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潮府,廣交城。
城西七里外,是一片高度在數丈之間的樹林。南方的氣候濕熱多雨,木植也茂盛,大多數的城池都直接建得挨著林子,這樣也能省去搬運建材的麻煩。廣交城在地理位置上在聽潮府轄地的偏南一些,離首城崇禹二百余近三百里。
月圓風淡,樹葉之間也只有細微的摩擦聲,如水的月色透過一層層的樹冠,輕柔地走綿軟的土地上映出點點光斑,看起來像是整個天河的星辰都倒映了下來,隨著清風拂過一點一點地移動著,積水空明、藻荇交橫。
層層樹影之間,兩道身影交疊閃過、不住地顫抖,衣袂在移動中帶起的摩擦聲,拳腳相擊的碰撞聲,還有身體發力時不自覺從喉嚨里蹦出的擬聲詞。
三道身影中有一道身上穿的淺灰色,身材明顯要胖一些。他雖然在輾轉騰挪之間仍然可以不失靈活,不過另一道白色的身影卻拳腳之間卻更為迅捷,左手收右手出,右手發左手至,應付得他捉襟見肘,漸漸處于下風。
二人糾纏了不短時間,那道胖影被白影三頭六臂一般的快拳緊緊糾纏住脫不開身,他只好運足氣勁,右手一拳揮出,是個以力破巧的法子。那第二人見他使拳起勁,也把兩手一收,就蓄力推掌而出??磥韮扇硕疾粶蕚湓俣嗍够ㄕ校瓦@一拳一掌,在中間正面碰撞。
淺灰衣裳的那胖者心里暗喜,他就是想要同對手直接對決,卻一直沒有機會,沒想到這下居然是對面主動。
兩人拳掌剛剛抵到一起,都還沒有開始后續發力相抗,這時身旁閃出另一道深灰色的身影,對著二人搶攻過來。他看準了那淺灰胖者的小臂與手腕之間,迅速出掌在他右手手腕上輕推。胖者的反應極快,空閑的左手握拳就往這第三人的面門砸過去,使一個圍魏救趙的招數。那邊的白衣人也收了勁,又重新使出快拳,截住胖者的左手,與他糾纏起來。
推開胖者右腕后,那后出現的人翻腕一擰,變掌為抓。這一抓,便將其粗壯的小臂拿在了手里。
那胖者被拿住的正好是右臂列缺穴處,僅僅半個呼吸的時間,他就覺得穴位酥麻疼痛,隨后身上氣脈一滯,整個人身上頓時就失了氣勢,軟軟地就要往地上癱倒。
確認他內力運行真的阻塞了以后,深灰衣那人才松開他的手腕,任由這他一屁股墩坐在地上。
隱于暗處、伺機而動、一招制敵,行動之前鄒鴻制定的策略似乎非常有效?
“呵……我還以為是哪里來的老友相邀,原來是鄒司丞要邀我去衙門啊?!?p> 他想必是認識鄒鴻的,不過看起來這位選手對比賽結果相當地有意見。
早就把官服換成了白色便裝的鄒鴻四下張望了幾下,確認了他確實沒有同伙,走上前來冷冷地說:
“你也不止一次逃避追捕,這次可是一并都要還上。”
胖者從地上慢慢坐起,用左手揉了揉右臂的穴位,滿臉不服道:
“鄒大人身居高位,拿我這么一個小人物,卻都還得要以多欺少,若是穿出去怕是要相當地不好聽,您說對吧?”
他說著又轉頭看了看那來給鄒鴻助拳的,正一臉無言地看著自己深灰衣人。
這人正是鄒鴻之前從崇禹城的牢里用調囚令調來的鄭琰玉,由于身上的肌肉關節還多處沒有活動開,不適合長時間的打斗,因此鄒鴻在行動之前制定了這次的行動計劃——以他自己為主,鄭琰玉找機會一擊即擒。
“這個好辦,讓你再也沒機會亂說話,就沒有人知道我‘以多欺少’了?!?p> 鄒鴻慢慢地走到胖者的身前,嘴角一勾,露出一個邪性的笑容。原本是一張臭臉的淺灰衣胖者,現在臉色居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差。他心底深處不由得生出一絲寒意,在想著,不知道自己落進鄒鴻的手里后會怎樣。
“我清平司為圣上分憂,為朝廷效力,”鄒鴻表情從邪乎切換到凜然,并從身上摸出一對鐐銬,“從不過分講究手段?!?p> 淺灰衣的胖者干脆就別過頭去,不看鄒鴻,嘴里念叨著:
“鄒大人巧言善辯,賀某嘴拙擠拙,周旋多次,但終究還是著了道。不過這位大人面生啊?!?p> “這位大人”說的即是他轉頭后看到的鄭琰玉。其在江湖上名聲不也顯,當然顯得面生。
“等到了崇禹城,有的是你要交待的,這會兒急著多什么嘴?!?p> 鄒鴻十分熟練地給胖者的雙手拷上,又回頭看了一眼鄭琰玉,轉身推搡著犯人走了。兩人事先有約,分頭行動。
鄭琰玉看著兩人背影慢慢在視野里變小,心里覺得有點不對勁。
這就完了?這么簡單?似乎沒有多難?
他覺得事情是不是有點過于容易了?不,其實也不算是太容易,此項任務從鄒鴻設局到兩方的交手,全都是按照他們的預想發展,其中免不了他們倆的奔波辛苦,最后的一戰也耗時不少。只不過事件的發展有些過于平穩并沒有出現太多波折,算起來還算是好事,但總是覺得哪里不太對。
鄭琰玉在腦海里細細地捋了一遍,最后確實沒發現事情里有什么反常的地方,他想不通的也只有一處,那就是鄒鴻為什么要找他來做幫手。
鄒鴻之前說行動沒有同僚協助,所以才使用調囚令征用了他。先不說他為什么沒有同僚協助,在和目標的整個交手階段,與之正面碰撞的都是鄒鴻,他都是埋伏在一旁,等候一個機會。并且鄒鴻一直都占盡優勢,鄭琰玉最后看準時機出現、扣住了目標的穴道,并出奇制勝,這也只是把拿下他的時間提前了而已。
其實鄭琰玉的內功并沒有完全回復,現在他的體力也遠遠達不到好的狀態,就連他的出手,也是在鄒鴻的協助之下成功的。如果要說句實話,那剛才這一戰,有他與沒有他,區別并沒有太大,結果都不會改變,鄒鴻一個人要不要拿下目標,也只不過就是時間長短問題。
既然鄒鴻一個人就完全足以拿下目標,那之前的種種布置,鄭琰玉也自覺并沒有覺得他有幫上鄒鴻太多,那他究竟是為什么被鄒鴻從牢里調出來,從而多了這一份機遇?
問題想不通也暫不糾結,鄭琰玉卻又回想起了剛才鄒鴻捉拿目標時對其說的那一句話,在心里咂摸了一會兒。
“從不過分講究手段么……”
……
時間回到半日前,在具體行動之前的布置環節。
廣交城城內一家酒肆二樓的隔間里,好好地滿足了一下口腹之欲的鄭琰玉打出一個飽嗝,推開面前的餐具,心中正在敲著小鼓:
“這位清平司的司丞大人就這么肯定魚兒能夠上鉤?又這么肯定憑他們兩人就能收起這張網?”
不過司丞大人倒是一點也沒在意他,自顧自地說著:
“任務結束后我先把目標押解到聯絡點,你先回這里等我,我辦妥后,還有事情要跟你說?!?p> 所謂聯絡點,是清平司設置在大部分城池里,用以獲取情報的基層機構。通常一個聯絡點只有幾人,以及一間偽裝成一般的民用或者商用住房的房屋。聯絡點成員不會直接參與到任務行動之中,所以一般很安全,只有長史一級及以上的官員才清楚聯絡點的位置。
鄭琰玉心里敲完了鼓,又想:“什么事情要這么神神秘秘的,這清平司還真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地方?!?p> “鄭兄?”
鄒鴻終于看出了鄭琰玉心不在焉,略加遲疑,他稍微將語氣加重:
“這可是抵罪的好機會,有多重要想必也不用我再贅述了?!?p> 鄭琰玉聽他這么一說,心里總覺得不是那個味兒,就好像自己是為了能重見天日就出賣了點什么似的,搞得像是雇傭兵一樣。想當初在那里的時候,鄭琰玉最討厭的就是那些沒有立場、沒有信仰、沒有感情、只認錢財、不認祖國的傭兵。
不過最后有立場、有信仰的他們似乎也沒有得到什么好下場……
過去的那些事不想了。
而就現在而言,鄭琰玉心里就算再多不快,那也是不能后悔、退出了。十年的光景,流落江湖之間,他早就學會了要把自己的好惡埋藏在心里,也早就不像當初一樣反感這些事情了。
“大人放心,我自曉得,我既然接了令,一定會盡力而為?!?p> “多謝。”
面對鄭琰玉的承諾,鄒鴻只是簡單答了兩字。
然后二人又說了些任務細節和戰術安排,大概就是一人佯攻、一人埋伏,找到機會就出手擒拿之,鄒鴻讓鄭琰玉去找地方埋伏起來,把自己藏好。鄭琰玉腦袋沒有跟著他走,跟著就問了一句:
“為什么不是我佯攻、你埋伏?”
鄒鴻一句話不說,只是拿眼睛看著他,鄭琰玉被看得不好意思,這才回道:
“行,算我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