲安第一次在南陽的臉上看到了困惑的神色,有些得意,白潤的臉上因為興奮而顯現出微紅:“就那把剪刀吧,多少也湊合著。”
歲安剪得很慢,一邊剪一邊跟南陽有一聲沒一聲地聊著。剪子雖然沒有尖尖的頭,卻也不會遇到那種絞紙的情況,可是不知怎的,歲安就是覺得用起來極不順手。興許是南陽第一次見這樣的剪紙,又或者是歲安慢悠悠地講故事的樣子很耐看。總之南陽聽故事聽得很入迷,那種感覺,就像畫幕揭開,宣紙鋪陳,然后,水墨就悄然渲染開來···
“月亮蕩蕩,姊妹雙雙···”
小木船蕩開一片柔和的月色,水上的波紋跌宕著,一層層地漾了出去,船頭還摩擦出些許的水花,年幼的歲安坐在船頭,唱著“姆娒”新教的歌,水花濺濕了她的鼻尖。
年邁的船工,悠閑地搖著櫓,搖一會兒,歇一歇,抽出煙鍋,對著光,瞇眼看了一看,熟練地在船梆上敲兩下,震落些煙渣,入了水,又都無聲了。仔細掏出一塊方布,顫巍巍抖一些煙葉進去,咬著煙鍋嘴,把方布重又疊好,收進懷里,再順手拿出一盒火柴。“蹭,嚓”火花剛竄出來,就啞了。船工抖抖火柴盒,聽見里面零星的響聲,嘆了口氣,半帶著不舍,又捻出一根火柴,“嚓”一聲,船工趕緊把煙鍋湊過去,有節奏地吸溜著,不一會兒,就有煙從里面冒出來,于是煙鍋里的煙葉就忽明忽暗起來。船工舒坦地大吸了一口,又小心翼翼地回味,慢慢地吐出。“連牽!”船工嘆了一聲,那是船工一句口頭禪,一路上,歲安已經聽船工說了很多遍了。
“連牽!”開心的時候,船工爽直地贊嘆。
“連牽!”生氣的時候,船工擰著眉頭嘟囔一聲。
“連牽!”這個時候,船工是朝歲安喊的,“小巨丫頭當心嘞,朝船后坐坐!”
于是歲安的媽媽就從船艙探出頭,伸手去拉住歲安,把她拖進船艙。
燭光映著船簾,一把剪子交錯著母女兩人的剪影。一張紙忽大忽小,漸漸地,有光從指間溢出,透過紙上一個個小孔,于是整個船艙都是大大小小的光斑。
疏影橫斜水清淺,沒有梅花,只是一只木質的長櫓,在水中播散著,留下一條蜿蜒的細長水紋,一直搖向那夜貼著江流的月。
“月亮月亮蕩蕩,姊妹姊妹雙雙···”
大汽船的汽笛聲在天上回繞,大海的浪花拍打著船身,一層一層,淹沒了海岸又露出了海岸。歲安第一次看到這樣大的湖泊,望不到盡頭,海鳥站在船桅上,或者是立在因海水浸泡而有些腐爛的木樁上,低頭啄一啄什么,又撲打著翅膀飛走。海風很大,“姆娒”給她圈上厚厚的圍巾,她把歲安抱起,歲安面對著大海,她面對著大陸。歲安的眼里是一股咸澀的風,她的眼中是一汪漂泊的淚。當她朝著大海收起淚的時候,歲安看到那熟稔的城市,恍然明白離開的意義,于是,大大的淚珠在她白凈的臉上滑落。
她被抱著上了船,那個時候的她或許不明白什么是遙遙無歸期,但是離別——那種最直接的感受,那些她熟悉她親切的東西都不再出現在眼前,她能有體悟。船上的日子是顛簸的,她坐在大大的甲板上,海上的水汽很容易地沾濕她的鼻尖,可是周遭的人,長著與她不同的臉孔,說著她聽不懂的語言。
“Soul!”母親的聲音響起,那是她的新名字,她乖巧地起身,反身走進房間。鎢絲的燈泡很容易照亮整個房間,母親從抽屜里抽出一張硬硬的羊皮紙,纖細的手在燈光下眼花繚亂地折疊,然后拿出那把家中帶的尖尖的大剪刀,戳出一個洞,那是一只眼睛。可是透過那眼睛,歲安看到的是整潔的餐桌上潔凈的餐盤以及跟糕點很像的,那種被叫做“bread”的東西,烤焦的難吃的魚和咸咸的土豆條,是一個個金色頭發藍色眼睛深深的眼窩的白色皮膚的人,是母親憔悴的容貌和紅腫的雙眼。無神而無助。
“Soul?What’s wrong···嗯,歲安,你怎么了?”母親突然說起跟那些陌生人一樣的話,愣了一下才改口,然后自己也恍惚起來。
歲安“哇”的一聲就哭起來了,母親顫抖著嘴唇,把歲安抱起來,拿著那張空洞的剪紙:“月亮蕩蕩,姊妹雙雙,大姐嫁在上塘,二姐嫁在下塘···”
舷窗外,沒有太陽也沒有海月,兩處茫茫皆不見。
5
英國,倫敦。
剛剛從世界大戰中恢復,倫敦顯得熱鬧又蕭條。不同膚色的人,穿著風衣,將頭縮進領子里,手臂夾著一張還帶著油墨星味的報紙。他們像雨滴落地一樣,在細細長長才道路上徑直地行走。“啪”,他們落進街的盡頭,不知名的巷子里。很多人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就像臉上覆著一張白紙,卻沒有人知道薄薄的白紙后面,藏的是幾家歡喜。
但是即便在這樣的時候,歲安仍然能看到有人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她時常能看到下過班后的男男女女在那樣的街角,喝著啤酒,聊著她所不知道的話題。男人一只手插著兜,另一只手自然地將酒杯置在窗臺——那種沒有內景的假窗臺。女人就在窗臺的另一邊,支著窗臺,喝一口酒,理一下頭發,然后笑起來。那種笑聲,就像是剛出水的一般,很有一種清爽的感覺。這個時候,有風吹來,棱角分明的白云迅速地飄動,碧藍的天像是要流下來一樣,一點微妙的變化,整個氛圍都不一樣了。
這個時候,歲安就喜歡坐在自家的公寓樓里,趴在窗邊偷偷地看,然后癡癡地笑。她會想到一個個故事,中國的傳統神話配上西洋人的背景,不管是大刀闊斧如盤古的男性的力量感,還是婉轉細膩如嫦娥的女性的陰柔感,在這個天地澄澈的國度,都得到了一種中和。一種彬彬有禮的lady和gentleman的模式,讓這里的人都不過度孔武也不過分內斂,她心里的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陰影,開始被一點點抹去。
歲安開始習慣一些改變,比如說消失的筷子,風格迥異的裙子,但是她總是聽不習慣他們講的話。雖然母親偶爾會教她一些“洋文”,可是母親大多數時候,總是忙著應酬。
就這樣,十年平平淡淡地過去了。她漸漸地有了少女的豐滿,從潮潤水汽的吳儂軟語到海風氣息的純正倫敦腔,她就這樣,與水打著交道。家中的賓客來了又走,從那種金發碧眼,也逐漸有了中國人的臉孔。
母親抽起了煙,一天幾根到一天幾包。她的臉越發地蒼白,每天開門迎接那些歲安眼里的陌生人的時候,笑里是說不出的疲倦。歲安這十年里沒有上過英式的學堂,一起去英國的人們,私下里辦了一個私塾,給孩子教“四書”和“五經”,以及一些禮儀與常識。在那些“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夫子教學里,歲安永遠不懂母親關上的房門的背后是什么,但是有些東西,并不是需要有人教的。可能只要一些點播,一點聯想。時間到了,一切都清晰了。少女的敏感在那段時間體現得淋漓盡致。
歲安想起了父親,那個在甲午戰爭中活下,卻因此抑郁而死的男子,他像鐵石落地的聲音,以及爽朗的笑聲。音容笑貌,模糊著,清晰著。她為母親感到羞愧,也時常對著窗邊落淚。而再冷漠的母親,對孩子也是了如指掌,她會在送熱牛奶的時候,看到渾然不覺的歲安,而歲安在回過神來的時候,會看到剛剛掩上的房門,以及冒著一絲輕煙的牛奶。
母女不約而同地緘口不言,又心照不宣地自怨自艾。
這像是一場冷戰,有可能只是情感上的疏離。
“安安。”終于,是母親先忍不住開了口,那是一次晚餐,她預先喝了快大半瓶的紅酒,“我···”她的聲音顫抖著,哽咽著。
歲安抬起頭,碗里的肉湯潑了出來,她看著母親的雙眼——血絲似乎要在她的眼睛上雕刻出紋路。母親眨了一下眼,她不配與這樣一雙純白的雙眼對視,也對不起那個永遠活在她記憶里的男子:“我,我沒有辦法的。”
歲安的心碎裂著。二十歲的她,已經有了很多的理性,她知道這樣一個上層的生活是母親一個人的經營,可是她仍然覺得無法原諒,這背離了她的認知,也超出了她可以處理的能力范圍。
那個晚上,母親反常地沒有見任何人。她坐在歲安的房間里,就這么看著歲安,自顧自地說起話來。
“你是在亂世出生的,你的父親是北洋水師的軍官,你出生那天,你父親本來有一點失望,想著是要生一個小子,報效朝廷的。不過后來啊,你一捏住他的鼻子,他就笑起來了,說:‘姑娘就姑娘,既然生了個姑娘,那就希望她這輩子都不要受戰爭之苦。’所以才給你取了個‘歲月靜安’的名字,可惜沒想到,他自己卻···”
或許是喝的紅酒,現在才有了一點醉,母親的眼睛模糊起來。然后一點晶瑩在她的眼里滾動,燈光下,忽閃忽閃的。
“我想回去看看。”歲安突然開口,她其實一直沒有怪過母親,她雖然沒有見過真正的戰爭,但是她一直在戰爭的邊緣,這樣的洪流中,大家都是身不由己的,沒有人能獨善其身。
母親笑著搖了搖頭:“出來都出來了,哪里是那么容易回去的。”
這句話有兩重意思,歲安取了前一種,母親取了后一種。
久了,久到最后一點醉意離她而去。母親突然像想到什么,急切地看著歲安,欲言又止。歲安恰好也看向母親——這個夜晚的第二次對視。母親的眼里少了一些畏怯,歲安的眼里多了一些諒解。母親第一次以成熟人的目光看著歲安,歲安長了與自己一樣的眼眸,她看著熟悉的雙眼,恍惚著。歲安看到母親眼角的皺紋,心里有什么東西沖撞著,疼痛著。
兩個失語的人,默契地撇過目光。
歲安看著燈,鎢絲上有“嗡嗡嗡”的聲音,小火花在上面跳動。母親看著窗外,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