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在咕噥什么呢?”娟娟嘀咕道,驚訝地發現那人居然笑了,裂著破爛的嘴角,笑得很難看;然后那人又陡然緊鎖眉頭,牙齒緊緊地咬著嘴唇,看樣子痛苦到了極點。
“哎,哎,再咬嘴唇就別要啦!”娟娟看得發急,四下里瞅瞅沒看到趁手的工具,一低頭看見了手里的抹布,狠狠心,在水中漿洗了兩把,費了好大力氣塞入那人口中。
夢里的沈懷瑜被這一塞塞得心情頓時郁悶起來,月下少女的美好景象霎時碎成無數碎片。他驚慌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些碎片,卻發現不知什么時候出現的另一個自己,正春風面滿地抬起腳、準備跨過一條暗紫色的門檻;他對著那個他大喊“不要”,可是他發不出聲音、也沒有氣息,什么都沒有,只有那人一只流云靴蓋章定論似的在門檻里面的地面上中氣十足的一印——他的心隨之一哀,腦中轟地一聲,心道:完了,什么都完了!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仿佛陌生人的自己滿面春風地與少陵和龐嘉禾寒暄,旁邊安安靜靜地坐著龐佳期,下巴尖尖的,一張臉白皙飽滿像荷花瓣似的,含羞帶笑地偷偷看他。不,不要——趕緊走——趕緊走——一刻也不要多待,趕緊離開這里——他發狂地朝那個陌生的自己咆哮,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微笑著與那少女點了點頭,絲毫未有大難臨頭的預感。不——他大吼一聲——凝兒哭得紅腫的淚眼,恩師失望的眼神,昔日好友不敢置信的表情,無數的嘲諷、唾罵,還有房梁上懸著的白衣女子龐佳期……無數根鋼針齊齊扎入他的腦仁。他的腦袋要炸開,他的耳朵響到不能再響——嗡嗡嗡嗡隆隆隆隆——
“啊——不——”沈懷瑜大叫著騰地從床上坐起。
小狐貍唧唧尖叫著跳到主人面前豎起了尾巴。娟娟嚇得一哆嗦,手中的布團掉在地上,人立刻彈開到幾步之外,咻地一下從懷中摸出剪刀,
“我警告你啊,你別亂來,不然我可不客氣了!”
沈懷瑜還在夢境的恐懼里,渾身顫抖,耳中嗡嗡地聽不清。他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望了一眼,空洞洞的目光捕捉到一個人形,他身上一顫,慌忙將自己抱緊,縮成一團。
娟娟發現了他的異樣,問道:“喂,你怎么了?”說著壯起膽子往前走了一步。床上那人突然捧著臉痛苦地呻吟起來。娟娟嚇呆了,立在那里不敢近前,只能重復問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后怕、無力、悔恨、悲哀……說不清的種種思緒雜陳一處,變成切膚剔骨也難以消除的痛折磨著沈懷瑜,叫他心痛極、身累極,身子一軟,仰面癱在床上。沈懷瑜無力地閉上雙眼,滾燙的淚水順著眼角淌出來。
娟娟見那人并未有進一步動作,松了一口氣。看看手中剪刀,想起之前的計劃。心中暗罵自己沉不住心。握了剪刀,朝床上那人道:“你現在人可在我們村吶,我開口一吆喝就能叫來好多人。你可不要亂來。”
聽到“云隱村”三個字,沈懷瑜稍稍清醒了些。是了,他早已被那兩個羈押使帶到了離京城很遠很遠的地方,此生怕是難再回去了。他記起了大槐樹旁那塊青石碑,上面就刻著“云隱村”三個字。他只記得自己抬頭看了看太陽,然后白花花的日光帶著說不盡的惡毒刺入他的眼睛、腦中,然后他眼前一黑,接下來發生了什么便不知道了。沈懷瑜目光逐漸清晰,看到上方的屋頂和房梁,然后他在枕上轉臉,看到床前幾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少女,因為逆光的原因,看不清少女的臉。但是,她手中舉著一把剪刀,神色緊張地望著自己。沈懷瑜心中一痛,心道難道自己昏迷的時候對著女子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對自己的厭惡之情更甚,翻身向里,只愿自己就此死去!
娟娟見那人轉臉看向自己,正準備著再說幾句狠話嚇嚇他,沒想到那人翻過身去,再沒動靜了。娟娟將剪刀收入懷中,有些為難。
“你臉上身上太臟了。我就趁著你,在你剛剛昏迷的時候,打了點水給你擦擦干凈。還沒擦完,你看——”
“不擦干凈你可能會生病的。”
沈懷瑜聽到了腳步聲,立刻厲聲阻止道:“我是一個罪大惡極之人,姑娘莫再靠近!”
娟娟嚇得一哆嗦,連忙道:“我,我端水盆。”
一把抄了水盆趕緊跑出去,等站在院子里了,胸腔里撲通撲通狂跳,腳步都有些打飄了。她懵懵懂懂地潑了臟水,洗了手,到堂屋叮囑爺爺少喝酒。走出堂屋,腳步猶疑不知該去哪兒,忽地靈光一轉,一下子回過神來,連忙快步走到灶間,在大鍋里添了滿滿一鍋水,坐在灶前燒起水來。人已經在她家了,總不能真的仍在那兒不管。若他肯洗就算了;若他不肯,也不能由著他。畢竟真病起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她對適才那人醒來時自己的表現很不滿意。明明就計劃好的,先禮后兵。結果上來就亮剪刀,也太沉不住氣了。況且,人家不但沒怎么著,還很是斯文有禮,自己這樣算怎么著?白娟娟呀白娟娟,用爺爺的話說,你還太嫩了點!娟娟一邊添柴,一邊專注于自我反思。灶膛的火光映著少女微微有些黑的一張鵝蛋臉,帶了汗意的肌膚光潔細膩,好像涂了蜜打了蠟似的。娟娟的心思和灶膛里的柴火似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炸響著,一刻不停。
她在想他可能遇到的事情,可是她只是一個偏遠山村的少女,到現在都沒出過望江城,還不到十六歲,她能想到什么呢?她想象不出,但是看著他那樣痛苦,她心里不好受——她從未見過向他那樣痛苦的年輕人。她見過的人統共就那么點,大家平時也都正常地過日子,吵吵架、拌拌嘴,偶爾哭一哭。就是宋福生那家伙吧,三天兩頭地冒出來干點壞事,經常喝醉了酒又哭又笑的,也沒像他那樣子。
他究竟經歷了什么呢?劉大哥說他犯了那樣的事,好端端的一個人為何要做那樣的糊涂事?娟娟想不出,也就不讓自己想了;她有一個自己都不知道的優點,當她感覺自己沒有辦法把一件事情想清楚的時候,她就不讓自己再糾結了,雖然她的腦子很多時候會不受她的控制,還要想,但是她會想辦法讓自己不想,漸漸地也就不想了,漸漸地變得開心,因為有這樣的習慣,她看上去從來都是明媚溫暖的,就像一枚春天的小太陽。
待看到白淼淼的水汽開始從鍋蓋縫子里冒出來的時候,娟娟將露在灶口外頭的柴火全都推進去,然后拍了拍手站起身來向外走——到底還是放不下那人。
白老爺子看到門外孫女匆匆來回的身影,湊在李寶糧耳邊道:“寶糧,你看你弄個人來把我孫女忙得,啊呀呀!”
李寶糧:“我自罰一杯,自罰一杯!”
樊茂才:“寶糧,你怎么知道這人沒問題?”
李寶糧:“我你還不相信?時機到了再跟你細說。”
郭阿明嗤笑道:“怎么還弄得神神秘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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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灰心小小怪2Lv 3 時間:2019-06-04 14:34:20
娟娟站在雜物間門外,輕輕喚了聲“喂”,隔了一會兒,不見回答,便又喚了兩聲,再隔一會兒,仍然沒有動靜。娟娟放心不下,推開門,輕輕走進去,一邊走,一邊輕聲喚,
“喂,你還醒著么?”
沒有回答。
娟娟慢騰騰地靠上前,瞧見那人仰面躺著,雙目緊閉,這會兒嘴唇腫得老高,原本蠟黃的一張臉泛著潮紅,身體不斷顫動。
娟娟伸手在那人額前一探,驚呼一聲:”怎么這么燙!“伸手覆在自己額上,兩相比較,知道那人的確病了,心中發急,連忙拔腿跑去堂屋找白老爺子。
”爺爺,那人發火了!您快去看看吧。“
白老爺子臉上喝得紅騰騰的,正跟李寶糧聊在興頭上,見孫女這么冒冒失失地闖進來,將眼睛一瞪,隨即頑皮一笑,道:”我又不是端木那個老家伙,你喊我有什么用吶!“
”爺爺~“
”過來給你李大叔、樊大叔把酒滿上。“
李寶糧已經將空酒杯舉起來了,沖娟娟笑嘻嘻道:”白家大侄女放心吧,那家伙命大的很啊,死不了的。“
娟娟嘴嘟得老長,一面給李寶糧倒酒,一面搖頭嘆氣。
娟娟倒完了酒,白老爺子伸手將她推到一邊,湊到李寶糧面前:”寶糧,來來來,再喝再喝,就讓我家這丫頭操心去吧,咱說咱們的。“
幾個大男人喝著酒又吆喝在一處,壓根不把娟娟放在眼里。娟娟嘆了口氣,心道:爺爺總是這樣,每次一喝到興頭上就像換了一個人,看來還得自己想辦法。娟娟放下酒壺,走到院中,思索片刻,走去將墻角的大水缸挪出來,去河里打了幾趟水,可算把大水缸刷干凈了。然后出門,去隔壁找小江,一只腳將邁出大門,就瞧見小江正斜靠在圍墻拐角處,頓時一喜,連忙走去,拖住小江胳膊急匆匆地往家里拉,口中道:
“小江哥哥,我正好要去找你呢!你得給我幫個忙。”
江、白兩家比鄰而居,娟娟和小江年齡相仿,打小玩在一處。娟娟沒有兄弟姐妹陪伴,便將大自己兩歲的小江當哥哥。小江也很照顧她。她和小江,還有其他幾個男孩子,一起去釣魚、爬樹、玩泥巴,在西河里洗澡。夏天的晚上,兩家人都將席子鋪在門前乘涼。大人們聽爺爺講故事,她就和小江還有好朋友花圓月躺在一處看星星。有一天夜里,看到一團火旋轉著從天上飛過去,小江告訴他,那是鬼火,落在哪里哪里就要發火災。第二天一大早,她去打谷場扯麥稈兒,發現原本金燦燦的一座麥稈垛燒得只剩一堆灰,還在冒青煙。娟娟立刻想起昨晚看到的鬼火,嚇得尖叫一聲,撒腿往家跑。當然,現在她知道了,當年燒那垛麥稈的不是那天晚上看到的在天上飛的鬼火團,而是大壞蛋宋福生。年齡漸長,有了男女之別的意識,兩個孩子便不再像從前那樣在一起玩了。
“娟娟,喊我啥事兒呀?”
“到了你就知道了。”
“什么事這么神秘?”
二人進了門。小江朝堂屋里坐著的眾人問了好,娟娟指著大水缸,對小江道:“小江哥,你幫我搬下水缸唄?”
小江一笑,“這有什么難,”一邊說,一邊擼袖子。“搬到哪兒?”
娟娟:“雜物間。”
小江:“好嘞!”說著在水缸前扎下步子,雙手把住缸肚,朝手心里吐了些口水,“嗨”地一聲,水缸應聲而起。山村少年與城里孩子不同,看著細瘦,卻渾身都是力氣。
娟娟在前頭引路,小江抱著大水缸跟在后面,一路來到雜物間。娟娟讓小江將水缸放到房間中央。小江放下水缸,在頭上抹了一把汗,皺眉道:“屋里什么味道,這么臭!”
“人。”
“人?”
“小江哥,你再幫我把床上那人衣服脫了放水缸里唄?”
“咱們倆從小玩到大,還跟我客氣。什么幫不幫的。”小江說著朝床上瞥了一眼,待看到床上躺著的是一個年輕男子,心中訝異,眉頭皺起來了,問道,“這人是誰呀?怎么在你家?”
“李寶糧大叔帶來的人。李大叔看我和爺爺可憐,就把這人送過來給我們當幫手。”
“不行!”小江脫口而出,又覺自己說得太突兀,連忙解釋道,“你家就你和你爺爺兩個人,一個是女的,一個是老人,怎么能讓這種來路不明的人在你家?”
娟娟笑道:“就因為我家只有我和爺爺兩個人,爺爺年紀太大了,這才需要幫手呀!”
“有什么活可以找我呀,反正我家就在你家旁邊。”
“你家地那么多,還有這樣那樣的牲口要養,哪有時間呀?小江哥哥,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放心吧,不會有事的。你家就在旁邊,真有什么事,我不會喊你么?快點過來啦。這人燒得厲害,再拖一會兒,燒成傻子啦,活也干不成了。”
“這人還不知道是是什么人呢?你怎么就放心!哎,娟娟啊,你也是心大!”
“小江哥哥,沒事噠。對了,他脖子上受了傷,血把衣服粘到了肉上了。一會兒你給他脫衣的時候小心一些啊。剪刀給你,實在不行就把衣服剪掉。我去灶房把熱水拎過來。”剛才用來防身的剪刀一直揣在懷中,沒想到發揮了這樣的作用。
小江看著床上躺著的人,心中有些不舒服。他與娟娟兩個這么多年的情分,讓他處理一個外人,還要用“幫”這樣的字眼。小江走近床邊,一股酸臭難聞的味道幽幽地自那人身上傳來,小江連忙閉了氣,嫌棄道:“怎么這么臭,掉屎坑子里啦?”
小江將頭扭到一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轉向那人時口鼻一閉,硬著頭皮去剝沈懷瑜衣服。沈懷瑜脖子那處衣服和血肉黏得緊,小江稍稍一用力,想把衣服拽下來,結果衣服底下傷口裂開,衣料上忽地滲出殷紅血跡來,嚇得小江不敢再扯,趕緊用剪子把那處的布剪下來。他強忍著胃里翻騰,三下五除二將沈懷瑜剝了個精光,站在床前打量起來。瘦。肋骨一根一根的,田壟似的條條隆起。這人臉那么黑,身上皮膚居然這樣白,比他們一處洗澡的男的都要白。不由“哼”了一聲,心道,男子漢大丈夫,白有什么好,女里女氣的,更二娘們兒似的。不過這人身量倒是真高大。小江試著想象他不這么瘦的樣子:個子比他高,肩膀比他寬。心里又有些惱了,嘀咕道:高有什么用,干活的時候還不是一樣要彎腰!門外傳來娟娟問詢的聲音,小江臉一下子全紅了,不敢再看,手忙腳亂地捯飭起來。
“小江哥,你好了么?”
“快了快了。你先別進來。”
也不管什么臭不臭了,一把抄起沈懷瑜,轉身快走幾步,將人投進水缸里。沈懷瑜頭磕在缸沿上,咚地一聲。小江對昏迷中的沈懷瑜說了聲“抱歉”,朝門外道:“好了,你莫進來,水放門口,我出去提。”
娟娟:“行。”
門吱呀一聲開了,露出里面那人白色背部。娟娟立馬捂上眼睛,背過身去,羞臊道:“小江哥,煩你把水倒進缸里。還有這藥材,都倒進去。進去帶上門。”
小江接過娟娟遞來的灰色布袋,另一只手提起水桶,轉身進屋,用腳把門關上了。走去大水缸邊,嘩啦一聲,水全倒進缸中,然后打開布袋,將袋子倒空,有三家草、鵝不食、防風草、薄荷、野菊花、蒲公英等等,都是些散熱祛毒的草藥。他用手在水中攪了攪,將草藥攪拌得均勻了,拎著桶走出來,隨手關好門。
娟娟仍然背著身子。小江繞到她面前,問:“熱水在灶間?”
娟娟睜開眼睛,點頭應道:“嗯。小江哥你等等,我再去提。”
小江提著桶,徑直往灶間走。“我來吧。你一個女孩子家的,力氣太小了。”
娟娟不服氣:“誰說我力氣小了?小時候掰手腕,你可輸給我好多次呢!”
小江咧嘴一笑:“那是我讓著你。”
娟娟上前一步,想把桶搶過來,小江往旁邊一閃,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你這個小丫頭,又來這一套,可騙不了我。”提著桶飛快走起來,“有男孩子在,怎么會讓女孩子做這些。”
娟娟追著小江,從堂屋門前一閃而過。堂屋里,樊茂嘿嘿笑道:“江家那小子不簡單吶!”
如此往返。六桶水倒進缸中,剛好沒過沈懷瑜的胸口。水面飄著厚厚一層草藥。
“小江哥,再煩你給他搓搓吧。他身上臟的厲害,不搓灰垢怕是不能掉。”
“沒問題。”小江一口應承下來。
小江口上答得干脆,轉身看著缸中男子,卻有些怵頭。男子之間相互搓操本沒什么。和大狗子他們出去洗澡,相互搓;在家里老爹大哥要洗澡,也會讓他搓背。但是眼前這人——一個陌生人、一個出現在娟娟家的陌生的年輕男子——讓他覺得十分別扭。直覺上他不想給這人洗,可是難道要讓白老爺子來、讓娟娟來?那是萬萬不能的。小江一咬牙,就當自己在給老娘搓紅薯!
熱水蒸得那人身上臭氣烏突突地往鼻子里鉆,小江慶幸自己沒吃飽,不然晌飯非得給熏出來不可。他扯著身子,揮著帕子,在那人身上一通大力抹搓,手底下,灰垢一條條的,像大蚯蚓似,撲朔朔地往水里掉。小江肚子里一陣陣地犯惡心。
也不知搓了多久,小江感到胳膊酸痛,睜眼一瞧,水缸里,那人身上通紅一片,跟剝了皮似的。小江拉開門走出去,道:“那人身上太臟了,一缸水都快成醬油了。還得再弄些好水給他沖一沖。”
娟娟忙道:“剛才我又燒了,小江哥哥等一下,我這就去弄。”
小江:“我來。”
娟娟連連擺手道:“你留在屋里看著他。”
小江目送著娟娟帶著小灰狐貍進了灶間。他將沈懷瑜撈出來擦干放到床上躺著。大水缸空的時候就很沉,裝滿水更是沉重。他一個人搬不動,到堂屋喊劉大福過來幫忙。兩人合力將缸抬到門外,把臟水潑在了門外的路溝子里。小江問劉大福沈懷瑜犯了什么罪,劉大福只說大官們的事情他也不清楚。
小江:“那個人這么年輕就是大官了?比城主還大么?”
劉大福想了想,搖頭道:“不知道,應該比城主大吧。”
小江心中沮喪,不過立刻就恢復過來了,不服氣地想:比城主大又怎么了?還不是被流放到我們這邊來了!
劉大福和小江把缸抬進屋,讓小江進屋一起喝酒,小江說還要給那人沖洗。小江在床前凳子上落了座,目光又忍不住在那人身上打量。看他一副瘦骨嶙峋的樣子,加上身上各處慘兮兮的傷口,覺得他很可憐,可是一想到這人日后要在白家住下來,心中又有些膈應,兩種矛盾的念頭在腦子里打架,弄得他很郁悶。他看著礙眼,索性起身走出去,瞧見娟娟提著一桶水搖搖晃晃地過來了,連忙迎上去,將水接在手中。一連提了四桶熱水,摻了兩桶涼水,然后將沈懷瑜重新投進缸里。沈懷瑜已完全昏了,跟個石雕似的,任人搬來搬去毫無知覺,倒也省了不少麻煩。
又等了大約兩刻鐘,小江將沈懷瑜洗干凈,走出來,對門口倚墻等著的娟娟道:“這下可算洗干凈了。之前的衣服又臟又破,穿不得了,我回家去找身我大哥的衣服給他穿。”
娟娟搖著小江衣袖撒嬌道:“還是小江哥考慮周到。”
這樣親昵的動作,娟娟已經很久沒有對他做了。小江心里生出甜蜜,霎時將因沈懷瑜的到來產生的不快拋在腦后,漏齒一笑,像小時候二人在一處玩時那樣,在娟娟額頭上輕輕一敲,道:“那是,我可是你的小江哥哥!”
二人有說有笑地朝門口走,堂屋里白老爺子大著舌頭招呼道:“小江啊,不進來陪你叔叔伯伯們喝一氣啊?”
小江:“白爺爺,你們喝吧,我家去一趟。各位叔叔伯伯吃好喝好啊。”
小江從柜子里翻出一團舊衣服,抱著往外走。小江娘見了,問道:“你拿你大哥衣服做什么?”
小江:“李寶糧大叔將新來的犯人擱娟娟家了。我看那人一身衣服又臟又破的不能再穿,想著家里有大哥的舊衣服,先拿一套給他穿。”
小江娘點點頭:“快去吧。飯在鍋里熱著,一會兒趕緊回來吃。”
小江一邊向外走一邊道:“知道了,娘。”
看著自家兒子急吼吼的樣子,小江娘搖頭一笑,心道:這孩子,遇到娟娟家的事比自己家做起來還賣力。轉念一想,泛起嘀咕來:“李寶糧一向是個有分寸的,這次怎么把個犯人弄白家了?還是個男人。”思索了一陣子,心里影影綽綽的有了答案。雖說她家與白家是東西鄰居,可以時常幫襯著,可到底不能時時照應,眼看著秋收將至,他家那十多畝地尚且忙不過來,想幫白家也是有心無力了。這白家,沒有一個壯勞力還真不行。
小江回家找衣服的空擋,娟娟返回雜物間。那人沒穿衣服,她也不敢貿然進去。倚著雜物間外墻,等小江來。聽到里頭哐啷一聲,娟娟心中一緊,下意識地推門而入。
“怎么了?”
她抬眼望去,原本安在床前的團凳滾在房中央,床上空無人影。
“哎?人呢!喂!”娟娟一面喚,一面急忙往房間走,一時間忘了害羞、害怕,唯有那人不見了的焦急。
“你別過來。”
大水缸后傳出虛弱渙散的男子聲音。娟娟心中焦急,只顧尋人,一探頭,瞧見沈懷瑜裸著身子縮在水缸后,嚇得“呀”地叫出聲,閉眼捂臉,轉過跑出去。
“娟娟,出什么事了!”
小江將到大門口,聽見雜物間傳來娟娟的驚呼聲,心中一緊,立刻飛奔而來。見娟娟從屋里跑出來了,立刻緊張起來,道:“娟娟,怎么了?”
屋里,小灰還在“唧唧唧唧”地不停尖叫。
劉大福也從堂屋里跑來了,問道:“白家侄女,發生什么事了?”
娟娟連連擺手:“沒事沒事。我剛才踩到一灘水,差點滑倒了,這就叫了一聲。”
劉大福將信將疑,被娟娟推著后背送去堂屋喝酒了。
小江進了雜物間。
小灰狐貍正蹲伏在大水缸那兒,豎著一身毛發,緊張兮兮地沖大水缸后面齜牙咧嘴地叫。小江喊了一聲“小灰”,小灰狐貍扭頭看了他一眼,轉身竄出去了。小江走到大水缸那兒,一眼瞧見了地上的沈懷瑜,不由怒火上頭,厲聲斥道:“你這流氓,不好好在床上躺著,躲在這里鬧什么歪心思?”
娟娟從門外走進來,連忙道:“小江哥哥,真不怪他,真是我自己跑進來的。”
小江氣憤道:“你用不著替他說話,這人原本就不是好人,指不定有什么壞心思呢!”
沈懷瑜屈膝將自己抱成一團,腦中嚶嚶嗡嗡的,心中已然將自己恨透了。原來他剛才發了夢,又夢見龐佳期懸梁的一幕,瞬間被嚇醒。一醒便看到自己赤裸的肉體,心中厭惡到了極點,眼前浮現出龐佳期掛在梁頭的樣子,羞恥感頓時如洪水滅頂,他理智盡喪,恨不得立刻死去,一眼瞧見南墻。身上頓時生出一股氣力,騰地一下從床上翻身下來,撞倒了凳子,伸了頭直奔南墻而去。眼看著就要到奔到南墻邊,突然腳底打滑,哧溜一下,摔在地上。目光落在水缸邊的那灘水上。還未來得及厭棄自己的無用,便聽到外面傳來那個少女的聲音。沈懷瑜連忙爬起來,躲在水缸背后。少女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不得不出言阻止,沒想到還是被她看到自己了。沈懷瑜的身體抖得跟打擺子似的,同時盡力收縮軀體,仿佛這樣就可以讓他這個罪大惡極的人從世上消失。
“小江哥哥,別生氣了,真是我的錯。你趕緊讓他穿衣服吧,再著涼,這澡也白泡了。”
小江心中怒氣未消,但是娟娟這么說,他也不好再發作。再看那人一身狼狽的模樣,嘆了一口氣,也不忍心再苛責。小江將自己的手遞到那人面前,口中道:“看在娟娟的面子上,就不跟你計較了。下次讓我撞見你欺負娟娟,我可不會放過你。”
等了一會兒,不見那人反應,索性彎腰拉著沈懷瑜的胳膊將他拖起來,架著往床邊走。沈懷瑜像只木偶似的任他拉著架著,剛走到床邊,忽然一把掙開小江的手,長臂一展,一把抓過草氈子,整個人嗖地一下滾到草氈子下面,將自己過了個嚴嚴實實。這個場面發生得又快又滑稽,小江怔了一怔,好氣又好笑,幾步走過去,將衣服丟在床頭,小聲威脅道:“我警告你啊,我家就在旁邊!你給我老實點,不然我對你不客氣。”
只見草衫上凸起的人形不住抖索,也不知道他有沒有上心聽他說話。小江覺得自己好像對他有點太兇了,別的話不忍心說了,搖了搖頭,道:“你好自為之吧。”
“小江哥哥,你先幫他把衣服穿上吧。”
小江朝草氈子底下的沈懷瑜道:“喂,我給你穿衣服了啊!”伸手去揭草衫,一下沒揭開,手上加把勁,又拉了一次,還是沒揭開。小江哭笑不得,道:“大兄弟,你總不能一直哧溜精光的吧!這里還有女孩子,好歹穿件衣服啊!”
草衫底下的人好歹出聲了:“我自己來。”
小江扭頭朝外:“他說要自己穿。”
小江從雜物間里走出來,瞧見娟娟站在門前,神情沮喪,絞盡腦汁,想了幾句安慰的話,說給娟娟聽。娟娟撲哧一笑,道:“我還好啦,倒是小江哥哥你,折騰來折騰去的。他病糊涂了,你別跟他一般見識啊。”
小江:“不會不會。我聽郭大叔說他犯的事很不好,我擔心他會害你和白爺爺。”
娟娟:“他那么大一個人,哪有那么傻啦,人生地不熟的,敢在咱們地盤上干壞事!放心啦!小江哥哥。忙活好久了,到堂屋里和我爺爺他們一起吃點東西吧。”
小江見娟娟像往常那樣笑得眉眼彎彎,忍住想說的話,轉口道:“我娘給我留飯了,還在鍋里熱著,我回去吃。有事再叫我。一定叫我啊。”
娟娟:“知道啦!”
娟娟笑顏嘻嘻地送小江出了門。不遠處的農田里,三兩村民戴著斗笠在太陽地里薅草,稻子已經泛黃了。娟娟站在大門口望了一會兒,臉上一時凝重、一時放松;走去堂屋,看到爺爺他們醉熏熏地在那里東拉西扯,根本插不上話;從堂屋里出來,一抬頭,注意到太陽已下到西邊半天了,再有一會兒該落山了。太陽落山明早還能再升起,白天過去了還能再來第二個白天,可是性命,丟了就是丟了,一點回旋的余地都沒有。因為白老爺子的原因,娟娟對死亡充滿恐懼。現在突然來了一個大活人、還是個年紀輕輕的男子漢,居然也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別人想活但是老天又不給機會,他卻——娟娟又生氣又頭疼,又有些恨鐵不成鋼:為什么不想活呢!年紀輕輕的,為什么不能好好活!
娟娟突然跑起來,驚得圍在腳邊的母雞們七零八落地飛到一邊。娟娟跑到雜物間,平復了狂跳不已的一顆心,在門上瞧了瞧,問道:“我能進去么?”
等了許久,無人應答;過了一陣子,又問了一遍,仍然不見回答,心想那人或許睡著了。娟娟瞇細了眼,趴在門縫上,飛快地朝里面瞄了一眼,撫著撲通亂跳的胸口,稍稍放了心;不過,還是不敢大意,五指蒙著眼睛,轉過身來,拉開一條指縫,向前方張望:床上那人已經穿好衣服了。娟娟松了一口氣,推門走進去。她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發現他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衣服胡亂穿著,胸口的布料揉作一團。
白老爺子在意儀態,早起穿好了衣服,也會叫娟娟再把衣服上下理一邊。娟娟看不過去,習慣性地伸出手,想幫他理一理。手伸出一半,臉上又紅了,于是一只手在半空中握住、伸開,伸開、握住,幾番下來,人扭過頭去,手浮在他胸口凌亂的地方,飛快地拂了幾次,渾身血液都往臉上涌,直漲得一張臉火燙發木。娟娟再也忍不了,咻地一下飛出門。還未站定,碰上樊茂才從堂屋里走出來。
樊茂才奇怪道:“娟娟你怎么了,臉怎么這么紅?”
娟娟連連擺手:“沒,沒,沒什么,剛在灶間燒火,可能是火烤的吧。”
樊茂才嘟囔了兩句醉話,進了茅房,娟娟怕他出來再問,一溜煙跑進灶間。
李寶糧師徒倆一年難得來一次,大伙兒自然要好好地喝一場。她與小江這邊對沈懷瑜一通收拾耗了不少時間,堂屋里聽聲音還在興頭上。娟娟正坐在灶膛口托腮發呆,樊茂才站在門口探頭,招手道:“大侄女,過來。”
娟娟起身走過去,問道:“樊大叔,啥事啊?”
樊茂才將幾枚銅錢按在娟娟手中,道:“再去打壺酒來。”
娟娟:“還喝吶!天都要黑啦!”
樊茂才:“你李大叔師徒倆下次來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呢,好好招待人家一次嘛!你盡管放心好了,你爺爺有我們替你看著,不會讓他多喝的!”
娟娟嘆了一口氣:“好吧。肉也不能讓他吃太多。”
樊茂才連連點頭:“知道,知道,快去吧。”
娟娟出了門,看到小江手里端著一只碗,蹲在他家門樓下,正朝這邊張望,她一出來,他立刻埋頭扒起飯來。娟娟叫了聲“小江哥”,接著走往前走,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小江連忙站起來,問她做什么。娟娟扭頭答“打酒”,走了幾步,拐進巷子里。小江又扒了一口飯,只覺得口中食物索然無味,跺了跺腳,轉身進了自家門。娟娟垂著頭往北走,腦中思緒紛飛——
那個人以后就要住我家了;那個人以后就要住我家了;那個人以后就要住我家了……看他的樣子,似乎不太好相處!日后怎么跟他相處呢?他的樣子真可憐,不會想不開吧?萬一想不開,尋了死,這可怎么辦?
娟娟越想越離譜,趕緊勸自己往好處想。
自從懂事開始,白老爺子總跟娟娟講一句話:女孩子家的,凡事得往好處想。所以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她就學會了樂觀:當得知自己是爺爺從外面撿回來的,她沒有怨恨親生父母為何丟棄她,而是慶幸自己被爺爺這么好的人撿到了;農活做累了,她不抱怨為何自己要干這么多活,而是告訴自己做完活玩起來更開心。每次遇到不開心的事、挫敗的事,她都往樂觀的那面想,從不輕言放棄。她就像一棵不起眼的小草,即使長在背陰的山溝里,仍然頑強地向上生長,奮力地汲取著漏在她身上的些微陽光。
不會的,不會的,不是還有我、還有爺爺么,怎么會讓他死!
家里多了一個人,以后可有人說話了!說不定還能當我哥哥呢!吆,要是真的,還不得把花圓月那家伙羨慕死!
想到這兒,娟娟心中一陣激動,悶著頭,使勁兒憋著笑,直憋得小臉通紅,終于還是沒忍住,哈哈哈,哈哈哈,自顧自地大笑起來。有人看到,好奇地問她發生了什么好事,娟娟笑著連連擺手,一面笑一面以最快的速度跑起來。她只想趕緊打完酒,趕緊回家去,再去看看那個人。
娟娟勾著背,輕手輕腳地走到床前,看到床上的人呼吸有些沉,頰上氤著一層紅潮。娟娟目光不經意間瞧見他嘴周一圈胡茬,亂蓬蓬的,看著跟個野人似的。
娟娟心中嘀咕:剛剛怎么就忘了讓小江哥給他剪下胡須呢?可是,小江忙活了那么久才剛回去,怎么好意思再叫他過來。
娟娟在腦海中做了一番掙扎,一只手探入懷中,抖索著摸出那把用來防身的剪刀來,先對著那人胡須的位置比劃了幾回,覺得演練得差不多了,走近幾步,俯下身,一點一點將剪刀靠上去。她一面緊張地留意著那人面色,一面屏住呼吸將剪刀貼上那人胡須,大氣也不敢喘,小心翼翼地合上刀刃。刀口相切,發出細細小小的切割聲,清晰綿長,聽得娟娟驚心動魄,連忙去看那人反應。還好人沒醒。娟娟舒了一口氣,接著剪下第二剪,第三剪……得虧她從小練習過憋氣,不然非給憋死不可。剪完最后一剪,娟娟飛奔出去,帶緊張的情緒平復下來,將刀口的毛茬抹干凈,又將剪刀踹回去,重新走進屋。
嘴邊亂草沒了,留下一圈青青胡茬,被胡須掩蓋的皮膚顏色青白,與周圍的粗黑形成鮮明對比。這人沒了胡須,看著好像也沒那么兇了。一張臉因為卸了胡須顯得越發消瘦。娟娟看酸了眼。她原先不想讓劉大福李寶糧將這人帶走,主要是考慮家里缺個壯勞力,而在這一刻,她很慶幸自己當時堅持留下了他。此刻,娟娟的想法很簡單,只想讓他有一碗飯吃、有一張床睡、有一個屋頂可以遮風擋雨,不用再變成眼前這個樣子。
沈懷瑜睡得沉,娟娟也就放了心。去屋里看了一趟,一屋子幾個人說著什么話,正講到最熱鬧的時候,看樣子,一時半會散不了場。娟娟給他們盛好飯,讓大伙兒開始吃飯。然后去雜物間收拾了剪下來的胡須,對小狐貍說:“小灰,你在屋里看著他。”
自己用木盆盛了沈懷瑜換下來的臟衣去,端去東河漿洗。沈懷瑜的衣服實在太臟,灰塵、血跡、汗漬,涂在一處,形成一層黑亮堅硬的灰殼子,每捶一下,黑油油地和著暗紅色血跡的臟水便小溪似的順著青石源源不斷地流進小河里。娟娟手上漿洗捶打,腦中思緒又在亂飛,不斷想象那人可能遇到的種種不幸。將個衣服洗得長吁短嘆、傷心無比,眼圈通紅、鼻子發酸,簡直就是她自己經歷了那一遭。連捶帶打,洗了好長時間,總算還原了衣服本來的灰白色。這時太陽西斜,時間已經不早了。她連忙端了衣服回家。恰好看到劉大福正往外走。
“可巧你回來了,我們沒攔得住白老爺子,讓他喝多了。”
“這個老爺子,肯定是又犯了倔脾氣了!”娟娟心中著急,連忙將盆放在石臺上,快步走進堂屋,濃郁的酒氣撲面而來。桌上盤碗零落,原本對坐兩邊的幾個人都堆到東邊上首,圍在爺爺身邊。李大叔和樊大叔兩個一左一右蹲在爺爺兩邊,王大叔給他揉胳膊,郭大叔在后面給他捶背,老爺子一手拉著樊大叔,一手拉著李大叔,笑得合不攏嘴。
娟娟看得好氣又好笑,裝出一副氣鼓鼓的樣子,走到白老爺子面前,樊茂才和李寶糧連忙起身讓到一邊。娟娟伸手在白老爺子面上一貼,手底下火隆隆地冒熱氣,并著老人家口鼻呼出的濃烈酒氣,喝的真不少。心中真的有些惱了,氣呼呼道:“爺爺,您怎么這樣啊!明明今天早上我們才說好的!”
白老爺子醉眼朦朧地瞧著自家孫女,搖頭晃腦道,“我知道哇!我知道!我沒忘啊!我沒忘!這不今天高興嘛!我今天真高興呀!”說著,哼起小曲來。
娟娟望著自己的爺爺,不由連連苦笑。
李寶糧:“老爺子酒喝大了,咱們把他扶進去休歇吧。”
樊茂才:“大侄女哇,對不住!白老爺子說不讓喝就跟我們急,我們也不敢硬攔。”
娟娟無奈道:“不關你們的事,這個老頭子倔得很,他起意想喝,誰也攔不住的。”
娟娟與劉大福一邊一個,架扶著白老爺子,送去東里間床上。李寶糧一群人各自告辭,臨走之前,李寶糧對娟娟說:“大侄女,那個人就放你家了,你別怕,他人不壞。”
娟娟點點頭,目送著李寶糧師徒跟樊茂才、郭阿明幾個才拐進巷子里,這才轉身關了門。打了一盆水給老爺子擦臉去熱。老爺子口中含混不清地說著什么“老李,就這么定了”、“我信你”之類沒頭沒腦的話。老爺子這一醉,又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時候了。娟娟將老爺子的臉細細擦拭一遍,將老爺子看了一回,又愛又氣,小聲嘟囔道:“下次再這么喝試試?三天都不要再理你了!”
又去雜物間看沈懷瑜。雜物間里靜悄悄的,那人還在沉睡中,呼吸清淺。
娟娟走到院子里,將衣服離開晾起來,寬大的男子衣裳展開在夕陽的紅光里,將一片大大的陰影投在她身上。娟娟瞧著架子上的衣服,心中有些歡喜,又有些擔憂。有李寶糧的話在,娟娟不那么害怕了,進雜物間也就沒有初時緊張,心中生出更多好奇來,忍不住再次去瞧他,發現沈懷瑜臉上紅得更厲害了。
“呀!怎么越發燒起來了!”
當即轉身跑出門,一路下西,跑到村子最西邊,一處花樹掩映的獨立小院落。柴門上掛著一張長木牌,上面寫著一行字:外出云游,有事找白家娟娟。
娟娟掏出鑰匙,開了鎖,推開竹門徑直走進去西里間。房中,三面墻上全是藥柜子,娟娟走到斜對面,拉開一個小抽屜,拿出兩只小葫蘆,然后鎖好門,趕回家。
灶間里,娟娟從一只小葫蘆里倒出一些白色粉末,用水沖開了,攪拌均勻,端去雜物間。先將碗放到一邊,將那人從床上拖起來,一手扶著他的后背不讓他倒下來,一手拾起碗,湊到他嘴邊。待沈懷瑜無意識地緩緩喝盡一碗藥,娟娟提著的一顆心這才稍稍放下來,小心翼翼地將沈懷瑜放回床上。
娟娟在屋子里走了幾步,一狠心一閉眼,伸手揭開那人衣領,心中祈禱著那人千萬別醒,快速拔掉小葫蘆的木塞子,將透明的水灑在那人脖子上的傷口上;給脖子上完藥,再給手脖子、腳脖子上藥,然后用麻布將他手脖子、腳脖子、脖頸子都包住。至此,娟娟才真正松了一口氣,安慰自己道:有這些藥,他很快就能好了。但她知道,好與不好,還要看老天爺的意思。
那人雙目緊閉、眉頭緊皺,睫毛顫顫地,也不知是藥太苦,還是做了什么不太好的夢。面上一副委屈的樣子,身子又瘦又單薄,看著很是可憐。雖然形容狼狽,但是卻并沒有壞人氣,相反倒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溫和之感。
爺爺曾經說過,看人不能只看表象,因為你只看人家做了什么,卻不知道人家為什么那樣做。因此,對于沈懷瑜,她不敢輕下論斷。娟娟將掀在一邊的草衫子拉過來,把沈懷瑜蓋了個嚴嚴實實,連周圍縫隙也掖好。房間低矮,烏突突的很有些悶。娟娟很滿意,輕輕地掩門走出去。
云隱村四面環山,尤其在西邊,云隱山脈層巒疊嶂、高峰林立,太陽落山比別處早許多。這時候,太陽已經下到西山尖尖上了。太陽靠近大山,就像靠近了一幅遼闊無際的巨型冰塊,熱量頓時消減了許多,陽光也不像晌午時分那樣耀眼,溫柔的光線從西邊投進來,院子里悠閑踱步的母雞們突然撲啦啦地一齊朝東邊跑,喉嚨里發出“咕咕咕”的聲音——小灰狐貍又在追母雞玩了。娟娟端著一盆食從灶間里出來,口中“嗤嗤”地發出驅趕的聲音,走到西邊的空地上。她先將追母雞的小灰狐貍數落一頓,然后用小葫蘆瓢舀出半瓢雞食,遠遠地潑灑在墻根上,母雞們立刻撇下娟娟,撲閃著翅膀撒腿跑過去,哆哆哆哆地吃起來。
母雞在一邊啄食,娟娟自去堂屋打掃。伴隨著西里間爺爺有節奏的呼嚕聲,娟娟擦凈桌子,掃完了地,然后端了一盆子碗筷碟盤,到西河邊清洗。上游不遠處,一個結實的中年婦人正蹲在水邊洗菜,一個扎雙辮的小女孩子正朝水里丟石子玩,是花圓月的母親花嬸和花圓月最小的妹妹花秋月。小丫頭脆生生地叫了娟娟一聲“姐姐”,跑過來跟小灰狐貍玩。娟娟和花嬸隔著一段距離聊起天來。花嬸子十分熱切地向娟娟詢問了沈懷瑜的情況,可惜啊,除了知道他是京城人,其他的事情娟娟也不知道,所以大致算是一問三不知吧。
花嬸一臉擔憂,道:“娟娟,你別怪嬸子多嘴啊!他來歷不明,你可不能一上來就傻乎乎地跟他掏心掏肺呀。”
娟娟認真地點點頭。
花嬸率先洗完菜,帶著花秋月回家去了。
嘩嘩的流水聲中,碗筷碰撞在一處,發出清脆的琳瑯之聲。洗完了碗筷杯碟,娟娟將一堆全裝進籃子里,挎著回家了。然后在灶間生火燒水,爺爺喝醉之后中途總會醒來,小孩子似的懵懵懂懂地要水喝。娟娟坐在灶膛前,膝蓋上臥著小灰狐貍,這會兒小家伙已經睡醒了,兩只細長的小眼睛亮閃閃的,正和她的小主人一起,靜靜地看著灶膛里的火,天再黑一些,它就要去田里、山里打獵啦。火勢熱烈,將柴火燒得噼啪炸響,在少女和小狐貍的瞳仁中映出了四團鮮活的光亮。娟娟有節奏地輕輕順著小狐貍的皮毛,看著灶膛想事情——這是她最喜歡做的事情了,這種時候也是她最喜歡的時候。每當她感覺到孤單,她就跑到灶間里燒火,燒飯燒水都行,總之能做在灶坑前看火就行,灶膛里的火熊熊燃燒,熱氣酥麻麻地炙烤著她的臉,讓她感到溫暖、感到慰藉,想不明白的事情,要么忽然往了,要么慢慢想明白了。
水燒開了,盛了一罐子,端到堂屋里,擱在飯桌上。
娟娟在屋子里茫然地瞧了一圈,想起還有活要做,輕手輕腳地進了白老爺子房間。因為怕潮濕生蟲,雜糧、豆子之類的東西都堆在角落里的一只長木架子上。娟娟走到木架子那兒,悉悉索索地翻出來去年新收的蕓豆,拿到院子里,坐在小梨樹下剝起來——這年開春的時候她就打算好了,等秋稻收完了,要在菜園邊上安一圻蕓豆角。雖然拿出來曬過幾次,到底天氣太潮了,好多豆角生了蟲子。
夕陽的余暉涂在娟娟臉上,黑色的蝙蝠在她頭頂交錯飛去。娟娟剝了一會兒豆子,心中思緒重重,不由停了手,抬頭看看西屋、再看看東屋,手里捏著剝了一半的豆莢子發呆。不久。
天色暗下來了,她提著籃子進了屋。先去東屋看了爺爺,然后去西屋看了沈懷瑜。出來時天空已經是深藍色了,追滿了星星。娟娟就這暗淡的天光,摸黑在自己房間睡下了。將要睡著的時候,南邊的稻田里開始響起蛙聲。夜晚徹底征服了大山。西里間,娟娟帶著無限愁思逐漸沉入了夢鄉;雜物間,沈懷瑜仍然在昏睡,皺個眉頭,似乎陷入了一個永也醒不來噩夢;東里間,白老爺子短暫地醒了酒,慢吞吞地下了床,走到堂屋里倒水喝,輕輕地拉開堂屋門,端著一碗水在門檻上坐下來。小灰狐貍像只小精靈似的從院子中央飛快跑過去,閃電似的越過墻頭。白老爺子緩緩地飲了一口水,仰頭瞧那輪天上明月,心里又擔憂,又歡喜,到最后,緩緩長長地嘆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