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爺子在家里也是擔憂得一夜未眠。天還未亮就急忙趕到打谷場,看到沈懷瑜和娟娟兩人正在翻稻子。他在窩棚口坐了,噗呲呲地吸著水煙袋。這一日太陽曬下去,之前半干的谷子也能收了。老天爺再給兩天好太陽,這一季的稻子就全曬妥了。看著眼前兩個忙碌的年輕人,白老爺子心里跟吃了蜂蜜似的,繃了一夜的神經終于完全松弛下來,困意便上來了,和兩個晚輩道了別,直接鉆進窩棚里睡覺去了。
樊茂才昨天被老馬喊去將那頭摔死的老牛剝了皮,因為天氣突變,匆忙趕到打谷場上幫秋英搶收,那頭牛只剝了皮,還沒來得及解。這日,忙完了秋英家的活,便要去老馬家解那頭牛。娟娟瞧著天上亮堂堂的,一絲云彩也沒有,一時半會兒不可能有雨,便拉上沈懷瑜,跟樊茂才去老馬家看熱鬧。
老馬家住在村西邊,三人直接從村后的路繞過去,這便要經過老于頭家。由一根大樹劈做兩半并排平放形成的簡易小木橋橫在水溝之上,連接著這岸和那岸。這岸在陽光地里,那岸籠在樹蔭中。老于頭家的三間茅草房就在溝那邊,也被一條溝隔在陰影里。墻頭上長著許多雜草,兩扇窄木頭門上著鎖,鎖已銹蝕,從門縫望進去,滿院荒草和落葉,看上去十分荒涼。
娟娟瞧著那院子,想起了小時候的事,鼻子一酸,道:“小時候,一到夏天,我和圓月還有圓月三姐最喜歡到這條溝里游泳了。玩夠了就到于爺爺家院子里摘酸杏吃。于爺爺還專門在那兩棵小燕樹中間栓了一條青藤,給我們蕩秋千,我們三個在那兒蕩秋千,于爺爺在堂屋門口編籃子。”說著,傷心地嘆了一口氣,“哎!這才幾天的功夫,怎么這樣了。”
樊茂才:“再好的房子,沒人住,不久就荒了。看著吧,再過一段時間啊,這屋子該塌了。”
娟娟小聲道:“難道就讓房子這么塌了么?”
樊茂才:“大伙兒不缺地方住,老于頭又去的那么慘,誰愿意進去住啊!不住人,那就只有任它塌了。”
沈懷瑜:“有人。”
娟娟訝異地轉頭仰臉看他。
沈懷瑜:“葉子落得到處都是,唯獨橋上少些,說明有人常在上面走動。”
娟娟:“會是誰呢?”
沈懷瑜:“是誰有什么關系,有人住,房子就塌不了。”
娟娟吸了吸鼻子,破涕為笑道:“嗯。也是。”
樊茂才打趣道:“你這小女娃,從小到大什么都好,就一樣,愛哭鼻子。”
娟娟吐了吐舌頭。
沈懷瑜道:“女子感情細膩,哭一哭也不礙事。”
樊茂才瞪他一眼,恨鐵不成鋼道:“哎,小沈啊小沈!哎,你就慣著她吧!”
娟娟看樊茂才那幅樣子很是有趣,忍不住癡嗤笑起來。接下來,娟娟講故事似的,長吁短嘆地,給沈懷瑜說老馬家的情況。
老馬家一共三兒一女,大兒子、二兒子都已經分出去自已門戶了,大兒子在望江城里開修鞋鋪子,二兒子就住在村里,三兒子比娟娟大兩歲,也到了該娶親的年紀,小女兒小些,還未滿十五。老馬家里兒女都很孝順,平時有什么活兩個兒子都干了,老兩口只管放牛放羊。近幾年,夫妻倆年齡大了,兒子們都不讓他們再養牲口。但是老馬閑不下來,硬是留了一頭老牛養著,說什么也舍不得賣,不成想,那牛卻摔死了。
三人說話間來到了老馬家,見門口蹲著三只狗子,一匹土黃狗,一只黑狗,還有一只黑花白底的,都蹲得端端正正的,尾巴在地上一搖一掃的,眼巴巴地朝門里張望,見到有人過來了,連忙起身走到一邊,將路讓出來。
沈懷瑜贊道:“倒是通人性的好狗子。”
樊茂才:“娟娟,想不想養一只呀,要是想,你樊大叔給你弄一只,保準比著三只都好看。”
娟娟搖搖頭。
樊茂才甩著膀子當前進門,娟娟和沈懷瑜在后。院子里,一個約摸四五歲的小女孩正在地上撿樹葉子。樊茂才一面走一面大喊一聲“老馬”,小女孩望見來人,也扭了頭,朝堂屋門內喊:“爺爺,有人來啦!”
老馬口中應著,急匆匆地從堂屋里走出來。
樊茂才笑道:“老馬,你家來了三位好幫手哇哇!往門口一坐,尾巴一揮,掃帚也省了。”
老馬笑道:“那三只貨賊著呢!昨天丟了些拉拉雜雜的東西給它們吃,記著味道了,今天一大早就過來坐著了。”
樊茂才:“那就讓它們進來嘛,一會割出些筋頭巴腦的玩意兒,給他們吃了,也省得往外丟。”
說著,撮起嘴,對著門外的三條狗“叭叭叭”地喚起來,三狗子立刻像屁股上安了彈簧似的跳起來,竄到樊茂才身邊,一齊往他腿上噌。樊茂才彎下腰,挨個在三顆狗頭上摸了一遍,笑道,“走,跟你樊大爺進去吃肉!”
一行人便往院子深處走。小女孩不知何時躲到老馬身后了,從他退后面露出肉嘟嘟的小臉來,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著沈懷瑜看,黑葡萄似的眸子水靈靈的,煞是好看。小女孩仰頭望著沈懷瑜,操著一口軟糯的小奶音道:“這個哥哥真好看。”
一院子人頓時笑起來,包括沈懷瑜。沈懷瑜一笑,那小娃兒立刻大了膽子,從他外公身后冒出來,跑到沈懷瑜跟前,往他懷里鉆。
娟娟笑道:“沈大哥,月月很喜歡你啊。”
沈懷瑜彎腰看著名叫月月的小女孩。月月將手中拿著的紅樹葉塞到沈懷瑜手中,討好道:“這個給你。”
樊茂才帶著三只狗子朝里走,對老馬道:“你這孫女不簡單啊!小小年紀,就知道看哄人開心了!小沈,娟娟,你們倆在院子里跟月月玩吧,我和老馬先進去了。”
娟娟:“我也去!”
于是,樊茂才、老馬、娟娟和那三條狗子勢浩大地往屋后走了。沈懷瑜也想跟去看,但那小女孩粘他黏得緊,解牛的畫面太過血腥,又不能帶她去,只好在前院陪她玩。小女孩獻寶似的從哪兒摸出幾顆彩色的小石子,幾片干枯的彩色樹葉,都揣進沈懷瑜衣襟里了,然后拉著沈懷瑜走到一處空地上,蹲在地上,用樹枝畫畫給他看,畫幾筆便要朝沈懷瑜笑一笑。不到一會兒,樹影斑駁的地面上出現了一個頭上長著三根毛發的小人。
月月仰著一張天真爛漫的笑臉,指著地上歪歪扭扭的小人,對沈懷瑜道:“大哥哥和他一樣好看。”
沈懷瑜噗嗤一笑,道:“也和月月一樣好看。”
小女孩興奮地拍拍手,接著在地上畫第二個小人。
娟娟看了一會兒,瞧見那牛被解得血肉淋漓的,很是怕人,便看不下去了,心悸地從后院里走出來,恰好見到村里和她同歲的女孩子露露正從院子里往外走,一面走,一面頻頻不舍地回頭看。娟娟立刻藏到一棵樹后面,捂著嘴,防止自己出聲。等露露走出去了,娟娟從樹后轉出來,問道:“月月,剛剛誰來的呀?”
月月答道:“露露姐姐。”
娟娟又道:“露露姐姐來是干什么的啊?”
月月:“露露姐姐口渴了,來喝水。喝完了水,又看我畫畫,又看大哥哥。”
娟娟撲哧一聲笑出來,走到沈懷瑜身邊蹲下,看著月月的畫道:“你沈哥哥很討女孩子喜歡呢!”
沈懷瑜別扭道:“你跟小孩子說這些做什么。”
他們在這兒言說,卻不知道,那個叫“露露”的女孩子,在老于頭出殯那天第一次看到沈懷瑜,就已經對他情根深種了。然而,她膽子小,又天生自卑,又人說雪花也喜歡那人,想想自己和雪花的差距,便牢牢地將那份喜歡藏在心底了。那之后,在路上看見過沈懷瑜幾次,都遠遠地躲開了。昨天晚上,她忽而做夢了,在夢里,沈懷瑜主動找她說話,態度十和氣,而且還對她笑,這就讓她那顆敏感自卑的少女心生出一線希望來,不由回想在老于頭家門外見到沈懷瑜時的情形,越想越覺得沈懷瑜當時也在悄悄關注她。這一處“重要的發現”讓她嬌羞又歡喜,激動得在床上翻來覆去,直到下半夜才睡著。這日中午,她正在西河邊洗衣服呢,恰好瞧見那人和獵人樊茂才、白家娟娟一起進了馬家,可把她喜壞了,連忙起身跟過來,躲在門外悄悄觀察院子里的情形。可巧,其余人都去后院了,只有他和老馬的孫女在。這不是老天爺給她制造機會么?于是露露腦袋一熱,想也沒想,抬腳走進去了。
少女露露走進去了,才發現自己出現得有多突兀,連忙編了一個幌子,說自己剛好路過這里,口喝了,進來討口水喝,一面說,一面滿含期待地跟沈懷瑜打招呼。誰想,夢里對她那樣和善的人只是態度冷淡地對她點了點頭,扭頭去看老馬孫女畫的畫,再沒看她一眼。月月去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給她,少女露露麻木地將水往肚子里灌,心里好難過啊!不知不覺間,喝盡了一瓢水,胸前的衣服全被灑出來的水弄濕了。然而那人仍不看她。她心如刀割,拼盡最后一絲自尊,提出要看月月的畫——其實,只想跟心上人多待一刻,萬一他有所表示呢?
那少女喝完了水,看過了畫,仍然沒有要走的意思,沈懷瑜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有絲毫的回應,否則那少女腦子里一定會胡思亂想。于是,沈懷瑜故意板起臉,讓自己看上去越發不好接近。果然,她走了,再也沒有靠近他。有時在路上望見了,也會遠遠地避開。沈懷瑜松了一口氣。
露露走出去了,每走一步,頭頂的太陽就更刺眼一分,心也更痛一分,眼前的景物全部失去了色彩。她知道,自己對那人的戀慕此生無望了,只好將他埋藏在內心最深處。然而,那份思慕實在太深沉,深沉得令在感情上一片空白的少女露露難以承受,于是她便在幻想的世界中為自己和那人編織了一個美滿的夢:他們成了親,他對她百般呵護,他們是村子里最恩愛的夫妻。然而,現實之中,這份沉重的暗戀卻成了她感情上的阻礙:村里的姑娘們,比她大的,和她差不多的,比她小得多的,一個一個接連嫁出去了,她在痛苦的相思里熬成了一個老姑娘。還好啊,歲月并非完全無情,在那人成親幾年之后,有天晚上,她半夜醒來,忽然發現,想起他,自己的心居然不那么痛了。回想這么多年的相思,這么多年的痛苦,已近而立之年的露露就這樣釋然了,不久之后,嫁給了村里的一個好男子——那人沒了半條小腿,生怕拖累人,因此一直沒有娶妻。
或許,這就是上天的安排的吧!從前吃了許多苦,就是為了后面遇到了,懂得他的好。
馬家小院的碎花蔭里,沈懷瑜認真地看著娟娟,輕聲嘆道:“娟娟,以后莫說這些了。我不想讓那些女孩子們誤會,這會害了她們。”
娟娟:“沈大哥也到了該結親的年齡,萬一她們里面有合適的呢?”
沈懷瑜莞爾一笑,道:“聽說娟娟過了年就十六歲了,也該議親了。”
娟娟臉上騰地一紅,慌亂道:“我,我,我要照顧爺爺。”扭過身去,與小月月蹲在一處,也不敢再與沈懷瑜說話了,眼睛看著小月月的畫,思緒卻是亂。
一直以來,娟娟埋頭做事,從來沒時間想這事。平日里,那些叔叔伯伯爺爺還有秋英姐也會拿這事打趣她,但都是用了玩笑的口吻,因此她未曾放在心上。但是剛剛,沈懷瑜在說那話時,用那樣意味深長的眼神看她,聲音又低又輕,還帶著笑意,好像春風吹開凍土,終于勾出了土里藏著的青苗,在娟娟心中掀起了波瀾。
云隱村這邊,十五歲就是正兒八經可以定親的年齡了,但是娟娟不想這么早談這事,她還想多在爺爺身邊留幾年(她心里想,最好一輩子留在爺爺身邊)。然而她自己心里清楚,不管她愿不愿意,媒人遲早會登門,爺爺也遲早會將她嫁出去。娟娟憂心忡忡,忍不住想眼前這事、將來那人。云隱村一帶,人們常用“雙眼疊皮”來形容男女模樣好看,這也是娟娟覺得最好看的樣子。要是那人能“雙眼疊皮”就好了,這樣想著,娟娟不由扭過頭,偷偷看了沈懷瑜一眼。沈懷瑜那雙細長深邃的丹鳳眼恰在此時向她投過來。
娟娟心里一條,慌忙轉過頭去,心道:沈大哥的眼睛好看是好看,就是不笑的時候有些冷,看著不太好相處。雙眼皮大眼睛的,看著就和睦,要是能和他一起照顧爺爺,一家人在一起樂呵呵,嫁人也是不錯。想著想著,又紅了臉,連忙伸手在臉上拍了打。
她這副小女子情態,沈懷瑜看的分明,覺得好笑又可愛。一縷光線從樹葉的間隙里射下來,打在少女紅撲撲的臉蛋上,沈懷瑜瞇起眼,看著碎花樹蔭里湊在一處的一大一小兩個女子,深邃的眸子里明光流轉,幽深得像一眼望不透的泉。
快到晌午的時候,樊茂才從后院里出來了,耷拉著兩只沾滿血的手,徑直走到墻角,隨手在地上抓了一把沙子,老馬從灶間里提了一桶水出來,用瓢舀了水,給樊茂才沖洗。樊茂才和著沙子,將手上的血腥搓干凈了。臨走的時候,老馬給樊茂才和娟娟各塞了幾包用荷葉包著的牛肉。想著天氣熱,老馬家這些肉也不太好存放,二人也就接著了。因樊茂才是獵人,時常給娟娟家送些野物肉食,望江城里的王德民大叔也時不時帶些豬肉給白家,所以娟娟家倒是不缺肉吃。然而,牛是大牲口,除非意外死亡,否則輕易不會宰殺吃肉,因此,牛肉在農家十分珍貴。得了馬大叔給的兩大塊牛肉,娟娟十分開心,腦子里已經盤算開了:一會兒回去了,把牛肉處理了就在鍋里燉上,晚上好好做一頓給爺爺和沈大哥補身子。她心中高興,走起路來腳步輕松,蹦蹦跳跳地跟小女孩似的,早把剛才的事情忘到一邊。沈懷瑜不由在心中發笑:這丫頭,分明還是個沒開竅的!一行人走去了,月月依依不舍地站在門口,將沈懷瑜張望了好久。
樊茂才:“老馬說要把牛肉鹵起來,篝火會上讓大伙都嘗嘗呢。”
“太好了!”娟娟樂得直拍巴掌!仰臉去看身邊的沈懷瑜,但見他微微地低著頭,似乎在想事情,臉上看不出表情。娟娟想逗沈懷瑜開心,便講起篝火會的事情來,
“每年這個時候,等活都做完了,大家就會辦一次篝火會。天陽還沒落山呢,打谷場中央已經燃起幾堆篝火了,家家戶戶都做了好吃的帶過去,圍著篝火擺一大圈。男人們喝酒劃拳,女人們拉家常,小孩子跑老跑去地玩。還有人唱戲、跳舞、說故事,可熱鬧了!我最喜歡聽大家說話了,這樣那樣的話,都那么有趣,總也聽不夠。去年……”
余光里,少女興奮得臉頰緋紅。沈懷瑜覺得她講得這樣賣力,自己再不做些表示,便有些過意不去了,遂將目光盯在她的鼻尖上,做出一副認真傾聽的模樣。少女的鼻翼上漸漸生出一層晶瑩剔透的細小汗珠,更襯得少女肌膚瑩潤、色若桃花。沈懷瑜心里突地一跳,連忙斂了目光。
娟娟沒有察覺到沈懷瑜的異樣,仍然滔滔不絕地講著,時不時地抬起頭來,望著沈懷瑜發問、打趣,卻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瞧見她的沈大哥漸漸冷了臉色。娟娟心道,是不是自己太聒噪了,沈大哥不高興了?趕緊住了口。
樊茂才岔到秋英家送牛肉去了,沈懷瑜與娟娟往家走。路過小江家門口,瞧見小江正好從堂屋里出來。娟娟長聲喚道:“小江哥哥!”
小江見到娟娟心中一喜,又瞥了一眼娟娟身邊的沈懷瑜,眼神暗下去,要說的話壓下來,郁悶道:“我還得給我爹打酒去,先走了。”匆匆出門,從娟娟身邊走過去了。
娟娟扭頭喊了他一聲,小江慌慌地跑起來了。娟娟不解道:“小江哥哥怎么了?我話還沒說呢。”
沈懷瑜徑直往白家走,頭也不回,道:“興許怕去的晚了,酒賣光了吧。”
娟娟往江家院子里瞄了一眼,只見院子里靜悄悄的,堂屋飯桌旁也空空的沒個人。
“不回家了?”沈懷瑜停了步子,轉身望著娟娟,問道。
“奧。”
娟娟回過神,提步趕上來。沈懷瑜轉了身子繼續走,聽著身后的腳步聲,輕輕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