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著紅綢布,手腳不能自主地被人攙著,分明是耳識目明,頭腦清醒的,又分明如同提線木偶般靈肉分離,我仿佛是回到了棲云山莊被灌下毒藥的那時刻,惶懼地,暗無光影地步步引頸入結。心底轉過一百次期望,從蕭韶甚至到姜兒,從蕓姨甚至到書呆子余伯期,甚至是曾在壽陽城角下的那些江湖人,隨便哪一個,能如天神般降臨,然而心里卻也一百次無比清醒地知道,不過妄想。被帶離壽陽城郊的一路上,我被蒙著眼睛,手腕被反扣在背后還有那人拿著,防著我留痕跡。
“不用費心留線索,我會比你更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蕭韶。”那人陰冷的聲音當時就貼著我耳廓,所有的字句如同鴆毒浸骨,纏絲般寸寸絞心,我雖不認識他,不知道他同誰起的淵源,卻刻骨地感知到,他想要啖肉嗜血的仇恨。
我被扔進了一間屋子里,身上束縛未除,一片暗中,只聽得那人最后一席話。
他滿是嘲諷地說起往事,“不管你是真的前事盡忘,還是做戲茍且,從前確實有個人,冒天下之不韙,搭送上全族人的性命榮耀,拉下無數人入血海煉獄,為了幫蕭韶。我是不知那人死前是否怨悔,但飛蛾撲火,焚身作薪,那人確實做到極致。我倒是很期待,眼下,你怎么選?”
“唔,唔……”我來不及掙扎,被反扣著頭按下了顆藥丸進喉嚨,而且,這人為了確定藥丸被吞下,繼續扣著我,讓我后仰著頭,聽他說話。
“別慌,這和棲云山莊的藥不一樣,只讓你能配合我一些,不傷性命……其實,你會怎么做,如今于我而言無足輕重,讓我更期待的是蕭韶會怎么做……我覺得,你也是很想知道吧?”
“咳咳……你想要的,是報復蕭韶?是因為棲云山莊?”
“想問的是我是誰,為何而來吧?”這人總算是放開了扣住我的手。
“是。”
“藏頭露尾的確實平白少了許多趣味,我叫凜肅,日后再見,可要記得。”
吞下的藥很快起了作用,再醒來時,我已是霞衣披身,紅妝梳定,被三四個婆子姑娘架扶著,頭腦清明,耳聰目明卻四肢無力,喉間齒下那條舌頭像是被虛化了一般,發不出一點聲來,眼睜睜看著這些人給我蓋上紅巾。一路上,只能細細去捕捉身邊人的言語,和壽陽的俚語很像,偶爾能抓到些聽得懂的字,看來至少是離壽陽城不遠,或者還在壽陽城郊。可我這一身紅衣嫁袍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混亂中,眼前紅巾被挑起一角,我顧不上眼睛不適應的被突然撞上的亮光刺到,就看到仍是墨青色衣衫,但換了身閑適的云杉綢布衣料的凜肅,一臉省度模樣,臉上神色莫測,只可惜我現下實在不能言語,不能自主,只能緊盯著他,希望能得到些信息,或者哪怕能拖延片刻都好。
“嗯……這一身紅衣相映,襯得人面桃花,確實艷添人間三分春色,值得人癡心相許,傾心相待,只是不知誰會是那愿意癡心,傾心的人呢?”
“……”
“很好奇,你現在的處境吧……我幫你布置了一場婚宴,只是那良人需我替你定,至于你心中所念之人,他若肯出現憑本事帶走了你,就當我日行一善了……但他要是不來,就認命吧,或者至少你也該看清人心這回事了。”
我還在琢磨這人說的話,就已經被按到一處座位上,聽著四下聲音,似是被擺在了一處顯眼位置,周遭有很多的人。這些嘈雜的聲音里不再單純是壽陽俚語,參雜著不同的口音,細細聽來,竟然是摻著不同口音的蹩腳晉霖官話。雖各地口音俚語相差甚遠,自晉霖來的一路上我更是深受其苦,但一些固定場合上,或者是必要交際上還是會以晉霖的官話為主。可這樣的場合或者交際,多是官場上的,便是蕭氏這樣的通商大家,也是要客入鄉俗地去講俚語,壽陽并不臨邊,也算不上是個通賈大市,用官話交際的地方沒幾個,這會是其中的哪一個嗎?還是……心里一番猜疑中,前面的驚惶倒有些緩減。
而且在坐定后,循聲音似乎發現,像這樣被擺在顯眼位置的不止是我,從覆著面的紅巾底,在方才被引著走的過程中,仿似看到了類似被簇擁的其他人,只能看到衣擺底還不好分辨是男是女,但被按坐下來后,發現左右也有被按坐著的人,這下倒是疑惑更大,這場婚宴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在晉霖混跡的時候并沒有見過完整的婚禮模樣,只是見過花轎禮樂經過東橋的樣子,從前只當是尋常人家的盛事來看喜樂,只覺樂禮喜慶,艷紅顏色明艷,未曾想象過會有置身其中的一天,更無法預想是眼下這種情形。突然一陣整齊樂唱,使得滿庭喧吵漸弱,的確是比直接站在庭中去喊安靜來得得體些。
“湛湛露斯,匪陽不晞。厭厭夜飲,不醉無歸。
湛湛露斯,在彼豐草。厭厭夜飲,在宗載考。
湛湛露斯,在彼杞棘。顯允君子,莫不令德。
其桐其椅,其實離離。豈弟君子,莫不令儀。”
“今日諸位不辭辛苦,來赴此宴,我家主人拳拳誠意,亦是宣表此中,杯中佳釀乃是閬中杜家絕釀,百年來世間獨有兩壇,此為其一,請滿飲這杯中之意!”
“……”“嘖嘖……”“確是好酒。”“好酒,好酒啊……”“竟真是不可再得了……可惜,可惜……”
滿庭一時間,也盡是贊嘆回味無窮的聲音,我也不由得忘了自己現下處境,很是神往這樣的酒到底能是什么滋味。
但也真有大煞風景的人,“確是好酒!不過這誠意嘛……凜肅公子,這樣做生意可不太厚道啊!”
“這位貴客……”
“我們這每一位,來這一趟都不容易,求的什么也都心知肚明,一買一賣兩家坐下了開誠布公地談才是誠心實意的好買賣,可你眼下拿著一家的貨,沽著三家的買賣,大半夜將人圈在這院子里,打發個仆從來敬了一杯酒,說是拳拳情誼,太涼薄了吧!”
“是啊,在我……我家中,幾個人敢這么讓爺等的!爺要的是什么?他娘的,一杯酒,擺幾個女人?大老遠喊爺過來看戲呢?還是消遣爺呢?”
“諸位,姬武重禮,秦晉之禮情意最切,今日之宴,乃結盟之宴,這些美人皆是是我精心所選,陪嫁隨重,概不相同,這便是我的誠意,座下又如何呢?”
“你這些美人,且不說容貌姿色不辯,你所言之物,未見得真假,鑿鑿兩三言難說服人,亮些底吧!”
不時有人附和,也有言語輕佻,鄙薄著我們這幾個著紅衣的遮面人。同其他幾人實在是分得太開,也沒法打聽她們是什么情況,不過這凜肅的確是沉得住氣,任由庭中人怎么言語刺激,就是不讓我們露臉,中間有人嘗試動手硬來,被他的人手制住,我很想不明白的是,他同人結盟該用的不應該是自己人嗎,我為什么要在這里?庭中漸漸有些躁亂。
“凜肅!這座上,有兵的,有關口的,有山道的,有錢的,有權的,你倒真不怕吃不下反被吞……”
“既然貴客不耐,秋原,便開始吧。”
“是。只是諸位,需得有言在先,一來,我家主人落府此間非是三兩日之存,此結盟之宴亦非一時兩時之行,愿結永好,必要兩廂情愿,今日之禮萬無強求的道理,各位也需先有個知曉。”一陣嘈雜聲中,這個開宴時勸酒的聲音離我又遠了不少,聽聲音是揭面了一穿著吉服的人,“這位美人,是我家公子在關山外月魘國敗不久之后所救,隨嫁有月魘國王姬畫像一幅及貼身侍女兩名,另這位美人隨身攜帶月魘國王族信物盡隨美人而屬,座下各位請出娉禮吧,若是美人肯點頭,便是禮成了。”
“你這意思,這還真是月魘國王姬?”這問話的口音一聽就是異族人的,不像是我姬武人氏的發音,說著的官話生硬且饒舌。
“我家主人不查問美人家世,只是確有王姬畫像及貼身侍女在側,月魘國王族信物確證不假,有意者請出娉吧!”
“還是真假不辯呢,再說一個沒落王族,就算是比尋常女子美了些,趣味足了些,但有什么值得高價的……”倒是熟悉的晉霖紈绔腔調,也是十足的令人熟悉的反感厭惡。
“我,愿出,黃金,二十箱,良駒,一百匹求娶,她。”一聲雄渾低沉的男聲打斷了四下竊竊私語,磕巴卻堅定地說著。雖不能見到人,但不知為何,總覺得他的堅定里,似乎滿滿誠摯,急切,看著別人的故事,不知道輪到我是什么樣的境地,一時焦慮著自己,一時也真切期盼,那些人里有誠摯的良人出現,解救眼下正被困一一沽價而售那些的女子。
“黃金三十箱,良駒兩百匹。”不知是哪個角落,就響起聲音,是晉陽一帶口音,聲音里有十分讓人不悅的輕佻意味。這些人仿佛是被挑提了興致,開始了一輪攀比爭價,不知道他們所說的黃金一箱是多大一箱,但在加箱的時候,仿佛那不是很貴重很難得的東西,輕易地就能一箱,五箱地往上加,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那就是必須要篤信晉霖街頭我同蕓姨辛苦支茶水攤做針線跑腿緊巴攢上個三年五載都不可能換得到的哪怕小指大小的黃金,同他們這樣一箱一箱拿的,一定不是同一種東西。
反復的加價后,最初那低沉磕巴的聲音也漸漸急躁起來,最后似乎是破釜沉舟地一句定音,“我,黃金五十箱,良駒五百匹,駿馬一百!”
滿庭俱靜下,我聽得清楚那位正被高價待沽的美人滿身環佩輕搖,玲瓏聲音里清楚有著手鐲相撞的聲音,我努力想從紅巾底再多看些細節,卻也只是看到,那美人被人穩穩扶下了這邊的高臺,曼妙身姿被掩在紅色紗裙之中,一襲裙角飛揚而過。
“好!這位公子闊綽,誠意十足,我家主人請公子入室詳談,美人已意屬公子,相請在側,請入內。”
就要進入第二個人的沽價了。厚顏無恥的說著結盟,不過是在進行著赤裸的人命交易,在介紹到了第三個人的情況之后,我幾乎可以肯定的是,這底下人相爭的,也不是什么美人,而是這些人背后或者和身世家族,或者和權力交易相關的巨大利益。這些被擺在高臺上的美人不過是些懷璧其罪,被權利征逐放在獵場上的肉食,自保無力,攀附不能,只能這樣被弱肉強食地分配著……這樣,我卻更疑惑了,我的價值是什么?牽制蕓姨?陷害蕭韶?心中又不由得焦慮。第三位美人的身世,似乎是和她的才藝有關,被介紹完來歷后,竟沒有一個人出價,那主宴人也不急,只是讓人擺上了琴箏,然后美人開始奏唱,如聞天籟,是從來沒有聽過的曲目,而庭中的人,似乎是有人聽出了門道,一邊是驚嘖,一邊是不可置信,總之都還在哽住了言語的狀態。
曲盡時,滿庭聲歇,再聽,是南山中幽谷鐘鳴般震心蕩魄,玲瓏玉碎般透骨徹心,也如曾經寒冬江夜徹骨冷風中卻實實在在被我擁在懷中的溫度那樣真實的聲音,那人說,“草螢有耀終非火,荷露雖團豈是珠。諸位今日所求,非是尋常富貴,若是不慧明了耳目,豈非是投火取焰,不知所謂。”
這人總有不動聲色動乾坤的本事,清清淺淺一句話,或可能只是他的出現,引得主宴人直接請了他主人出來。
這人也從來是這樣,似乎是冷冷清清調子說著似乎是溫言軟語一樣的漫不經心,但你卻實在不知,那樣看著堅篤繾綣的是他,還是那個疏離冷漠是他,那個似乎心懷城府,詭譎陰戾是他,那個似乎背負深重,卻又不離不棄地人也似乎是他。這一句話,落地無聲卻力取人心,而我雖不能看得眼前,卻分明感覺一整個庭中氣氛已是不一樣了,矚目的焦點從我們幾個著喜服紅巾遮面的人轉移到了蕭韶和主宴人的身上。或者細細究來,只是目標人物換了,目的和所求的東西,還是一樣。
“我這宴中,若皆是虛光幻影,假目魚珠,那真是不知你蕭侯,蕭氏家主何以要屈尊降貴,親臨敝室?”狐貍碰到狐貍,這兩個人說話的語調都一樣的慢慢悠悠,清清淺淺,不顧得滿庭的其他人,像是兩個人的寒暄。
“原不過是些不上臺面的私怨,這番要翻江倒海的氣勢要明目張膽地沖著當事人來,我也能記著你一點好處,可惜……難看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