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正殿。
太子正與一眾臣工議事,大太監計算著這一撥的會見時已近尾聲,便破例將到訪的妙弋引領至殿側帷屏后少待。偏太子轉首見到了她,便遣散了臣工,喚她到近前,容色和悅地道:“難得你能來一次東宮。”
妙弋問過安,看看太子左右,道:“太子哥哥,我有秘事相告。”
太子見她神情肅穆,情知或與秘本之事有關,便起身道:“隨我來書房吧。”
近侍被悉數遣退。書房中,太子取出名冊,一面審閱一面搖首嘆息,道:“行賄索賄,政以賄成,賣官鬻爵,結黨營私......官場中的黑暗在這冊子中盡皆呈現。”
太子翻閱著秘本,緩步踱行到書案旁的素紗宮燈前,他闔上了秘本,一手揭開宮燈紗罩,未加遲疑地將秘本一角在燭火上引燃。
妙弋瞠目而視,始料不及。
太子將燃燒著的秘本投入一只銅鎏金龍紋聚寶盆中,看著它化為灰燼。太子此舉,妙弋雖能揣測一二,卻也存有疑惑,便問道:“太子哥哥已經決定不再追查此事了嗎?”
太子眉頭深鎖,望著盆中殘余的星火,道:“秘本中牽涉有百余京官,依父皇的脾氣必會一查到底,且不說韓承業羅織的這些罪名是否屬實,一旦有心懷叵測之人借機生事,引發連坐之案,京中必遭大亂。連年以來,被冤殺的,量刑過重的官員比比皆是,我看在眼里,不惟不能救,很多時候還要在定罪的詔書上鈐印,叫我于心何忍?”
妙弋睇望著他悲憫的神情,始知太子品性當真寬仁大度,心地良善。
太子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看向妙弋,道:“尋到秘本之事還有何人知曉?知情者是否可靠呢?”
妙弋道:“還有一位心腹護衛知情,他是個極穩妥可信之人。太子哥哥大可放心。”
太子頷首道:“如此甚好。妙弋,尋到這秘本絕非易事,辛苦你了。”
妙弋靦腆一笑,道:“我曾受崇岐表哥和太子哥哥兩位兄長所托,原不想有始無終的,好在這件懸而未決之事終于塵埃落定了。”
太子笑道:“為表答謝之意,說吧,你想要什么賞賜?”
妙弋眼波流轉,抿嘴一笑,道:“太子哥哥霽風朗月,篤厚純良,待臣子如此,待妙弋亦必雅量慷慨。”
太子聽出妙弋此話似有深意,頗有興味地道:“平白說了這么些恭維我的話,還真是勾起我的好奇之心,我答應你,除了太子印璽,你想討什么賞賜,我都滿足你。”
妙弋喜上眉梢,歡喜道:“我聽聞太子哥哥新得了一幅唐代薛稷的《顧步鶴圖》,不知太子哥哥是否肯割愛相贈。”
太子慨然應諾,道:“這有何不可,我尚存有許多歷代名家的花鳥山水畫珍藏,既同為愛畫之人,何不與我同去賞畫亭賞看品鑒?”
妙弋欣然應允,與太子移步到東宮花苑一處極清凈,明秀的八角涼亭中,涼亭上懸掛匾額,上書‘賞畫亭’三字。太子在亭中畫案上現擬了十數個書畫名目,命宮人們去藏珍閣拿取。
不多時,宮人們便將字畫取來,小心翼翼又不失麻利地一一展掛在賞畫亭四圍。妙弋興致勃勃地逐一賞鑒,贊不絕口,她驚嘆道:“我一直以為韋偃的這幅《散馬圖》早已失傳,沒想到還能再見他的真跡。韋偃畫馬如畫松,筆力果真勁健,窮奇生動。”
太子與妙弋并肩而立,道:“韋偃筆下的松石確比鞍駿更佳,絕筆長風起纖末,滿堂動色嗟神妙。他的《雙松圖》我也命人取來了。”太子環顧尋到,招呼妙弋共賞,道:“這幅便是得杜甫題詩在畫的《雙松圖》。”
亭外不遠的龍柏下,大太監一臉的欣慰之色,他對身側的宮人感慨道:“你們說說,咱們太子殿下有多久沒這么開心地笑過了?你們待會兒都給咱家機靈點兒,有點眼力見兒,可別攪擾了咱們殿下。”
宮人們垂首稱是。大太監慌得直頓足,道:“哎呦,你們小點兒聲!”
二人賞鑒探討良久,興之所至,便伏案同作一幅《松鶴長春圖》,妙弋善畫鶴,畫中雙鶴闊步顧視,形神兼具,太子則善作松,松為雙鶴所倚,宛轉盤曲,奇崛灑脫。
與此同時,東宮正殿外東西廊廡下,等候進殿謁見太子的朝臣及幕僚集聚者眾,臣工們都等候多時,此時日頭也漸漸升至中天,更顯得濁氣悶熱,人群中便有些躁動不安起來,有大臣道:“怎地許久不見公公出來傳喚?往日里這個時候,咱們可都散了朝議了。”又有人道:“趙大人,你沒見太子近侍劉公公早間領了一位姑娘從殿后進去?到了這時也不見出來,你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臣工們聞見便紛紛竊竊私語起來,大家猜測著那個神秘的女子究竟是何人,更有人大談特談起東宮早該再立繼妃之言。
“爾等休得妄議太子殿下!”呵斥聲響起,霎時間群臣噤聲,循聲看去,正是燕王朱棣。他在人后佇立靜聽許久,見非議者眾,只恐眾官以訛傳訛一發不可收拾,便出面制止。他闊步前行,對眾臣道:“本王進殿看看,莫不是太子哥小憩之時睡著了。”
東宮大太監從殿內迎出,向燕王見了禮,才道:“燕王殿下,各位大人,請稍安勿躁。太子殿下不在大殿內,煩請各位再靜候一刻,咱家這就去問問殿下,要不要取消掉今日的東宮議會。”
階下有大臣高聲道:“劉公公,太子見的到底是何人,如何為了見她連朝議都要取消了?”是啊,東宮從沒有這樣的先例,太子殿下一向勤政,何時見殿下怠慢過朝臣們。”“正是,若是敬懿皇太子妃還再世,又怎會放任太子殿下被不知底細的妖女糾纏蠱惑!”
劉公公急止道:“諸位大人,切莫再胡亂猜測!何來妖女?太子殿下更是從未受到任何糾纏和蠱惑。”
燕王道:“劉公公,諸位大人的猜測絕非空穴來風,為平息非議,還請公公帶路,本王現在便要見太子哥。”
劉公公如何攔得住燕王,他不闖宮已是給了自己很大的面子了,便唯唯諾諾道:“殿下請隨老奴來吧。”
燕王被引至花苑垂花門下,劉公公回身肅敬道:“燕王殿下容老奴先去通稟一聲。”
燕王會意,道:“公公請便。”
賞畫亭,太子在《松鶴長春圖》上親筆寫下題跋,又與妙弋分別在畫上落了款。妙弋道:“我出行未帶畫印,先行欠下吧。”
太子面含笑意,道:“來日方長。”
劉公公腳步匆匆地來到亭下,躬身稟道:“太子殿下,今日的東宮朝會是否延時舉行?燕王急著見駕,已在花苑外候見。”
妙弋聽了,如夢方醒道:“我竟忘了太子哥哥每日散朝后在東宮的例行議會,實在罪過。現在已近午時,朝臣們等了許久,定是怨聲載道,我惹禍了!太子哥哥,叨擾多時,我就先告退了。”她向太子福過一禮后,忙忙地步下賞畫亭。
太子見她著急忙慌的模樣,反倒覺得有趣,他忽然想起一事,便朝已步下臺階的妙弋道:“薛稷的《顧步鶴圖》,我會派人送去你府上。”
說話間,燕王已過了垂花門,轉身行上花徑,他遙遙望見賞畫亭后,一個衣飾和發髻都像極了妙弋的身影,匆忙朝花苑側門方向離去。他步上賞畫亭,參拜過太子,一眼瞥見畫案上那幅墨跡未干的《松鶴長春圖》,再看向落款時,便什么都明白了。
燕王的心情瞬時跌入谷底,卻不露聲色地道:“太子哥好雅興,朝臣們在殿外翹首企足,議論紛紛,都言太子殿下不知為何事所羈絆。臣弟便替諸位臣工們來探上一探。”
太子整理著畫卷,春風滿面地道:“許是我平日里奉公正己,寬以待下慣了,縱得那幫臣僚片時都等不起。”又對亭下的劉公公道:“劉霖,將殿外諸臣請入內殿,我與燕王即刻便到。”
晚霞爛然,夕陽入山。
燕王府。
一名貴婦裝扮的婦人領了個穿紅著綠的年輕姑娘旁若無人地走入燕王寢殿,殿中的太監丫鬟們見了婦人,上前問安道:“馮嬤嬤好,什么風把您老給吹來了?”
馮氏徑直走到椅子上坐了,那年輕姑娘緊隨著她,立在一旁。她開門見山地道:“我今日來,是給殿下帶來了一位新人,這丫頭資質甚高,是我才認下的干女兒,她呀,定能伺候得殿下舒心。”
眾人聽了,向那姑娘看去,她微低著頭,姿容倒稱得上標致,尤其眉眼間自蘊含了一段嫵媚風流。寢殿中掌事的太監道:“馮嬤嬤,您老難道忘了,上回您硬要給殿下塞一個暖房丫頭,最后還不是被殿下攆走了。咱們殿下不好這個,您老就省省心吧。”
馮氏白了那太監一眼,道:“殿下為何將那暖房丫頭攆走,你以為我不知道?還不是那個不男不女的護衛從中作梗,惹得殿下心生不滿,攆走了事。這回可不同了,我聽說那個似女非男的護衛在殿下面前也失寵了,真是大快人心哪。”
“你說誰不男不女,誰又在殿下面前失寵了?”辛夷踏進殿門,目光犀利地看著馮氏。
馮氏一驚,忙站起身,拉下臉來道:“我當是誰呢,你見了我非但不行禮問安,反而如此頤指氣使,難道還想在燕王府外長跪嗎!”
辛夷見她如此揭露自己的瘡疤,氣不打一處來,走近前怒聲道:“馮氏,我敬你是殿下的乳母,你行下的那些齷齪勾當我從不在殿下面前提及,若你執意與我敵對,我辛夷也不是好惹的!”
馮氏許久未見有人敢向她叫板,哪里肯罷休,她兩手叉腰,怒目相向,道:“辛夷,你有幾斤幾兩重,也配在我面前大放厥詞?燕王殿下是喝我的奶水長大的,殿下的母妃去得早,又是我含辛茹苦,時時陪伴。如今殿下將我奉養在王府,人人對我敬重有加,唯獨你總來氣我,等殿下回來,定要你好看!”
燕王府外,朱棣被居放攙扶著下了馬,他腳步有些顫悠,似是喝了不少酒。早有親兵通傳到內殿,馮氏等人聞知燕王已回府,便止了爭執,走下殿階,跪迎燕王。
馮氏朝身邊的姑娘使了個眼色,她心領神會地點點頭,搶在太監之前扶住了燕王,一扭身,將燕王的手臂搭在了自己肩上。燕王側首看著她,問道:“你是何人,本王怎么從未見過你?”
那姑娘面若桃花,目含秋水地與燕王對視,清脆地回道:“燕王殿下金安,奴婢是馮嬤嬤領來,專門伺候殿下起居的。奴婢名喚云霓,取自云霓之望。”
燕王醉意朦朧,笑了笑道:“云霓之望,你在盼望什么?”
云霓將身緊貼著燕王,扶住他的腰走向臺階,嬌聲道:“殿下,今后云霓只盼能得殿下雨露之恩。”
辛夷跪迎在階旁,聽得一清二楚,她回首瞪視著云霓的背影,目光中似要噴出火來。馮氏見云霓已將燕王扶進寢殿,料想好事將成,便起身得勝似的從辛夷面前離開。
云霓扶了燕王坐到床榻上,跪在他腳邊,脫靴,解玉帶,又爬在塌邊,弓身趨近替他褪解外袍及中衣,燕王雖喝多了酒,可心思清明,知她半貼半抱極盡勾引之事,厭惡地蹙起了眉頭,只因她是乳母引薦來的,卻也不好立刻發作驅趕。
他心中正憂煩著白日在東宮賞畫亭中所見,妙弋與太子共處亭中近半日,同賞名畫,合作丹青,那畫上落款分明是二人的名號,他見之只覺刺目又心酸。
云霓渾然未覺燕王微妙的表情變化,她見撩逗無果,便又另打起主意來,尋思著該為燕王擦洗一番才好就寢,到時他還能不為所動?便道:“殿下,云霓去打些熱水伺候殿下盥洗。”
她起身到外間將巾帕在青花瓷面盆中打濕,正待擰干,手腕卻被狠狠鉗制住,她痛呼一聲,巾帕掉落面盆之中。
云霓轉頭看去,見是被馮氏呵斥過的辛夷,便沒好氣地道:“怎么又是你,還真是陰魂不散。”
辛夷重重將她的手甩在一邊,叱道:“好沒羞恥的賤人,馮氏究竟從何處找來這一個個的庸脂俗粉,偏要往殿下的床榻上送,成日將是燕王殿下乳母的身份掛在嘴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青樓的鴇母呢。”
云霓氣結道:“你,你竟敢如此污蔑我干娘!殿下就在里面,你敢當著殿下的面再說一遍嗎!”
辛夷鄙夷地道:“我還敢當著殿下的面撕爛你的嘴,你信嗎?”
云霓揉著被辛夷捏攥得生疼的手腕,想著她身為燕王府護衛,必是一等一的高手,現在馮氏不在身邊,她若真的動起手來,自己豈不吃虧,便不敢再多言。
辛夷冷笑一聲,道:“還不快滾!”
云霓驚駭不已,慌不擇路地逃離,險些撞翻了金絲楠花架。
辛夷端起青花瓷面盆,走入內室。仰面躺在榻上的燕王早已睡熟,鼻中發出醉酒后均勻粗重的呼吸聲。辛夷將面盆放在床榻旁的案幾上,擰了擰巾帕,走到塌邊,開始親手替燕王揩面,她動作輕柔緩慢,唇角微微上揚,仿佛面對的是她心愛的嬰孩。
她單膝跪在腳踏上,將燕王的手掌握在自己手心,細致地擦拭著。素常她如何能握得到這只手,如今卻能奢侈地與他交握著,她靜靜看著燕王熟睡中棱角分明,英俊迷人的臉龐,心滿意足地笑了。突然,燕王側轉身,反手緊握住她的手,貼在胸口,辛夷唬了一跳,見他仍在沉睡中,才將心放下。
燕王夢中囈語,似在輕喚誰的名字,辛夷湊近了細聽,他夢囈道:“妙弋,別走......別再推開我......”
是徐妙弋?辛夷憬然有悟,再從頭想一想,燕王為何遍天下地去尋找名駒風神翼的下落,他便是想得一匹同風神翼一模一樣的神駿又有何難,終于尋到風神翼的蹤跡,卻棄了馬去尋它的主人,還因碑亭中錯識了徐妙弋而遷怒于她,之后又因她在皇宮內苑同徐妙弋的一場打斗而引得燕王大動肝火,甚至不惜驅逐自己離開王府......他竟都是為了徐妙弋。
辛夷神情一時變得晦暗落寞,她喃喃地道:“殿下,原來你......竟是對她情根深種,難怪,每次一遇到與她有關之事,你便神不守舍,情難自已,我總算明白了。可是,她對殿下......她永遠不會比我愛你更深......”
她用力抽出被燕王緊貼在胸口的手,替他蓋上錦被,吹熄燭火,而后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