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西北沒有海(十二)
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懷孕的這幾個月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我是一個忘性很大的人,能忘記很多不快樂。
我被關在了這個小小的城市里,看春意正濃,看湖水清淺,看小江南的姑娘招搖的頭飾,看他們面對我不帶惡意的注視。
我是尋越的童養媳。
是一個少年的下仆,而這個少年天真爛漫,眼里都是未來。
但其實,我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我回首過往,底色都是空白的。我不愿意多想什么,也不愿意去回憶,我最大的優點可能就是忘性大。
原來忘記也會很開心。
但疼痛不允許我忘記,這個孩子也不允許。
“抱出去,處理掉。”老者斜睨了一眼這個孩子,他只有那么小的一團,像我在城墻邊看見過的一只小貓兒,那個時候我是多么的愛憐那只貓。
“不后悔?”小老頭坐到我床邊,我方才使了力,渾身都酸痛,只能斜靠在枕頭上,只能無力的喘息。
“不悔。”我咬緊牙關,支離破碎的擠出兩個字。
陵一不解的看著我,他像是一點都不能理解我的做法。
“至少給取個名字吧。”小老頭捋了捋自己長長的胡須,雙眼注視著我的眼睛,像是在思量著什么。
我不愿再看那個孩子,他被猛然抱起,受到了驚嚇,爆發出尖銳的哭泣聲,他的母親卻不想哄他。
“我叫什么?”我從容的問小老頭,他也不驚訝,直接告訴了我:“皇族姓氏為顏,公主封號明世,名梨傾。”
顏梨傾。
我念著這個陌生的名字。一點觸動也沒有。
“就叫世來。”我看著這個孩子,它真的很弱,在陵一不算魁梧的身軀映襯下仍然小的像貓兒似的。小老頭聽了這個名字,無奈的嘆了口氣。我知道他在嘆什么氣。
世來,來世。今生有愧,來世必償。
他是我的孩子,但沒有法子,真的沒有法子。
我為女不潔,為妻不賢,為母不慈。一步錯,步步錯。
“給我抱一抱吧。”我努力伸出雙手,陵一忙不迭把孩子送來,仿佛希望我能回心轉意。
我勉力接過孩子,松松的抱著,他還沒有張開,皺巴巴的小臉,眼睛也是緊閉著,但隱約有我的輪廓。
“公主,他的嘴巴像您。”陵一激動的指出,我細細的看了,世來的嘴巴小小的,花骨朵一般粉嫩的顏色,小雞一樣微微凸起的嘴,可愛極了,但細看并不像我。
反而更像尋越。
尋越的嘴也是這樣,小小的,讓他看上去可愛討喜,城里的女人都說他乖,連小江南的姑娘們,也喜歡他的乖巧,從而夜夜留宿。
他們都喜歡他,這讓我感覺惡心。
我最后一次摸了摸世來的額頭,很嫩,水豆腐似的,仿佛一戳就會破掉。
然后我從空間里拿出一袋珠子,那是尋越曾經流下來的眼淚,我一直尋不到機會還給他。還有阿依曾經給世來做過的小衣服,小物件,里面有只小老虎,頂頂神氣。阿依始終不相信我會殺了自己的孩子,她只是覺得,我會把世來丟給尋越,然后自己跑掉。故而一直做,一直做,仿佛要代替我,把我滿腔的愧疚傾注給這個無辜的孩子。
她后來做了整整一個大包裹。阿依就是這樣一個淳樸的姑娘。
我把這個包裹從空間里拿出來,對陵一說:“殺了他,連同這個包裹一起埋了。”
“公主,若您是想掩蓋事實,大可不必……”陵一啰嗦的像市集上賣棗子的老大媽,我不客氣的打斷他,轉向小老頭,問道:“這是誰家的傻孩子,話這么多。”
“回公主,這是祁王殿下的庶子,在軍中領兵。”小老頭立刻裝模作樣的介紹,我也裝模作樣的點點頭,隨即呵斥道:“還不快去!”
這一聲雖然花了我大半天攢回來的力氣,還讓我痛的不行,但好歹是把這傻憨憨罵動了,他一只手抱著孩子,一只手拎著包袱走了出去。
我看著世來逐漸消失在我的眼前,就像這城市里,夕陽西下時,最后一抹暖光。虛假的溫暖。
“你叫什么?”我重新躺回床上,已經開始忘記關于這孩子的事,我問這個小老頭,他知趣的回答道:“公主叫臣嚴國師就好,臣表字松鶴,是大梁第一國師,公主現在是忘了,但公主幼時還曾經拜臣為師,研讀四書五經。”
他說這話的時候很是驕傲,用力的拍打寬大衣服上不存在的沙,拍的啪啪作響。
“四書五經有什么好讀的。”我皺了皺眉,嘟囔了一句,沒曾想國師卻撫掌大笑起來。
“那小兒果然未曾騙我,就算失憶,公主也仍然是這副脾氣,真是一點未改。”
我不愿意承認自己以前就不愛讀書,只能裝死。
過了很久我問國師:“我們什么時候走?”我已經不愿意再看這胡楊十里的沙漠景色,離開就是一切的終結。
國師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反問了我一個問題:“公主不想報仇?我們此次前來,進城的只有數十人,但城外五十里的一處綠洲已有大軍駐扎,一聲令下,這烏蘇城主,必將乖乖將此人頭顱送上。”
我想想尋越沒了腦袋的樣子,心底詭異的浮現出一層開心,但我也就只有這一層開心了。
我想起了我曾經為尋越講過的小美人魚,他曾經問我,為什么小美人魚不殺了王子,反而自己變成了泡沫,我絞盡腦汁想出的答案,竟然是我對尋越輕輕放過的理由。
“為了自己的良知。我不想變成和他一樣的人。他失去了他的孩子,這就夠了。”
恍惚間看到尋越最初的樣子,當初不救他就好了,賣到小江南也好。
“公主看事物還是如此。”國師坐在凳子上,興致盎然的觀察我。仿佛我是什么珍稀物種般,沒見識的很。
“呵。”我淺笑出聲,“我原以為他只是一個孩子,但我不知道,西北是沒有海的,我無法阻止他回到大海。”
“西北沒有海,可公主,您能讓他永遠回不了大海。”國師的話里已經帶了幾分肅殺。
我歪了歪腦袋:“你曾說冤冤相報,我與尋越,有什么怨仇,值得他這么欺騙我,欺辱我?”
老者嘆了口氣,目光凝重:“滅族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