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了幾下門,屋里卻沒有一點動靜。
云影像是調整自己的情緒似的深吸了口氣,打開沒有上鎖的房門,踏進室內。
雙層遮光窗簾擋住了外面的日光,屋里陷于淡淡的黑暗中,空氣中有一股清新淡然的男人氣息。
房間的主人確實還未醒來,正酣然入夢。
云影雙腿打顫,放輕腳步,走至窗邊,拉開窗簾,滿室生輝。
她轉過身來,床上沉睡的男人,不受任何影響。
臥室熟悉的陳設一一在她眼瞳里勾勒。
她大概有九年沒有進過這間房,他出國那年,有半年時間她總是在半夜偷偷來到他的房間才能進睡,直到有一天,他的房間上了鎖。
云影抿了一下嘴唇,向他走過去。床比較矮,她蹲在床邊,和他很近。
床單被套都是海藍色的,枕頭很軟,包住了半邊臉,金色的頭發覆上一層柔光。
男人側身而臥,睡得很沉,呼吸輕緩。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已經不是少年模樣,面容清俊,身材高大,骨骼分明,白色背心和運動短褲,露出飽滿有力的肌肉線條。
他就是這樣,永遠比她想象中的好。
云影調整了一下呼吸,伸出手觸碰男人的胳膊,僵硬又生澀地說:“起床了……”
童樂很敏感,在她把手放到他的胳膊上的瞬間,皺起眉頭,翻了個身,從鼻腔里沉沉地出了口氣。
和從前一樣,起床氣有點重。
云影臉白如紙,一陣默然。
然而沒多久,童樂若有所覺似的,身子輕動,一只手蓋在臉上,用力而緩慢地揉了幾下。
轉身,陽光在他臉上調出了清澈朗然的色調。
屋里很安靜。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地對視著,好像世界摁了暫停鍵一般。
童樂的目光中難以找出一絲茫然和冒犯,相反的,他看著她,自然又平靜,就像昨天見完,剛剛又見一般。
驀然,他伸出手,撫上她的臉,拇指輕輕地摩挲著她的眉骨,仔細地端詳著,聲音還有些剛剛睡醒的暗啞:“怎么不叫人?”
云影喉嚨一哽,馬上就要脫口而出,可心里像有一條線一直拉著她往下沉。
她沒法開口,只得凝望住他。
隨著時間推移,天光愈發耀眼。
云影按照童樂的吩咐替他將兩只行李箱里的行李拿出來,放回該放的地方后,浴室里傳出的流水聲仍在持續。
她站在床邊,向四周看了看,重新看回床頭柜上的照片。
剛才從他行李箱里拿出來的。
那是某年春節童樂跟她的合影。她披著一頭微卷長發,臉小小,膚色很白。那天姐姐將她打扮得很漂亮。童樂揮揮她小手,問她開不開心?她開心,只是不習慣笑,卻被抓拍得這樣好,羞羞地怯怯地笑,凝望著鏡頭。
少年的童樂對她總有一種對待小嬰孩般的無微不至和溫柔。靠在她身后,讓她微微倚在他身上,不讓她不安。握住她的手腕,揮動她的小手向鏡頭示意。在一片雪景中,兩人頭挨著頭,看起來真像一對兄妹。
云影看得入神,聽見聲音時,幾乎嚇到了。
“影兒。”
他是第一個這么叫她的人,在他之前,她仿若無名人。是他,讓她看見世界聽見她的名字。
這一聲“影兒”,與其說在呼喚她,毋寧說帶回來了她的前世今生。
心里狂潮大作,云影屏住呼吸,回頭望去。
“我忘記拿毛巾了。”童樂在浴室里說。
云影一聽,沒有片刻的停頓,馬上到衣帽間拿了一條毛巾,送至從門縫里頭伸出的那只手。
那只手卻不接,捏在她臉上,惡作劇般讓她的臉沾上洗發水的滑膩。
而后放開,摸索一下,拿過毛巾,關好門。
呆了好久,浴室的門突然從里面打開。云影奔逃似的逃離房間。
云影回到廚房沒過多久,童樂也來到。他抱著媽媽,和她互相親吻一下臉頰,然后問爸爸需要幫忙嗎?童晉說有影兒幫忙就夠了,讓他出去和姐姐聊天,再等十分鐘左右就可以吃飯了。
童樂停留了一會兒,最后離開廚房也沒有看云影一眼。
樂純在切菠蘿,童晉將提前腌好的豬里脊裹上淀粉,一一放入已經燒至七成熱的油鍋,最后一道菜是菠蘿咕咾肉。
云影準備好餐具,拿出飯廳。
童樂和童謠就在飯廳外面的露臺,一個靠在椅子上,一個窩在藤椅里,聊得正歡,云影一出現在視野中,話語戛然而止,云影佯裝沒發覺,低著頭自顧自地擺上餐具。
“養來做什么?人都不認了。”
隱約傳來男人不痛不癢的聲音,云影胸口一緊,手上的碗像是受到她的心情的影響,自手中滑落,應聲而碎。
完成碎片的聲響,像是砸在人的心上,又驚又痛。
云影愣了愣,馬上蹲下身子就要撿起,忽然傳來男人冷冰冰的聲音:“不是有畚斗和掃把嗎?”
她剛站起身,就看到童謠拿著畚斗和掃把過來了,掃把一掃,碎片全都裝進了畚斗里。
童謠看了看云影,小聲道:“我來,你回房間補點妝。”
午餐很豐盛,擺了滿滿一桌,大家都是童樂喜歡吃的,童樂向爸爸媽媽表示感謝。
童晉和樂純微微帶笑地凝視著兒子,目光中滿是愛憐和驕傲,貫穿了九年間如何也彌補不回的時光。
“九年了,你們三個已經長大,不管你們是否還住在家里,爸爸媽媽希望以后我們一家人不管工作多忙,多抽時間像今天這樣一起吃頓飯。”第一杯酒,童晉和樂純祝愿孩子們前程似錦,萬事勝意。
云影坐在童謠身邊,對面正好是童樂。
他回答著父母的問題。童謠因為男人的緣故,近一年來性格比以前開朗多了,不時和弟弟互相調侃,飯桌上一片溫馨。只有云影只顧低頭喝湯,安靜得若有若無。
“談戀愛了嗎?”童樂忽然問道。
大家一頓,發現他正靜靜地看著云影。
云影抬頭看過對面,停頓一瞬后又垂眸。
樂純輕笑,替她回答道:“談了,高中同學,一個不錯的男孩。”
轉而又對云影說:“影兒,這是哥哥啊,小時候你最喜歡的哥哥。是不是太久沒見,認生了?”
云影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低垂視線,以搖頭表示。
童謠淡淡地說:“又不是小孩子了,畢竟不是有血緣關系的哥哥,親近才奇怪吧。”
樂純用略帶嗔怪的眼神看向童謠,說:“什么血緣不血緣的,都是一家人。”
童謠臉上稍顯諷刺,冷冷道:“這么多年了,一通電話都沒有,不聞不問的,好像根本沒有妹妹這個人存在。他在乎嗎?放街上碰著了,他也不一定認得。要是親生的,他舍得這樣嗎?二叔和嬸嬸愿意這樣嗎?”
餐桌上頓時安靜了,之前其樂融融的氣氛瞬間蕩然無存。
到底是有理有據的真相,就連官場上沉穩老練的童晉,生意場上冷靜自持的樂純都因為侄女突如其來的一句質問而有點下不了臺。
童樂在片刻的停頓后,露出苦笑,輕描淡寫地說:“幸好不是當了舅舅才回來。”
吃完飯,云影和童謠收拾了碗筷,就替自己找了個理由離開了。這頓飯,本來可以輕松歡快地吃完,卻因為她的不合群一定程度上破壞了氣氛。
再待下去,她就真成了沒眼見力的。
她從初中開始就住校,相比起在童家,她更愿意在學校,在宿舍,在時宥身邊。
走下巷子口前的樓梯,云影忽而覺察到了什么,一轉身,人就被一股大力抱了起來,原地轉了一圈。
停下時,又被來人用力而熱烈地親吻了額頭、臉頰,和嘴唇。
“時宥!”云影有點生氣了。
“誒!”時宥大聲應答,傻樂著,捧住她的臉看了又看。抱得她緊緊的,將她的腦袋按在自己胸膛,不住地說:“想你了,想你了,想你了……”
你要說這個男人有什么好?
除了少量缺點都是優點。
就是,每當她需要他的時候,他總是能夠第一時間出現。
她在這個男人的懷抱里感受到了被愛。
他抱著她是那么地緊,對她說盡甜言蜜語,讓她像個自信而美好的女人一樣得到了仰和慕既可分離又可結合的愛。
沒有不平等,自尊心就像蜷縮的嬰孩,張不開牙,舞不動爪,一點殺傷力都沒有。
云影伸出手臂回抱住時宥的后背,柔聲說:“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晚凌晨兩點,本來想睡醒了就來找你的,結果一覺睡到了中午,去了公寓,你沒在,猜你應該回來了。”
云影從他胸膛上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他。
時宥攬著她,笑著問道:“帥不?”
云影抿著嘴搖了搖頭。
說他不帥,他反而笑得更開心了。
一陣腳步聲傳來。
云影一陣心慌,不著痕跡地分開了擁抱。時宥挑了挑眉,握住她的手,循聲望去。
一個男人從正面沿著樓梯向他們走來。接著,時宥感到一陣分離,云影的手自他的手中抽了回去。他轉頭,云影正怔怔地看著那人。
“你認識?”時宥低聲說。
云影轉首,看了他幾秒鐘后,重新握住他的手,并且十指緊扣。
童樂來到近前,看著云影,扯了扯嘴角說:“沒有打擾到你們吧?”
云影輕輕搖頭。
童樂神態自若,將目光移到時宥臉上。
時宥臉上很平靜。他和云影對視一眼,用眼神詢問——這是?
云影也覺得自己需要介紹一下。她看了眼童樂,對時宥說:“這就是我跟你說的,一直在美國念書,十二年前把我帶回家,讓他爸爸媽媽收養我的,那位哥哥。”
這么說完后,一聲低笑傳入耳畔。
“哦。”童樂點點頭,好以整暇地看著云影,“原來你記得。”
云影臉上發燒,在童樂似笑非笑的玩味神情下,握緊了時宥的手。像是找到了支點般,她的表情和聲音都鎮靜多了,對童樂說:“這是……”
接下來的話被打住了。
“你哥哥是時俊飛吧?”
時宥愣了一下,點了一下頭表示是的。
“你們認識?”
童樂點了點頭,淡淡道:“高中同學,他騷擾我女朋友,被我打過。他當時叫了好些人,你也在,大概是想偷襲我,不過你那時候太矮了,我沒看見,用胳膊肘誤傷了你,害得你流鼻血,一直挺抱歉的。”
這么說著,童樂有些忍俊不禁了。
時宥的表情有些僵硬,看起來是有這么一回事。
但是來自演員的本能反應,他很快便已一個憨笑巧妙地化解了自己的難為情。
同時覺得她哥真的很幼稚。不喜歡他就不喜歡,用得著翻舊賬,那么不入流。
云影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胸口里面凝結成塊,突然羼入恨意。他憑什么?總是以一雙清高的眼睛打量著她的全部。
那種感覺就像華麗登場,忽然有人笑話你,你這條裙子好土,好丑。
明明只是針對裙子,卻因為你正在穿這件裙子,而間接評判了你這個人的品味,眼光都差爆了。
云影露出苦笑,說:“看來挺有緣分的,高一那年,我被男生騷擾,是阿時替我教訓了那個男生。他一個人和五個男生打,也流了鼻血,把我的校服都染紅了。他的鼻子特別敏感。”說到這里,她抬起另一只手捏住時宥的鼻子,笑著說:“當時你差點就被砸到腦袋,好在我偷襲那胖子,我們才逃了出來。”
時宥有點呆,隨即意識到了云影是在替他說話,化解尷尬。他心頭一軟,拉著她的手往身邊帶了帶,接著她的話說:“然后回家的公交車上,我一直裝暈靠在你的肩上。”
云影一皺眉,“原來你是裝的?”
時宥笑著點頭道:“是的。”
云影佯裝慍怒地淺白他一眼,又轉頭看著童樂說:“哥,你要去哪兒?”
女孩臉上帶著甜甜的笑,她的白色裙子外的四肢,脖頸,臉龐,白得要化進陽光里,隨時會成為天使。
現在眉眼生輝的她哪里還有一點剛才在童家的拘束和謹慎,以及小時候的怯懦和不安。
因為站在這個男人身邊,因為正與這個男人十指緊扣,因為長大了。
童樂看著云影,他的眼神格外陌生,充滿審視和探究,臉上是一種克制而冷澀的神情。
“去玩。”童樂用小時候照顧她的口吻說,“跟我一起嗎?”
云影微笑著搖搖頭,“我長大了。”
童樂沒再說什么,和他們分別后,向停在巷子口前的那輛車走去。
“哥,有空請你吃飯。”云影用輕快的聲音沖著童樂的背影說。
童樂停下腳步,轉身靜靜地看著云影,渾身上下帶著清冽的感覺,獨一無二的,仿佛酗飲著日光最神武的劍。
好像剛才光風霽月般的從容自如都是一種修飾。
驀然間被她叫住,來不及掩飾。
若要清算時間抹煞了什么,又改變了什么,那么就是她終于發覺了他的陌生。
這些年,他過得好嗎?
一直很想問一問。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過認真,童樂一直沉冷的目光,稍顯和緩,對著她淡淡一笑。
那一笑,一如記憶中的美好、溫存。
“好。”
他的聲音低低的,溫柔而認真,像從前的溫哄,又像承諾一個約定。
回轉身,行至車邊,上了車,卻沒有馬上將車開走。
云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就像皮影戲似的和時宥談天說地,語言、表情,和行為全憑外力把控。
直到聽見汽車發動,而后遠去的聲音,她才得以低下頭來,借用梳理被風吹亂的頭發的時間,摘下虛偽的假面具,調平了心情,再抬起頭時,又是一張俏生生的,矯情的的笑臉。
夏日的陽光燦爛地照射下來,碧空如洗,風干燥又涼爽。
兩個影子貼在地上,靠得那么近,看起來那么親密,你儂我儂,彷似永恒。
你有沒有一個曾經,如同依存于血肉之上的皮膚,被親吻,被愛撫,洗干凈,陷于黑夜。
走在赴約的人生,被時光撐起來又癟下去,然后完成折痕,珍藏密斂。
“你叫什么名字?”
“以后我叫你影兒。”
你有嗎?
我有。