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滄海看了看營帳的環境,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要揶揄殷英一場,笑著說:
“我自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殷英自然知道營帳長什么樣,心里更是很清楚段滄海的意思。
“瞧你說的,我這里到處都亂哄哄,像是狗窩還差不多,哪里稱得上是什么三寶殿。”
段滄海卻并不嫌棄,在殷英狗窩似的床上正襟危坐,裝模作樣地說道:
“小殷啊,我們北營和東營,在天子腳下負責安保,除了要有身手、得機靈,還得有文化內涵,算了,我不跟你扯這些,我也挺忙的。”
在段滄海一本正經地抖了個機靈后,殷英見他確實是要說正事,也站直了腰聽段滄海要說什么。
“是明日當值的事情,挺重要的,我還要去別的什長那兒,就只說一遍,你要好好聽。”
“屬下遵都尉命。”
殷英聽出段滄海語意中的嚴肅,也自覺地更改了對他的稱呼和自稱,現在這可就是正兒八經的傳令了。
“明日是五月初五,端陽日,你們小隊的十人,需要在重光殿前執勤。切記,要十二分用心,殿前殿后,不能讓任何人走動。”
重光殿位于皇城的正中間偏南,取自“辰晷重光,協風應律”,有些玄奇色彩,主要是讓皇帝焚香沐浴、領悟天地之氣和星辰之象、溝通天人的地方。
“都尉,平日里當值也就是擋住閑雜、防范宵小,若有要是傳來則即刻向圣上稟報,怎么明日的執勤如此非同一般,難道就因為過端午節?”
在殷英認知里,端陽日的各種慶祝活動都存在于皇城外,與他們并沒有什么關系,至于去年的端陽,他腦子里也沒有類似的執勤印象,似乎是輪休了?
“這一點你就有所不知了,按欽天監的大人所說——五月初五端陽日,陽氣極盛,從星象上來看,東方蒼龍升至中天正南,七宿中最核心的心宿高懸于天,帶起極旺的龍氣,正合《易》中所言‘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當今圣上要在重光殿齋戒一整日,向蒼龍七宿禱告,好好地沾一沾這星象的圣人龍氣,以保我鄭國山河永輝。”
段滄海像說貫口一般,氣都不換、一口吐出這一長串不帶歇的話語,殷英聽不懂這么高深的玄學和天文學術語,但是覺得這些名詞都非常的厲害。
“敢問都尉……‘心宿高懸’是何意,‘蒼龍七宿’又是指何物,至于那‘飛龍在天,利見大人’可是哪家門派的獨門秘技?”
段滄海聽了殷英提出的問題也是一愣,心想這傻小子連書都沒有讀過幾本,扁擔倒了不知道是個一,跟他講這些干什么。
“呃……我也解釋不來,都是欽天監大人所說的,反正就是陛下要齋戒一日、禱告上天、領悟天人啟示,不能受一點點的打擾。”
殷英好似是懂了一點,略帶遲疑地點了點頭,那邊段滄海見他已經領會精神,便急匆匆地去往下一個營帳。
雖然這或是玄學或是迷信之類的東西他都不懂,但是只要好好地守在外面,保證重光殿里的皇帝不受任何打擾就行了吧?殷英雖然算不上有多么聰明,但是任務向來都保質完成。不過這可是個苦差事,說是皇帝欽點,他老人家其實也不太認識這些為他賣命的人,多半是哪個公公替他隨便勾的名冊。
段滄海離開后,殷英找來真正的富子讓他把小隊的人都叫在了一起,把這一段自己都理解不了的說辭復述給了他們,當然,也管不了他們理解不理解。殷英囑咐好大家明天都多打兩分精神后,自己便直接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第二天日出之前,卯時剛過,殷英就從床鋪上爬了起來,兩年以來,他每日都是在這個點就會自然醒然后起床,可以說這一套動作是早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小隊里其他人的作息也和他差不多,可能會略晚。
穿戴好衣裳再披掛整齊,吃過了簡單的早飯,殷英帶著小隊從皇城最北邊的北營出發,朝著偏南方的重光殿、他們今日要執勤的地方走去,一行人列隊齊齊整整、步伐整整齊齊。
皇城御衛獨特制式的鎧甲讓他們在冉冉升起的火紅朝陽的映照下看起來都異常的英武,整齊劃一的隊列與動作更是讓這種感覺更甚。
不過對他們來說,這一切早已不新鮮,想必是只有第一天加入皇城御衛的新兵,才會有心潮澎湃的感覺的。對于什長殷英的小隊里面任意一個人,即使是被大家稱作菜鳥的富子,對他來說,這也只不過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僅此而已。
殷英帶著小隊,在瓊樓玉宇之間沿著既定路線穿行著,通過亭臺走廊、繞過金壁墻垣,中間還多次地停下向路上所遇到的妃嬪、大臣、甚至是宦官避讓道路和問好。這些本也是平日里生活的一部分,不過今日他們停步的頻率比起往常來說高得有些異常,老是還沒走上幾步就停下來,這讓殷英有一點點覺得不對勁,按理說今兒個是端陽佳節,怎么著也應該更順利一些才是。
小隊一行走走停停,也是終于到了重光殿外。重光殿本身坐北朝南,外部還圍著一層不高的院墻,將其與其它宮殿隔開。院墻的南北都留有通道通過,因此各開了一道門。往日里沒有人進殿里去的,倒是由皇城正南門入進宮的眾人,大部分人都會選擇從重光殿的院子里穿過,然后再繞過重光電往北走。因為皇帝平日里處理政務與看書學習的地方是在萬民殿與御書房,都在皇城的最中間、重光殿以北,所以這條路算是由南向北進入皇城面圣的最近一條路了。
“嘿,不過今日你就是太上皇來了也得繞路走”,雖然心里冷不丁這么想了一下,不過殷英可沒有真的想過“要是太上皇真的要打這兒過,他攔還是不攔”的問題——好像兩頭都是不能得罪得起的,去想這種問題簡直就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
殷英早在昨晚就想好了小隊的人員安排——將兩個人安排在院墻北通道,四個人放在重光殿院內的四角處,另有兩個人一左一右守住大殿門,他則帶著經驗最少的富子,站在南面院墻的通道——他覺得這個地方面對由南向北的人流首當其沖,通過的人會是最多,也是最麻煩的。
不過今天似乎大家是都懂事了、知道這兒不能隨便過一樣,殷英極少遇見有人要從這道門進來,走重光殿的近道的。要說的話,這可與早上小隊南來時,遇到各種人的高頻率極其不相符,殷英在門邊站崗許久,也就只遇到幾個人拎不清的想要走近道,被殷英一攔再一勸過后,也就乖乖地退回去繞道了。
總之從殷英小隊到崗一直到巳時,重光殿的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唯一有點不正常的是,他們從來到重光殿到現在,都還沒有看到作為主角的皇帝進去。
興許是陛下焚香沐浴,花的時間要挺久的。
看看日晷,現在是巳時剛過不久,殷英把背挺得筆直,站在院墻門邊,忽地聽見從重光殿的背后、北邊的通道傳來了幾個人聲音: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殷英心知,這是大鄭帝國的皇帝終于到了,忙對著在門另一邊站著的富子使了個眼色。富子領會了,跟著殷英,二人都將左手搭在腰間的劍柄上,右膝彎曲跪地,行的是軍禮進行跪拜,同樣口呼: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二人在那里低頭跪了良久,也只聞聲音,不見皇帝蹤影。殷英一直保持著握劍跪拜的姿勢,埋著頭,通過眼睛的余光,終于看到從大殿背后轉出來那一個悠然自得的身影,身后五步的距離還跟著兩名低眉順耳、捏著腳走小碎步的烏衣隨從,想必是皇帝身邊最得勢的兩個黃門侍郎——腳步能邁得這么碎,也真是為難了他們。
皇帝陛下閑庭信步,良久終于是走到了重光殿門口,不過殷英也早已習慣,不驕不躁也不要面子地在那里持續跪著。
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這可是天經地義。
“傳圣上口諭,眾將士請起!”
再傳來的,是兩黃門侍郎其中一位的尖細的聲線。
“謝陛下。”
殷英與富子這才伸腿其實,不過站直之后仍然是要埋頭抱拳、不能直視龍顏。殷英在恍惚之間只看到皇帝的服飾獨特,陛下今天穿的不是龍袍或者是其它繡有各種龍紋的華服,反而只是一件素色的鶴氅,頭發也散開了披在后肩,配上他下頜處一小撮鬑龍須,在殷英不敢抬頭的驚鴻一瞥之下,還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感覺。
不過什么都不懂的殷英突然間想到,皇帝今日是要與天人神交以領悟,卻到了中午才來,上天真的能感受到他的誠意嗎?
“圣上今已辟谷、焚香,禮罷,欲于重光殿之中領悟天人之氣,爾等在殿外好生侍奉,謹慎小心,不可壞了大事。”
這次是另一個黃門侍郎的聲音,雖音色與上一個略有不同,但是都是一般的尖細,像是在霽城的百花樓里捏著嗓子唱戲文的戲子,又像是大風在山谷之間回蕩出的嚎叫。
“我等謹遵皇命。”
殿前殿后、院南院北,一共十人,一同稱是。
腳步信然的鄭氏帝王,聽得這一聲整齊劃一的復命聲,滿意地停了腳步,望著殷英身上英武的鎧甲和低下的頭顱,點了點頭:
“軍容甚整,有我皇家風度,好!”
皇帝的聲音頗為威嚴,一經出口就給人底氣十足、內力激蕩的感覺,殷英不自覺地就把頭又埋得低了一些。
臉上帶著滿意的笑容,皇帝轉身踏進重光殿的兩扇剛才已經被兩個黃門侍郎推開的門。比及門又重新關上,殷英他們才又重新地把腰直起,站直了身子。
真正的任務,現在才算作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