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很久沒聽到這么狂妄的口氣了!”溫如玉不甚在意地看了周圍人一眼,抖了抖袖子,又將褶皺的袖子撫平一些,方淡淡道:“只是你們這么大一群人,仗著我不會武功就想殺人滅口,這傳出去不怕被江湖笑話?”
黃衣面具嘴角一斜:“現在殺了你,你覺得會有其他的人知道嗎?”
半路追來的東樓暗藏在樹林深處,方才他的人圍住溫如玉時,他本擬出手,拿下這溫如玉的。又因怕在自己的仆從面前失手有損英明,便只暗中跟著。沒想到金鳳幫也窮追不舍,正好,他以逸待勞。
溫如玉向樹林深處瞟了一眼,東樓心頭一咯,趕緊一躲。
溫如玉很是隨意地收回目光,笑道:“哦?看來我確實沒有選擇的余地了。”
樹林中的東樓方才松了一口氣。他雖和金鳳幫合作,終究是利益往來。若產生了齟齬,在中原,他可占不到什么便宜。
“識時務者為俊杰。”攔在溫如玉前面的黃衣人道:“再說了,能死在金鳳幫手里,是你的榮幸。”
“金鳳幫?呵,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溫如玉又抖了抖袖子,像是在欣賞袖子上的花紋。
“既然你這般不識趣,留你也沒用。”黃衣人正欲用力,頓覺渾身無力。周圍的十幾個人亦然,一用力,手中的兵器紛紛掉下來,人亦跟著癱軟。
溫如玉朗聲大笑起來:“現在,你們最大的優勢已經沒有了。都說了,若非武功天下第一,就別那么耀武揚威?以武力逼人者終究以武力輸人。”
一群黃衣面具紛紛口吐白沫。起首的那個面具撐著一點力氣道:“溫如玉,你到底給我們下了什么毒?”
“說了你也不知道,知道了也配不出解藥。江湖人人知我醫術了得,不會武功,卻沒人能留得住我。你們金鳳幫怎么也不動動腦子就來拿人呢?”溫如玉氣定神閑地坐在馬上。
方才劍拔弩張的形勢,一下子就成了溫如玉一個人威風凜凜的戰場。暗處的東樓瞇著眼睛,眼中盡是不服,心下盡是譏誚。冷冷道:“溫如玉,你也就會這一招。”
十幾個人,誰也沒看清楚溫如玉怎么下的毒,只是視線逐漸模糊,氣息逐漸微弱。看著溫如玉優哉游哉的遠去,直到消失在視線之中。一個黃衣面具拼著最后一點力氣從懷中拿出一枚信號彈,手方要拉,忽然被一個暗標打中,出標人不是旁人,正是東樓。東樓可不想溫如玉落在金鳳幫手里,畢竟這是他做生意的重要籌碼。
東樓朝溫如玉離開的方向追去。戴著斗笠的溫臨風徐徐落下。溫臨風背著一把琴,手中握著一只玉簫,玉簫頭上垂著一枚冰藍色的穗子,很是好看。
溫臨風腳尖輕點踢起一個石頭,揭開了黃衣的面具。黃面具人雖然看不清,卻依稀可見白衣人嘴角一抹冷冷的笑意,冷冷道:“黃鳳凰,你也太大意了吧?金鳳幫就不能給人一點驚喜嗎?”
溫臨風看了幾眼,便往松坪鎮方向去了。
暮色剛剛落下。初春的郊外,很寂靜,寂靜得有些陰森。
黃面具迷離的視線看著白衣人漸行漸遠,地上的血跡逐漸增多。或許他自己都沒有料到,世界上會有這樣的高手,用毒不見形,卻如此強大。他看著自己的手在腐爛,感受到身上皮膚的破裂。幾個身體瘦弱的黃衣,已經變作血肉模糊的一團。
意識和那最后一抹殘陽一樣,消弭,消弭。直到黑色占據了整個天空。
不久之后,誰也不會知道這里發生了什么。
不遠處的松坪鎮集市,到了夜間,人已漸漸散去,唯留下些街上店鋪的聲音在回蕩。
盧安盧勇服侍李廷休息。李廷哪里睡得著,聽盧家兄弟講了天下第一神醫的事,又想起今日清晨的事情,他總有種不安的情緒在心中徘徊。
陳良和姚思杰將觀音廟那里所見向李夢天交代了一番。
天下第一榜中的人物,李夢天早就在關注,并派人暗中調查。只是獲得的信息,也僅僅是江湖上街頭巷議的老生常談,并無其他有價值的消息。
李夢天和王春麟御前四杰幾人討論了一番,沒有過多的收獲。不過他料定,如今天下局勢,天下第一榜中的幾個人不會袖手旁觀。尤其是擁有玄金寶劍的天下第一劍客一線天,是牽動江湖風云的一個關鍵。
芍藥十七年,注定將是不平凡的一年。
沉潛多年的金鳳幫浮出水面,天下第一榜中的人物如此活躍。
李夢天的心也開始明朗起來,他早就懷疑金鳳幫和易無塵的關系,目前便是確定天下第一榜中人的立場。
李夢天嘆了口氣,喃喃道:“易無塵……浥輕塵……”沉思良久,許多陳年往事不覺浮上心頭,底是讓人惆悵的。
靠著外街的雅室中,李夢天凝視良久那株梅花,腦海中又不覺浮現出許多故人的影子。
隨侍的幾人自是知道自家主人看到這梅花會想起什么人,不敢打擾半分。
佇立凝思了半晌,李夢天吩咐靠窗站著的陳良打開窗戶,向王春麟道:“把我的琴取來吧。”
王春麟置好了琴,李夢天輕撫了下琴弦,幽幽彈起一曲《淇奧》。
調一起,李清筠便從床上坐了起來。盧家兄弟和姚思杰陸子房也都對著窗戶靜聽著琴聲。
除了盧家兄弟,其余幾人并不是第一次聽李夢天彈琴。
若非親耳所聞,誰會相信這是當今天子彈奏的曲子呢。曲聲迢遞,延綿進無邊的黑夜。似要用力的把人拉向回憶深處,又似掙命般地將回憶中的事物拉到現實。相思,深情,卻透著一股對生命消逝的無可奈何。
曲終,不由得長嘆一聲。
王春麟道:“老爺真是這世間最至情至性的人。”
“她不在了,世界上便少了最懂我的人。”李夢天眼眶一熱,慢慢的閉上眼睛。
窗前的那支梅花開得那樣鮮妍,一如她純真明媚的笑靨。一日復一日,這么多年就是這樣捱過來的。
王春麟勸慰道:“老爺,還有淑妃娘娘呢!”
李夢天眼中一絲無奈,搖了搖頭,淡淡擠出幾句話:“都就寢吧,不必在這伺候了。我稍后自己就寢。”
王春麟示了意,姜明、賈亦真、賀連、陳良四人點了頭,五人一齊退出去。
李夢天獨自取了筆墨紙硯,徐徐寫來:
今夕何夕,月正上弦。奈何,天人相隔,夢不遇卿。郁郁予心,耿耿于懷!前塵往事,故人何處?《淇奧》猶在耳畔,《蒹葭》不復回響。
卿當紅顏我少年,相逢意氣自不言。記得當時明月,照你我之歡娛;猶憶此間光陰,集爾汝之天真。嬉鬧諧謔,未嘗有忌。奈何一朝人事變,萬般皆風煙。念心有戚戚,如何橫生罹禍;思前程往事,終究塵埃如夢。何敢言注定,不過天意弄人;本當傳佳話,未料世事參差。
獨嘆奈何兮,相逢于洞庭之濱。倚欄悔恨兮,相失于弱水之畔!舉首望蒼穹兮,當年何肯棄我!低頭問江水兮,他生可再遇卿!
別來銷魂,留戀于夢?光年須臾,白駒過隙。夢中蕭瑟,酒醒凄迷。閑愁最苦,君知否?只緣感君一回顧,令吾思君朝與暮!夢如是,卿如是,吾亦如是!來路之希冀,亦撲朔迷離!世間之路千萬,何處更尋卿?
夜半夢醒,空自神傷!流年似水,當時尋常。紅塵如故,伊人如夢。
飄渺寰宇,滄海一粟,悲歡離合歌千曲,安得一曲吾與卿?滄海水易逝,巫山云難覓!夢斷庚辰,今已丁酉。俯仰之間,徒呼奈何!而往昔之悲歡已為陳跡,歷歷如昨,撫之能不感襟懷寥落而為之憮然?只是當時呢喃,未曾湮滅于風煙之中而消逝殆盡!情發于衷,怎能輕忘!卿于吾,仿佛惝恍迷離地追懷如風往昔!
郁郁予懷,離離憂愁。相思未敢訴,此情君不知。
數載相思意,別來應無恙?凄風苦雨,舒懷恨終難盡;殘荷蕭瑟,嘆英雄將老矣。登高樓而送目兮,天涯望斷人不見。背斜陽而踟躕兮,相思繾綣夜難眠。月冷燈盡,徘徊無措;星河搖曳,明晦莫知。憑丹青而凝思,記剪燭西窗;藏信扎而神馳,憶賭書潑茶。奈何生死兩隔,徒羨鴛鴦比翼;那堪情深不壽,空慕鸞鳳雙飛。莫問前程緣劫,畢竟聚散無由;看取今朝落梅,獨灑萬里悲戚。
羅衣難結,解佩與誰?欲訴相思兮,情深意遲遲;不說相思兮,寸中總惆悵。我心傷悲,莫知我哀。一往情深,終究無憑。紅塵莽莽,敢剖肺腑相待;此情深處,知己一人誰是。碧落有恨,徒留萬種蕭瑟;人間無卿,罔教沉吟至今。
望天公有情,莫負癡心;愿東風解意,寄我心期。言辭有盡,情意難終。清風朗月,我心如舊!對月想成幽夢闊,不辭天涯覓故人。
李夢天落筆,又將紙燒掉,喃喃道:“這一紙,不知道你能否收到。”
整理了片刻心情,李夢天便熄了燈。方走到床邊,客棧的三樓,響起了簫聲。簫聲清朗疏闊,綿邈幽遠,一掃李夢天琴聲中的悲戚。曲調悠遠,好像是對知己好友的安慰。
李夢天走到窗前,簫聲就在玄字樓三樓對面的窗戶上傳出來。他有種直覺,那個人正看著自己。
李夢天所在的客房在天字樓二樓。一個是天字二樓第一號,一個是玄字三樓第三號。客棧的造型是天地玄黃各一個四合,每一合八個房間,都是一三一三的格局。合與合之間皆有樓道相連,樓道間又有房門相隔。
李夢天所在的天字二樓,因為被他們全包下來,故而王春麟在下夜時便將那與別的樓道相連的門閂上了。
在天字四合樓道里,王春麟的客房挨著樓梯,在李夢天左側。李夢天的客房靠外,推開窗戶便可以將視線延伸到郊外的風景。陳良姜明在右側,李清筠的房間在李夢天對面。
與其他客棧按照天地玄黃分等級不同,這家客棧每合都有不同等級的客房,而靠著外街這一邊最安靜又可以看風景的,便是這里最上等的客房。
天地玄黃四座合樓是個弧形的排列。李夢天站在窗戶邊上,正好能看見玄字號三樓第三號。他在這里凝思了半日,對這客棧的一切也算是洞若觀火,不想臨了還有出乎意料的事情。當然,這所有的意料之外,都是意料之內的。
一聽見那清澈的簫聲,李清筠忙起了身,陳良姚思杰隨即出來。
李夢天聽見外面的動靜,徑自推門出來,王春麟正掌燈過來,陳良和姚思杰跟隨在后。
盧家兄弟都跑到李清筠處,三個人偷偷側著腦袋虛掩著門看這邊的動靜。
姜明陸子房等則觀察著客棧周圍的動靜,防止任何意外發生。
陳良姚思杰將清晨所遇之事一五一十地說了一番。李夢天神色平淡如水。
王春麟道:“老爺,不知此人底細,您如何看?”
李夢天淡淡一笑,了無方才的哀戚:“子善都覺得輕功深不可測的人,絕非等閑之輩。”
見李夢天如此氣定神閑的神色,幾人安心了許多。
王春麟點點頭:“這天下,沒有幾個人輕功在子善之上的。”
陳良道:“老爺,此人若真是我們早上遇見的那個人,便值得考量一番。早上不見他蹤影了那么久,晚上卻依舊停留在此地,而且,就在這家客棧,這應該不是意外。”
盡管從各方面的分析知道此人的簫聲不是偶然,李夢天并沒有很意外:“能吹出這般簫聲的人,絕非俗人心境。你是諳熟音律的,應懂他曲中之意。”
陳良點點頭:“嗯,除了像是在對您剛才曲調的回應,又像是在提醒什么。正是因為早上從此人曲調中聽出此人并無敵意,故而沒向您稟告此事。”
李夢天知道這大抵是廷兒叮囑了他們,便望向對面李清筠的臥室。
李清筠見父親看過來,幾個疊著的腦袋連忙縮了回去,虛掩了門。
李夢天道:“他能做得這般不留痕跡,是他的本事。況且他的輕功在你之上,也不是我們想見便能見的,且各自安歇去吧。”
姚思杰補充道:“此人不僅輕功了得,而且懂藥理,對我們清晨被困的那山林十分熟悉,或許根據此來尋查此人的信息。”
李夢天極其平靜地搖搖頭。
王春麟有些不放心:“老爺,此人的身份不去查一查嗎?”
“不必了,此人既然說了自己從未涉足江湖,便不會在江湖上留下自己的痕跡。即便我們去客房查此人線索,很可能也只是個幌子。按照你們了解的,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輕功在子善之上,目前已知也就天下第一榜中的舊時月和一線天二人。你們自己已經在心中排除了這二人。此人很可能如他說的那樣,從未涉足江湖。在沒有其他佐證的情況下,想去調查他,無異于針入棉中,不知所以。貿然去查只會讓我們陷入被動的境地。你們且去安歇吧,今夜就不用安排值夜了。”
三人點點頭,見李夢天入內,便退下了。
簫聲依舊,時而高亢,如日之東升,光芒萬丈,流輝汩汩。時而嘹亮,如雄鷹搏擊滄海,嘯吟九霄。頓時又是悲戚,如風起云涌,似是預示著暴風雨即將來臨。
李夢天欣然笑道:“能在這樣的簫聲下入眠,委實是人生一大快事。”
王春麟囑咐賀連賈亦真一番,原本照例值夜的賀連和賈亦真,也睡去。
不知道曲子很好聽還是怎么的,其他幾個人都安穩睡去。李清筠早就睡著了。
良久,簫聲漸住。
回廊對面是漆黑一片,斜對的兩個窗戶,卻各自站立著一個人。
雪后的黑夜,星空甚是明凈,上弦月如美人新描的娥眉。
暗夜之下,氛圍平靜而祥和。這樣的夜,像極了夢境,甚至叫人分不清身之所在,心之所在。
唯獨耳畔的一絲清風,時而舒緩,時而凌冽。提醒著人身何在,心何在。
如果月光再強一點,臨窗而立的兩個人,約摸能看清彼此的面容輪廓。然而,不能。除了遠去的簫聲,對方沒給李夢天留下多余的印象。
在李夢天看來,有這簫聲,足矣。至于對方到底是什么人,或許是舊時月,或許是神秘人,也可能是一線天。
李夢天隱隱覺得,此人,很可能是給他送碎玉的人。
二月二的暴亂是一個信號,各方勢力已經開始行動。有人將碎玉送到李夢天的書房,李夢天將碎玉的消息暗暗送了出去。幾人決定南下時便隱匿了行蹤,卻又故意放出一些線索來。
高手之間的較量,往往不是全憑武力和勢力就能贏的。更多的時候,比的是耐心。
李夢天不禁又想起天下第一神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